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新笔记小说|方化舟

孙方友

1930年，方化舟十六岁，在家乡陈州读完小学功课，随舅舅到北京考入了育英中学。由于他刻苦勤学，尊师爱友，谦虚好问，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不久，就被推选为学生自治会主席。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北三省，大批爱国学生流亡关内，北平各地到处唱着救国救亡的歌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方化舟是个热血青年，不愿当亡国奴，他和同学们一道上街宣传抗日救国。1933年，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解放先锋组织。在党的教育下，他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誓将一腔热血，献给抗日救国运动。

1936年，方化舟准备报考天津南开大学时，时局突然发生急剧变化，日本侵略军占领东北后，又把魔爪伸向华北。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天津南开大学被迫迁至昆明，时称“西南联大”。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蒋介石在全国人民的压力下被迫宣布抗日，国共两党再次合作，形成了抗日民族统一阵线的好形势。鉴于时局的变化，方化舟决定弃学从戎，走上抗日道路。

1938年，方化舟回到陈州，参加了陈州抗日支队。那时候陈州已经沦陷，陈州抗日支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抗战，一直活跃在陈州周围。陈州古城四面是城湖。城湖很大，万余亩。每到夏秋两季，城湖里长满芦苇和蒲草，很便于隐藏。相比之下，东城湖最大，一望无际。东城湖边的几个村庄，也多是堡垒村。日本人每回扫荡，也老在这一带烧杀抢掠。为彻底消灭共产党的抗日武装，日寇每年都要搞两次大扫荡。一是夏季大扫荡，二是冬季大扫荡。夏季大扫荡多在“五一”前后，那时候抗日支队就可以在城湖芦苇荡里跟敌人周旋。冬天就显得残酷，因为那时候城湖内已没有了芦苇和蒲草，战士们只好在冰天雪地里过夜。有时为避开敌人，一夜间竟要换几个地方。生活更是困难，有时一天还吃不上一顿饭。日本人也十分清楚老百姓与共产党的关系，所以就搞了“坚壁清野”——就是把人强行集中在一起，田野里什么也不留，连树都被砍光了，站在炮楼上能一望十几里路，毫无遮掩。这当然是抗战的最艰苦时期。因为共产党是鱼，老百姓是水，鱼离开了水是不能生存的。为粉碎日寇的阴谋，支队遵照上级指示，实行了化整为零的战术——也就是几个人或几十个人分为一队，除去便于隐藏之外，更便于扰乱敌人，实行毛主席制定的“敌疲我打，敌驻我扰”的游击战术，四处出击，开始了反扫荡。

为了牵制敌人，支队决定分三路出击。一路化装进城，似一把尖刀插进敌人心脏，骚扰敌人，让其后院起火，头尾难顾。二路是就地周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三路是派人说服方瞎子让他协助反扫荡。

这个任务交给了方化舟。

因为方化舟曾经是方瞎子的干儿子。

方瞎子并不瞎，是方圆有名的大土匪。此人很怪，恨官府也不与共产党合作，抗日却又非常积极。方化舟四岁那年，曾被方瞎子绑过票。由于当时方化舟的父亲害了重病，方瞎子发了八封信，方家也不来赎孩子。方瞎子当时刚拉起队伍不久，舍不得这笔钱茬儿，就等。反正孩子还小，就让一个老土匪缝个大兜子，行军打仗把孩子装在里边背着。闲来没事，方瞎子老爱逗孩子玩。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方瞎子竟和小方化舟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于是就收下做了干儿子。等方化舟的父亲病好后来赎儿子时，方瞎子已有些舍不得了。但为怕犯了黑道规矩，忌贼空，方瞎子少收了一半赎金，说是另一半权当给干儿子买礼物了！并安排方化舟的父亲要好生供养孩子上学，有什么困难言一声，当干爹的没多有少，一定拿出个学费什么的！后来，方瞎子果真言而有信。方化舟读完小学那年，其父病逝，家道中落，母亲决定让他随舅父去北平读书，方瞎子得知后，专门派人送来了一百块大洋。

