一、满文老档的记载

清入关前，有一批老满文写的档册，是后金官方原始记录，在乾隆时期被整理裱糊和重抄。后原件到台湾，影印出版被称为《旧满洲档》；而抄本留在大陆，被称为《满文老档》。其中提到的明朝官员名字最多的不是常被人推崇的熊廷弼、孙承宗或袁崇焕，而是一向被人不屑一顾的毛文龙！且次数之多，和其他人完全不成比例。

直接提及名字近百次（我数到的是91 次，可能有误差），把相关的事件计入，则更多。相比之下老档中直接提到袁崇焕的次数大概在十二次左右，扣掉后金利用袁崇焕议和的信件往来，只有五六次了。

从后金自己的记录看，从天启初年到崇祯二年初期这段时间内（对应于后金天命六年到天聪三年），毛文龙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明方其他人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先看几则《满文老档》中的记载：

石城炼铁把总张秉仪，因为抓住毛文龙传送策反札书的人，升为千总。协力擒拿的铁匠，赏银十两。[1]

宽甸赵游击，杀了毛文龙派来的曹都司，赏银一百两，并赏赐他的子孙世代继承他的职位俸禄。赵游击属下的中军佟文明，下令升为备御，赏银二十两。

刘吉宽告发双山备御苗宜庄私通毛文龙，下令革除苗备御的职务，升刘吉宽做备御

沙厂备御王子登，查获毛文龙派来的奸细，升王子登为游击。抓住奸细的把总张重仪，下令升为千总。

张子敬发现并抓住毛文龙派来的奸细一人，所以让张子敬做备御

汤山的守堡因为抓住毛文龙的奸细解送前来，所以升为备御。

岫岩备御乔邦奎和毛文龙密谋叛乱，被乔邦奎的家人告发，将乔邦奎的宗族全部杀光，而且把乔邦奎的老婆和家产，全部给那个告密的仆人。[2]

多铎管下的郎游击属下魏云登原本是代理备御，因为抓住毛文龙派来的奸细，升做正备御，并赏给银两，把奸细杀掉。[3]

升某汉人千总做备御，因为此人曾经奏报曾经捕杀毛文龙派来的奸细和包庇窝藏奸细的人。[4]

库拜到析木城戍守，抓住毛文龙派来的奸细，杀掉四人，押解一人到东京（辽阳）。[5]

涉及毛文龙的，即便一些我们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记录在老档里，以上仅是相关记载的一小部分。某些笼统说抓奸细的，其实也多是指毛文龙方面派到后的金侦察策反人员。如以下记录：

“汗之皂隶李世功，因擒获奸细，即着升为守备”

“张德玉因向郎游击诘发奸细，着升为游击职。”

“名王元皎之人因擒获奸细，着升为备御。”[6]

当时明朝方面除毛文龙外并无其他人向后金统治区如此大规模派遣侦察策反人员。毛文龙说的“出没岛屿，乘虚侦隙”和汪汝淳所说的“将军之细作，时达辽、沈，飞书遍投，而奴之疑惧益甚，凛凛终日，日惟追杀毛兵奸细”并无夸张。老档记载结合《东江塘报》来看，毛文龙对后金打击主要有如下四个方面：

一是联络策动大量人民起来反抗后金的暴政，逃出后金统治区

二是让众多投靠后金的汉奸处于惊惶之中，或策反，或用反间计除掉，同时让努尔哈赤陷入恐惧多疑，丧失对汉奸的信任，不得不靠加倍的暴虐屠杀来维持统治。

三是刺探情报，尤其是牵涉到整个明朝和后金战事大局的情报。

四是对后金方面直接军事打击。金人想回击，难以捕捉歼灭东江主力。不去打，再从后面蹦出来，对后金的薄弱环节打闷棍。

毛文龙说自己开辟东江抗金基地，不断袭扰后金，使其丧失对辽民的信任，有效牵制住后金的力量。[7]

汪汝淳说毛文龙的间谍侦探，深入到敌方境内辽阳、沈阳等地，策反札书漫天飞舞，后金头目风声鹤唳，陷入多疑恐惧中，成天就顾着追杀毛文龙奸细，杀戮辽民。因此归附明方的人越来越多。[8]

和老档记载对照看，是属实的。

1、对辽民反抗的策动接应

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的十月初四日，努尔哈赤悲愤控诉辽东汉人“置办棍棒”的恶行，原文如下：

“ 汗曰：‘我等常豢养汉人，而汉人却置办棍棒不止。着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各往其屯。去后，分别屯中之汉人。常言道：豹子好办，人心难测。为恐尔等听信奸巧之言，当以中正之心查办之。凡以彼方所遣奸细之言，煽惑本地乡民者，皆属非我保举之官，或原为明官，今已革职之书生、大臣等人。此等之人皆另行甄别正法（原注：正法即杀之）。为我建城池，出官差之人则建庄屯养之。无妻孥独身之人及应加豢养之人，则养之，赐以妻、衣、牛、驴、粮等，命建庄屯。而不该豢养之独身者，及不从命者，亦加正法。……（省略号处为甄别办法）向未居住，因九月以来，耀州、海州消息使其惊恐而来沈阳之人，不准居住，照例甄别之。’” [9]

