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烟火

孙方友

陈州烟火，要追溯到明初洪武年间。那时候，有一位游荡江湖的陈州人，在名城苏州观光过烟火会，极度赞赏，并决心将这种技艺学到手，使之有朝一日能在陈州大地尽放异彩。他意专心切，在名家高手下穷览其艺，返乡后又精心研制，终于研制出了陈州烟火。

这个当年的江湖人姓柳，叫柳典，是陈州西二十里柳林人。柳家烟火品种繁多，诸如大起花、小起花、并莲起花、五龙腾空、金雀飞鸣、金蝉鸣空应有尽有，尤其是特制的烟火中心“老杆”，更是巧夺天工。

所谓“老杆”，就是用木棍搭起很高的脚手架子，人站在架子上放烟火。那时候还没有放烟火的炮，要想让烟花在空中展姿全靠人工。什么起花城、月明城、绒花树、银屏灯、乱箭射杨七、龙抓熊氏女、天女散花、悟空闹天宫，等，能让人目不暇接。

据《陈州府志》载，清代乾隆四年，陈州搞了一次烟火盛会，参观者来自冀、鲁、晋、陕、皖、鄂、湘、川、赣、桂十个省区，二十多万人。观众有达官贵人，也有布衣平民，有迁客骚人，也有商贾游士，既有回族汉族，又有苗族和瑶族。真可谓“盛名震四海，佳景醉万众”了！

烟火的高潮多与尾声相近，点罢“老杆”，大会也就进入了尾声。所以，观者总是关心最后一晚那点“老杆”的时刻。每当点“老杆”之前，烟火会场上群情激昂，仰望长空，大小起花或单一直冲星群，或群起腾空，夹杂着爆破的炮声、散落的火花，使整个夜空五光十彩、斑斓缤纷，令人目眩。地上，大鞭如火龙穿云，地老鼠从人的胯下钻过，轻蝉飞鸣掠顶，火球在面前爆裂，不时激起全场哗动，欢声如潮。但这还不足称奇，待午夜时分，三颗红色信号弹相继升空，点“老杆”开始。此时此刻，千千万万双眼睛一齐挤向那高耸的两座“老杆”架上，一时，系列引火线急急缩短，火到之处，艺品献彩——那罕见的珍珠倒卷帘在一忽儿间展现出书写着“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长帘，自上垂下，三丈有余。接着玉树琼枝，百花争艳；八仙彩人，姿态各异；黄鹂吐音，形声诱人。特别是火到中杆，有的是百灯齐明，有的是万箭齐发，有的是人物突现，有的是鸟兽乍起，或声或色，或动或静，各不相同。待到火至顶杆，千门火花呈半球形状发射，一时间红光连天，烟锁星辰，使烟火会达到最高潮……

到了民国初年，柳典的第十一代孙柳岩把铺子搬到了县城里。因为烟花危险，他在城湖边上买了一处宅院，制花装药全在那片宅院中，铺子里只卖鞭炮和摆放烟花样品。有人来买烟花，先看样品，然后再到仓库取货。陈州烟花多销外地，每年有大量的产品是靠人挑和土牛车朝外运的。客商定了货，到市上找挑夫。运烟花的队伍不准吸烟，不准住店，夜间多住庙堂，尤其是香火不盛的破庙院，更招客商和挑夫们喜欢。

当然，也有大户人家来提前定货的。比如谁家有人中了举或升了官，家中就要在自家祠堂前放烟火或请大戏庆祝一番。遇到丰收年景，也有百姓自动凑钱放烟火的。这种活动往往是几个村联办，由各村牵头的人首先出面收银收粮，然后到柳氏烟花铺定规模。规模有大、中、小不等，一个规模一个价钱。像乾隆四年那样惊动几十万人的是特大规模的，没大人物出面发号施令，一般是放不起的。

附近地方若有较大的烟火会，铺子里还要派人前去协助点燃。因为点“老杆”不但需要胆识和功夫，还需要技巧，所以并不是谁都能点的。

柳家世代都是点“老杆”的高手。

当然，柳岩也不例外。

这一年刚进腊月，柳家烟花铺来了个很奇怪的定货人。来人是夜静时分来的，提了一包银子，身穿夜行衣，蒙面。他进得铺子，把银子放在柜台上，也不说话，只递给柳岩一张纸条，上写定购全部品种，地点颍河岸边，要求点“老杆”、扎“鳌山”，时间是正月十五至十八。蒙面人把银子包打开，让柳岩过数，打了个手势，问够不够。柳岩一看银子不但够，而且多出不少，很是高兴，对蒙面人说：“到时候，一切由我负责运送点放，只求你家主人观看就得！”言毕，写了收据，交给那蒙面人，等要问蒙面人的主人姓甚名谁时，不想那蒙面人已经没了踪影。

虽然没名没姓，但人家交了定钱，又有地点和时间，铺子当然要守信用。转眼到了正月初十，柳岩便雇人往颍河镇东的一个河湾里运烟火，他自己也亲自去扎“鳌山”。

“鳌山”是用长短不同的竹木，在较空旷的地方，搭成的高达数丈的山形骨架。然后用形状各异的格子，再糊上色纸，遮以青布，最后在每一个格子里放上一盏油灯，顶端则是一个火炬，这巨大的“鳌山”，一经点燃，通天彻地灿烂辉煌，极为壮观。

经过几天的忙碌，“鳌山”扎好了，“老杆”也搭好了，可仍不见主人露面。万般无奈，正月十五只好按照合同放花。因为十五是正会，颍河道里人山人海。深邃的夜空，绚丽的烟火，巍峨的前山，熙攘的人海，再加上龙灯翻飞，旱船穿梭，竹马跑舞，鼓乐齐鸣，那真是“九陌连灯影，千门共月华”，活脱仙境一般。

可是，直到最后仍不见主人出来。

柳岩很奇怪，问镇上社火队，这是谁家掏钱点的“鳌山”，放的烟火?社火队的老会首们也各自摇头，说是年前一个蒙面人放下银钱和纸条儿就走了，至今不知主人是谁!

烟火放了三天，社火忙了三天，没人知道是谁这般破费。

消息传出，众人惊诧不已，然后就生出许多猜测。有人说这是一土匪充大头；有人说是一京官怕露富又想感激家乡养育之恩，故意隐姓埋名；有人说是一个很富的有钱人，可惜他双目失明了，便花钱放烟火点“鳌山”，让心中充满欢乐和光明……

到底是谁人?至今仍是陈州之谜！

2001年2月。

选自《孙方友小说全集》《陈州笔记》（卷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版。

孙方友（1949.9—2013.7），河南淮阳人，新笔记小说巨匠、文体家，被誉为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王”。作为小小说的开创者、笔记小说的承前启后者，孙方友自1978年起涉猎各种体裁的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鬼谷子》《衙门口》《女匪》等6部；中篇小说《虚幻构成》《谎释》等39部；短篇小说、小小说《颍河风情录》《罗汉床》《霸王别姬》等200百余篇；特别是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由《陈州笔记》与《小镇人物》两个系列构成）系列的创作，被誉为继《聊斋志异》之后中国笔记小说的又一座高峰，《聊斋志异》和《陈州笔记》分别代表着笔记小说与新笔记小说两种文体的最高成就。除小说外，还创作有电视剧、散文作品等；曾获小小说创作终生成就奖、首届“金麻雀”奖、吴承恩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郭澄清奖等各种奖项70余次；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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