任务特殊又艰巨，方化舟化装一番，当下就通过鬼子的封锁线，到颍河岸边寻找方瞎子。狡兔三窟，颍河北岸也是方瞎子的老窟。日本扫荡一开始，狡猾的方瞎子就看出日本人是对着共产党来的，便急忙撤出了扫荡圈儿。当时沦陷区和国统区是以颍河为界的，所以颍河岸边就相对安全了一些。方化舟找到方瞎子的时候，方瞎子正在和土匪们听小戏。唱戏的是个中年人，拉弦的是个盲人。土匪们最爱听的是梁山好汉，所以唱的是《燕青卖线》。

方瞎子见干儿子来看自己，很高兴，特摆了一桌酒席，为干儿子接风，并说干儿子在大城市里读洋学，回来后不忘走黑道的干爹，就凭这，当初就算没看走眼！方化舟见干爹没看透自己，就决定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谎称自己现在西南联大读书，刚从昆明回来，在漯河一下火车就听说干爹在家乡抗日，特来见识见识！方瞎子一听，高兴万分，说是小日本侵占了我的地盘，我岂能容他们！若不是这阵子形势如此吃紧，一定让弟兄们掂回几个日本鬼子的头让你开开眼界！方化舟借机问道：“这阵子形势如何吃紧？”方瞎子说：“日本人又开始了大扫荡，不过干儿子不必惊慌，他们这次是专对着共产党的！”方化舟听后皱起了眉头，思考片刻说道：“日寇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敌人，他们对任何抗日力量都不会放过！这一点儿，怕是干爹比孩儿更清楚！”方瞎子狡猾地笑了笑，说：“现在明为国共合作，实际是合而不作！老蒋想借日本人之手消灭共产党，而共产党又借抗日之机发展了自己的武装！而我呢？谁的人也不是，谁侵占了我的地盘我就跟谁干！”方化舟望了方瞎子一眼，说：“干爹谁的人也不是，可以不帮助任何人，但总该不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干爹若想在陈州称霸，虽然能看国共两党的笑话，但千万不可失去在陈州人面前抬高自己声誉的机会！”

方瞎子瞪大了眼睛。

方化舟见方瞎子听得认真，又说：“如干爹刚才所说，现在是处于抗战最残酷的时候，只有打日本才能长国人志气，抬高自己的声誉！更是得人心最好的一着棋！”

方瞎子点点头说：“孩儿言之有理，因为日本人大扫荡，扫得人心惶惶，如有人在这个时候打个胜仗，那可真是得人心！”

方化舟双目紧盯方瞎子，说：“我看干爹就行！”

方瞎子叹了口气，说：“实言相告，你干爹我就这么点儿家底儿，不敢和日本人硬碰，更不敢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

方化舟说：“孩儿并不是让干爹去硬碰，应该趁机打日本人的空当，打完即走！”方瞎子瞪圆了眼睛，问：“你是说，让我偷袭陈州城？”

方化舟说：“干爹手下的弟兄最擅长暗杀，何不借此机会派人混进城内，拎回几个日本人头来，以长陈州人的威风，抬高干爹的声威？”

方瞎子听后仰天大笑，说：“这些年不见，干儿子长出息了！不过，刚才干爹是跟你装马虎，你的事儿我全知道！干爹也算给足了你面子，你也别再演戏了！什么在昆明上学！”

方化舟不动声色，很平静地望了一眼方瞎子，说：“无论孩儿是共产党或是八路军，但总是为着抗日！孩儿能由一个学生娃儿成为一个抗日战士，这里面有干爹不少功劳！”

方瞎子一听很高兴，说：“话说到这一步，算你没忘干爹的情分！我跟共产党势不两立，若换别人来，别想活着回去！既然你来代表共产党让我帮忙，我就给你个面子！但这个忙不能白帮！我是凭绑票吃饭的，你先开个价，杀一个日本鬼子给多少光洋？”