努尔哈赤大动肝火是因为汉人置办棍棒打杀金兵。据努尔哈赤说，我善良仁慈，把汉人豢养了这么多年，汉人却狼心狗肺，不断收藏棍棒！

一伙强盗闯进房子，你要准备吃的供给他们享乐，如果有剩饭也赏你一口。从强盗的眼光看来，现在是他们在豢养你，而不是你在养活他们。强盗这么想的时候，是很真诚的，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努尔哈赤也是真诚的，所以真的很悲愤。他用朴素语言表达了他的强烈愤慨：“豹子好办，人心难测”。不愧是打猎世家，比喻形象生动。

努尔哈赤并非见花流泪、对月伤心，只会无病呻吟的文人，除语言之外，他还有另一种表达手段，那就是屠刀！人心难测，他的办法就是杀了，不是零星、局部的杀，而是大规模的，有计划的，全面铺开的，对整个辽东地区的汉人进行甄别屠杀。他在天启五年十月下令大规模屠杀辽东汉人之前，有一个长篇告白，全文如下：

杀汉人时，汗命出示彼等倡乱行恶之布告曰：‘我取辽东之后，未杀尔等，亦未动房舍耕地。未侵家室什物，皆豢养之。如此恩养，竟成不是。古河之人，杀我所遣之人而叛。马前寨之人，杀我使者而叛。镇江之人，执我委任之佟游击送明而叛。长山岛之人执我所遣之人送广宁。双山之人，暗通敌兵，杀我之人。岫岩之人叛逃，为费书生首告之。复州之人反叛，带领明船前来。平顶山隘口之人，杀我四十人而叛。不思我养育之恩，仍向明朝，故杀此有罪地方之人。无罪之人居住日久，难免不乱，故迁至北方，给以房舍田地食粮豢养之 。虽如此养育，然窝藏奸细，接受扎付，叛逃而去者仍然不绝。本年船城之人，耀州之人，欲带户口投明，遣人勾兵前来领取之。彰义站之人，为明兵来时，棒击诸申而备置棍棒。鞍山、海州、金川、首山等周围之堡人，皆曾窝藏奸细，勾兵前来带领而去。 我等驻扎时，尔等尚如此杀我诸申而去，以及备置棍棒。我等往猎或出兵之后，尔等岂能安然处之？窝藏明遣之奸细、接受扎付、备置棍棒等种种恶行，皆在外书生、官员亲戚及前大臣尔等之所为也。至于在沈阳之官员及筑城、及充役之人知之何妨？无非为尔等之恶牵连而被杀耳。尔等既不思养育之恩，心仍向明，故杀尔等外乡之头人者，即为是也。小人修城，奸细难容，即使逃去，亦仅其只身而已，故养小人者，即为是也。若置养育之人于中间之地，则受诸申之侵害。故皆建为汗与贝勒之庄屯，一庄给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田百垧，二十垧为官田，八十垧供尔等食用。’

诸贝勒曰：‘众汉官，着尔等各带近亲前来，远亲勿带，以免其妄领财货使尔等脸面无光。’八旗大臣分路前往，下于各屯堡杀之。杀完后甄别之，当养者，以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编为一庄。此次屠杀，使贤良书生，亦被杀绝。后为聪睿汗惜而止之，查所余闲散之优劣书生，复以明例考举三百余名。”[10]

努尔哈赤在此起彼伏的反抗面前，用大规模肉体消灭的手段，才能缓解其恐惧。这种情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刺激造成的结果，我们不妨把天启年间辽民的反抗情形略微说一下，多少能理解努尔哈赤领导的后金，看似强大的外壳下面包裹的脆弱与恐惧了。

抗日老电影里常有这样的景象，日本鬼子为非作歹落了单，愤怒的老百姓，群起而上，抓住机会把这些零散的鬼子干掉。在三百多年前的后金统治区内，类似的情形，应该不止一次的真实上演过。

在天启二年三月十一日，努尔哈赤愤怒的指出“于凤凰城地方，汉人见放牧之人少，即用棍棒击杀之。至盖州地方清点人数，因派出之人少，有乌里堪及纳斋布牛录之二人，被汉人所杀。”[11]

努尔哈赤下令各处金人不准单独行动，具体方案是：

“嗣后各处行人，不可过少，务以十人结对而行。如此则光棍盗贼不敢起杀人之念矣。若结伙不足十人，而九人同行，见者即拿之，罚银九钱，八人者罚银八钱，七人者罚银七钱，一人者罚银五钱”[12]

即便组团，仍不安全。天启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绰霍诺依带人到岫岩催征粮食。当地一些汉人把他捆绑，装在车上，打算逃出后金，见金兵驻守森严，只得退回，把绰霍诺依杀了，躲到山上。金人为抓犯事者，杀了同乡的十几个汉人来逼供。[13]

天启三年四月，鄂善牛录下的纳米达哈里，被人“堵杀于威宁以内之大路”。[14]

