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仁枫

孙方友

尚仁枫字木庵，号烟庄，陈州东回龙集人。尚仁枫幼年聪慧，过目成诵，十五岁补博士弟子员。康熙六年中进士，十三年授山西介休县知县。他宽厚耿介，不取民间一物，也不冤枉一个人。当官若想公正，首先就要己正。县内豪绅们互相倾轧，有人在晚间向尚仁枫送礼求情，他总是在门里高喊：“为民父母，岂能贪赃枉法，苟且从事？深夜喧嚷，弄脏了我的耳朵！”遂叫人打水洗耳，弄得来人灰溜溜地走了。

介休县在清代不叫介休，叫灵石，为陕西、山西经太原往北京的要道，来往官员、军队运送粮草什么的都要经过此地，派车拉夫，迎接招待，官民备受其扰而无可奈何。尚仁枫在任期间，极力向上司痛陈百姓之苦，据理力争，上司无法，只好下令免去灵石县的一切供应。

康熙二十九年，尚仁枫升为内阁中书，灵石百姓不忍他离去，挽留队伍长达几里之遥。他先回陈州省亲，然后赴京上任。不想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事情发生在他的儿子身上。

尚仁枫的儿子叫尚小周，年方二十一岁，未婚。开初，尚仁枫想接小周到灵石，不想父母不乐意。尚仁枫的父母已年近古稀，对孙子很溺爱。尚仁枫单传三代，自然视儿子为宝中宝。

尚仁枫当时想父母年迈，让儿子在爷爷奶奶面前跑着，省得老人孤寂。不想二位老人再不像当初教育他时那样严格，而是过分呵护，纵使小周养成了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坏毛病，并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常来常往，聚众赌博不说，还爱拈花惹草。有一天夜里，尚小周去了一个相好的寡妇家中，睡到天将明时，突然寡妇的另一个相好来了。尚小周甚感羞辱，当下将寡妇活活勒死。而后悄悄给那人开门，自己藏匿门后，待那奸夫进屋，尚小周却闪到门外。那人不知是计，以为是寡妇有意逗他，后发现寡妇已在床上，又以为是寡妇等得迫不及待了，这才自个儿关门脱衣上床。可当他刚刚抱住死去的寡妇，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还未等那人想出脱身之计，寡妇的叔伯们已经破门而入，捉奸捉出了一桩杀人案。

那个倒霉透顶的家伙叫石清。事实上他是寡妇的原始相好，在寡妇丈夫还活着时二人就已勾搭成奸。尚小周并不知道这些事儿，他还以为寡妇只爱他一个，爱是容不得掺沙子的，所以他就把寡妇打发了。不过尚小周毕竟脑瓜儿聪明，作案作得很严密。如果不是他的父亲这个时候回乡省亲，他很可能蒙混过关。只可惜，他做梦也未想到他的灾星竟是他的生身父亲——这大概就是人生的劫数。

其实，尚仁枫成为儿子的灾星完全是无意的。尤其是一开始，全属偶然。尚仁枫从灵石回到陈州时正值初夏。虽然他不愿招摇，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又加上他已晋升为内阁中书，即将赴京上任，地方官员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当时的陈州知县姓贾。贾知县巴结上司的办法与众不同。他不送钱不送礼只送友情。当然，这友情是长期积累的，不是“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的那种。也就是说，从贾知县来陈州任职的那一天起，他已开始做这方面的投资。他上任伊始，就统计了陈州在外当官的花名册，然后看米下锅。他知道尚仁枫是清官，所以每年春节和中秋节均要到尚府看一看，坐一坐，与尚的二老聊一会儿，然后再送些年货月饼什么的。这种温暖不但给尚家挣来了面子，也使得二位老人感激不尽。所以他们常在给儿子的书信中提及贾知县如何知礼，如何给予照顾什么的。也就是说，在尚仁枫未见到贾知县之前，印象已是极其的好。所以在这次省亲的议程上，与贾知县会晤就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贾知县当然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从尚的父母口中得知尚仁枫何时回来后，竟在十里长亭等了一个晌午。

从这以后，二人就成了知己。因为这次尚仁枫省亲时间长，贾知县就常以讨教的方法请尚仁枫到县衙暖阁，取出卷宗，让尚仁枫帮助分析案情，掌握破案技艺。其实，贾知县讨教是假，炫耀才是真，目的自然是想通过尚仁枫的引荐，把官做大一些。作为朋友，尚仁枫很理解贾知县的苦心，心想人生在世都不容易，能拉人时且拉人。再加上贾知县本身素质不错，尚仁枫也乐于帮忙。

不想这时候，尚仁枫看到了石清一案。

尚仁枫看到石清一案时沉思了片刻，在脑际中连问了几个为什么：那寡妇的叔伯们是如何知道寡妇家有奸夫的？是谁告知他们的？那个告密者去寡妇家干什么去了？虽然卷宗上石清已承认寡妇是他所杀，而且按上了鲜红的指印，可供词中说是因二人吵嘴而下手过重误伤了寡妇，仿佛杀人的理由有点儿勉强。这时候尚仁枫已有近一个月没问案了。经常问案的官员和经常打人的打手一样都是有瘾的。尚仁枫觉得此案可疑，可疑中自然也就含有某种好奇的成分。于是尚仁枫就想过一把“问案瘾”，心想无论此案是不是冤案问一问都没什么大碍。于是，尚仁枫便向贾知县说了自己的想法。贾知县听后迟疑了一下，说：“大人若想问案，能否换一换其他案子？”尚仁枫一听贾知县说出这等话，更是加大了对石清一案的疑惑，脸上顿时挂满了公正和威严，说：“今日就重审此案！”贾知县无奈，叹了一声，然后就升堂将案犯石清从死囚牢中提了出来。