方化舟一听方瞎子搞起价钱来了，顿时没了主意。因为来时与支队领导分析和猜测了多种结局，唯没有“以头论价”这一条。方化舟眉头紧锁，心想只要方瞎子肯出兵解围，就是对抗日做了贡献。至于金钱之说，对方瞎子这种人来说也不算过分，因为毕竟他们也是以生命做代价的！想到此，方化舟说：“干爹如此爽快，抗日支队绝不会亏你！价钱随你要！”方瞎子想了想说：“为了抗日，我方某也不能太贪，让后人耻笑！这样吧，一个日本人的脑袋一百块大洋，到时候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两清账！只是这种活儿非同一般绑票砸大户，你们共产党又太穷，总得先给些押金！”方化舟说：“钱决不会少你的，请你放心，共产党历来说话算数！”

“空口无凭，如何让我相信？”

方化舟想了想说：“如果干爹不相信，可拿我当人质！”

方瞎子说：“那好吧，你先当我的师爷，等我带人杀了鬼子再说！”

几天以后，方瞎子通过卧底摸清了城内日军部署情况，派人混进城内，不但炸了敌人的两辆汽车，还拎回来了十几个日本鬼子的人头。

方瞎子先让方化舟过了数，写了字据，然后把十几个鬼子头颅排放在一辆马车上，让人赶着四处游村，大大增强了陈州军民的抗日信心。再加上抗日支队分路杀敌，终于粉碎了日寇冬季大扫荡的阴谋。

当然，陈州支队也因此欠下了方瞎子一千多块大洋。由于那时候抗日支队经济极端困难，一时没偿还能力，方化舟就一直在土匪队伍里当人质。支队领导还特别指示，为取得方瞎子的信任，要方化舟不准逃跑，要好好当师爷，努力说服方瞎子多为抗日做贡献。

就这样，方化舟在方瞎子处当了近一年的师爷，直到来年秋天，才有城北一开明绅士捐出一千块大洋赎回方化舟。不想钱交上以后，方瞎子坚决不放，说是方化舟从小就是票，又是自己的干儿子，队伍里没有文化人，自己很需要一个贴心人当师爷，一千块大洋不要了，换个方化舟就行。抗日支队当然不同意，方化舟更是不干。万般无奈，方瞎子又挽留方化舟几日，最后设宴一桌，为干儿子送行。

当天下午，方化舟告别干爹，顺着东城湖去寻找抗日支队。不想走不多远，突然从湖中芦苇丛中传来枪声，方化舟应声倒地，再也没站起来……

方瞎子得知后，惊诧万分，急忙派人收回方化舟的尸首，施行厚葬，鸣枪致哀。

抗日支队得知后，更是惊讶，派人去到方瞎子处讨公道，方瞎子一口咬定不是他方某所为。万般无奈，抗日支队只好通过内线调查是否是日本人干的，回答是“查无此事”。

从此，方化舟之死便成了陈州之谜。

1999年9月

选自《孙方友小说全集》《陈州笔记》（卷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版。

孙方友（1949.9—2013.7），河南淮阳人，新笔记小说巨匠、文体家，被誉为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王”。作为小小说的开创者、笔记小说的承前启后者，孙方友自1978年起涉猎各种体裁的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鬼谷子》《衙门口》《女匪》等6部；中篇小说《虚幻构成》《谎释》等39部；短篇小说、小小说《颍河风情录》《罗汉床》《霸王别姬》等200百余篇；特别是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由《陈州笔记》与《小镇人物》两个系列构成）系列的创作，被誉为继《聊斋志异》之后中国笔记小说的又一座高峰，《聊斋志异》和《陈州笔记》分别代表着笔记小说与新笔记小说两种文体的最高成就。除小说外，还创作有电视剧、散文作品等；曾获小小说创作终生成就奖、首届“金麻雀”奖、吴承恩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郭澄清奖等各种奖项70余次；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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