此类事件太多，努尔哈赤不断重申严令。绰和诺去收南路汉人粮食，派出的人落单被杀。努尔哈赤质问道“尔为何独遣一人？”不仅要赔偿死者，还要罚银二十两，另外再加勾销过去所记功劳！[15]

辽民还有更“阴损”的招数。天启三年四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沉痛悲愤地向驻扎各地的后金官兵，下达一份命令，通报辽东汉人令人发指的罪行：

“伊勒慎所属盖州南潜逃之汉人，与哈哈纳牛录之坐台诸申，结交为友，并骗至其家而杀之。又驻某地之七人，去汉人朋友家饮药酒，俱皆殒命。又驻某处之五人，被汉人朋友带至其家内以酒灌醉尽杀之，该汉人弃之潜逃。”[16]

努尔哈赤下令驻扎各处的女真兵、哨卒一律不准和汉人交往，不要到汉人家里去：“凡驻台之诸申，驻各处之步兵马兵、哨卒，勿与汉人交往，勿去汉人之家。若与汉人交往，去汉人之家，则治以大罪。”[17]

后金官兵和汉人老百姓交好朋友，到家里去联欢、喝酒。可辽民呢？是怎么对待朋友的？骗到家里杀掉，喝酒下毒药毒死，灌醉后杀死，确实“恶毒”。当然，你千万不要认为努尔哈赤这里说“结交为友”是平时后金爪牙作威作福，白吃白拿汉人东西，这是“污蔑”！

就在同一份命令里，努尔哈赤还提到了一件事情。他的女婿苏纳设立的一处哨卡，有三个哨卒，大概晚上睡觉实在太冷，就燃起火堆取暖。结果汉人乘船沿岫岩河逆流而上，看见火光，把其中两人抓了俘虏。到这里很正常。

努尔哈赤接着说这乘船而来的汉人有一千多，都被苏纳给全歼了，还缴获三艘船。这似乎也很正常，“无敌”的女真兵歼灭区区一千人，算不得什么。接着一句话有些奇怪了：“再有以此燃火而睡之哨卒，则杀之”。[18]以两人被俘作代价，全歼一千多人，这在军事上是大获成功的。努尔哈赤嘉奖才对，如此严厉恐吓，未免令人费解。

事情真相或许是这样。三个哨兵晚上点火睡觉当然是真的，汉人看见火光，把其中两个人都抓了俘虏，大概也是真的，至于因此全歼一千多人云云，不能当真。所以还是要严禁哨兵以后再点火睡觉。

后金军兵在自己地盘，还成天提心吊胆，确实难熬。努尔哈赤面对“人心难测”的辽民，没有马上不顾一切的搞彻底屠杀，先拿出了比较人道的解决方案：彻底没收汉人的一切武器，并且严禁向汉人售卖军械。

天启三年四月初六日下令：汉人军士及百姓，凡是有弓矢刀枪炮等武器的，限于二十日内，送交各处管理官员。超过二十天隐匿不送者，被人告发，治以重罪。禁止汉人工匠售卖弓矢刀枪等军械，十天以后，卖者、买者同样要治罪。[19]

四月十三日又重申禁令：从牛庄以东，英额以西，边外之地，平民可以留有炮，弓、撒袋、刀、枪。从这以南的城堡屯乡，不能留有军械，核查各处管辖屯堡的军械，都全部没收，并限令四月以内，全部送来，如果没有收完，还留下军械，被人告发，收藏者治以重罪，管理官员同样要治罪。汉人如果打造，贩卖军械，只能出售给女真人，不得出售给汉人，否则无论卖者，买者，都要治罪。[20]

但没收武器也不管用！铁制的武器被没收了，还有农具，还有木棍呢！所以才有天启五年努尔哈赤对辽民不断收藏木棍的声讨。

[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译注. 满文老档. 天命八年（天启三年）二月三十日. 中华书局，1990 ：428

[2]满文老档.443-444

[3]满文老档.451

[4]满文老档.559

[5]满文老档. 703

[6]满文老档.443

[7]毛文龙. 天启四年正月二十四日塘报. “自卑职东渡以来，酌量于彼已虚实之间，筹度于众寡强弱之际，出没岛屿，乘虚侦隙，奴遂弃南卫而不耕，肆屠戮而不恤，以至民心归附，远近响应。我得因疑用疑，使其自相鱼肉，狼顾不敢西向，动辄落我机械也。”// 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外二种）.32-33.

[8]汪汝淳. 毛大将军海上情形. 李尚英点校. “将军之细作，时达辽、沈，飞书遍投，而奴之疑惧益甚，凛凛终日，日惟追杀毛兵奸细，并杀戮辽民，而归附将军者益众矣。”// 清史研究通讯,1990(2)

[9]满文老档.643

[10]满文老档.645-647

[11]满文老档.355-356

[12]满文老档.355-356

[13]满文老档.446.

[14]满文老档.451.

[15]满文老档.455.

[16]满文老档.460.

[17]同上

[18]同上

[19]满文老档.450-451

[20]满文老档.456-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