由于石清是本地人，自然对尚仁枫清廉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是尚青天主审自己，认为机不可失，一上大堂就连声高呼“冤枉”。尚仁枫有着多年的办案经验，一看这行情心中就猜此案定有隐情，便让石清将犯案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尚仁枫听后沉思良久，觉得此案的最大疑点就是不知是何人向寡妇的叔伯们报的信。为取得证据，他派人传来了那天晚上的几位当事人，几经审问，寡妇的叔伯们便供出了尚小周。尚仁枫一听案情牵涉到了自己的独生儿子，顿时傻了。直到此时他方悟出，原来这一切人家贾知县是知道的，让你看卷宗的目的就是要你发现这个案子，让你知道我贾某为你送过一份最厚重的大礼；如若你要较真，我也不想制造冤案，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面对这种窘况，尚仁枫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堂上一时出现了前所未有过的冷场。到底还是贾知县精明，一拍惊堂木喝道：“嘟！大胆刁民，上次传讯不说，这次故意说出尚小周，定是诬蔑不实之词！”接着，就要让手下把那几个当事人赶出大堂，不想尚仁枫却拦住了贾知县，并派差人去传尚小周。那时候尚小周正在一个酒馆里与人喝酒，差人将他抓来时他还骂骂咧咧，最后到大堂上一看，上面坐的是自己的老子，这才老实下来。尚仁枫一拍惊堂木，怒视着不肖之子，连连追问了几个为什么。纸中包不住火，没问几个回合，尚小周招架不住，思路大乱，精神崩溃，说得驴头不对马嘴，最后看瞒不住，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就将为什么杀寡妇，又如何嫁祸于石清收买证人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一下，不但尚仁枫傻了，连众人也全都傻了！

尚仁枫原认为儿子只是个帮凶，因为他小小年纪，岂能有杀人之心？不想这一切全是他一人干的，而且证据确凿，无一漏洞。大堂上的人除去贾知县之外，也都被这个结局给震了，连石清也不敢喊冤枉了。众人只眼睁睁地望着尚仁枫，个个呆若木鸡，一片死寂。尚仁枫望着跪在大堂下的尚小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深知这对他与他的儿子以及他年迈的父母意味着什么！但是面对着冤枉的石清和死者的亲属，他又不得不当堂裁决，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几乎是费尽了力气，方说出“将石清无罪释放，将案犯尚小周打入死牢”的话来，言毕，只觉脑袋里一阵轰鸣，接着就昏倒在了大堂上……

这一下，算是轰动了陈州城。但令人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幸灾乐祸，只是静静地传递着各种消息。这是众人最不愿看到的结局。原因是尚仁枫为清官，真正的清官无论何朝何代都是不可多得的。清官遭如此大劫，真是苍天不公呀！

当然，最受打击的除去尚仁枫夫妇外，还有他们的老爹老娘。尚仁枫的老爹老娘除去心疼孙子外，更重要的一个心病就是尚家的传宗接代问题。因为尚仁枫年过三十方立子，眼下他已过半百，只有尚小周一根独苗儿，如果尚小周被判死刑，尚家当即就面临着灭门绝后之险。

但是，作为一个执法官，尚仁枫十分清楚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命运。

大概就在这时候，贾知县帮尚家想出了一个救急招数儿。他说既然尚公子的死刑已成定局，不如趁现在公文未批，赶快买一女子，将其领入牢中与尚公子拜堂成亲，给尚家留一条根。

尚仁枫的父母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好，不料尚仁枫却极力反对。他说：“那不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给害苦了！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怎让我干得出来？”二位老人一见儿子不同意，竟“扑通”跪在了儿子面前。尚仁枫这才慌了，急忙与父母对跪下去，最后只好让贾知县去办理。

贾知县在乡下寻到一个漂亮女孩儿，年方十九，名叫小慧，并向她说了真情。小慧为着尚仁枫是清官，沉默了一时便答应了。贾知县让狱卒们偷偷在牢中布置了一间洞房，让尚小周与小慧拜堂成了亲。小慧在牢中住了几日之后，公文批下，尚小周被绑赴刑场处斩了。

尚仁枫的老父老母怎能经得住如此打击，尚小周被斩不久，二位老人相继去世。尚仁枫办完丧事，便把家业宅院全交给了小慧，自己带夫人进京赴任去了。

据乾隆末年《陈州府志》载，小慧后来果生一子，取名尚存。小慧教子有方，使得尚存学业有成，十九岁中举，后来官至五品，为淮宁府府尹。

那时候，尚仁枫早已作古了。

2005年5月。

选自《孙方友小说全集》《陈州笔记》（卷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版。

孙方友（1949.9—2013.7），河南淮阳人，新笔记小说巨匠、文体家，被誉为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王”。作为小小说的开创者、笔记小说的承前启后者，孙方友自1978年起涉猎各种体裁的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鬼谷子》《衙门口》《女匪》等6部；中篇小说《虚幻构成》《谎释》等39部；短篇小说、小小说《颍河风情录》《罗汉床》《霸王别姬》等200百余篇；特别是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由《陈州笔记》与《小镇人物》两个系列构成）系列的创作，被誉为继《聊斋志异》之后中国笔记小说的又一座高峰，《聊斋志异》和《陈州笔记》分别代表着笔记小说与新笔记小说两种文体的最高成就。除小说外，还创作有电视剧、散文作品等；曾获小小说创作终生成就奖、首届“金麻雀”奖、吴承恩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郭澄清奖等各种奖项70余次；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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