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入芸窗》
------读书笔记第六篇
思旧赋(思旧赋原文及翻译)
秋天是万木凋零的季节,也是祈祷爱情和生命的时分。我总是心怀期望,在秋天踽踽地行走着。我的脑海里总是回到1965年秋天的某日。那一天,我偶然的在一本大型文学杂志上读到一篇小说《广陵散》。由于文中对魏晋名人嵇康如神似画的描写,还有嵇康横贯长空一般的气节,令我激动万分。我十分认真的做了读书笔记,并记下了小说作者楼适夷的名字。奇怪的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在百度上查询楼适夷的条目,竟然没有找到老先生曾经创作过这篇小说的痕迹。这个世界上,被洇灭到历史尘埃中的人和事,谁知道有多少?
读过小说《广陵散》之后,激动之余,我急切的找到语文老师陈彤谈了我的读后感。文质彬彬的陈老师微笑着听罢了我的激越,指导我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如何做人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给人世间留下了什么。你若对嵇康感兴趣,可以读读他的好友向秀写的《思旧赋》。”于是,我又静静地坐在学校的五楼阅览室里,面对晚秋,阅读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者向秀的《思旧赋》。倾听着向秀对好友嵇康真挚的怀念:“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读到这里,我记得自己好像淌下了泪水。之所以在阅读《思旧赋》时如此动情,是因为我的内心里,矗立着魏晋时期那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嵇康的形象,以及那一首描述壮士聂政视死如归气概的千古名曲《广陵散》。
魏晋时期的嵇康,是中国文人史上的一股碧水溪流。他不仅工诗善文,作品风格清峻,推崇老庄思想,主张天人合一,遵从自然之理,而且性格倔强,宁死不与权贵司马昭合作。他的士大夫气节始终如一,绝不退后一步。《世说新语》中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从向秀的鸣笛慷慨,妙声复寻的怀念和《世说新语》孤松,玉山一般清远高洁的描写,我崇敬嵇康的伟岸。
嵇康虽生于魏晋时期,却不是一个清谈者。他敢爱敢恨,对于同为竹林七贤的好友山涛的附逆行为,他恨恨的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痛骂山涛“已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嵇康也是一个音乐家,早年曾得真人相传,善操以聂政刺韩傀为内容的古琴曲《广陵散》。嵇康一生,一直以壮士聂政为楷模,以英雄为导师,每逢意气风发,慷慨悲怆在胸中涌起,必操琴疯癫一番。当他走赴刑场之时,胸臆志气依存。引颈就戳之前,高声喝道:“汰!拿过琴来,听我操琴!”随之,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纵情弹奏一曲《广陵散》,仍旧是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丝慌乱。演奏罢了,仰天长叹:“吾死矣,广陵散于今绝矣!”《思旧赋》里是这样怀念的:“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面对向秀对嵇康如此深情地怀念,我这个后世小子,能不涕下耶?
向秀的一首《思旧赋》使嵇康的身躯永远鲜明的站立在我的面前。在后来的人生中,我养成了喜欢秋天的习惯。每当晚秋时分,我总是要走出去,手搭凉棚,眺望西山的红栌。我时常想,那里一定会有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的身影,我也会在阵阵秋寒之时,蹒跚着踏上山岭,凝视着好像熊熊燃着的簇簇红叶。有时,我索性平躺在落叶中,想着王勃《滕王阁赋》里的句子“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我知道,这一定也是嵇康对好友阮籍的指责,因为他也藐视猖狂者在穷途的懦弱。我曾经站在浙江缙云的朱家谭,踏上级级水上的桥石,远望浓雾之中的鼎湖峰,想象着嵇康“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一般的高尚形象。在湖南郴州的小清江,曾见过一叶小舟款款驶来,看到船尾摇橹的渔家少女面容的欢悦,我会想到,嵇康也许此时正怡然的坐在舟楫之中,向着大自然,展现生命的笑颜。
每想起嵇康,我寂寥的心灵会挥去无谓的感喟和虚无的向往。人世间,各种人等,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本来就是千古的文章。春天可人的笑靥生命短促,夏日欢快的雨水也是一时,虽然,晚秋被清谈者的哲学始终缠绕着,但是,我却可以在秋天,听到嵇康打铁时的声音,伟大、坚强的声音一定不会堙灭。
细想起来,魏晋时期的清谈者们实在有趣。秋天,金灿灿的谷粒,苹果诱人的芬芳,明明在赞美着生命的不朽,清谈者们却在吁叹草丛的枯黄。秋天,天真的孩童欢快的笑闹嬉戏,飒飒的风尘携来远方的歌声,好一番尽情的快乐,清谈者们则不然,他们却在琢磨着清凉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费解的问题。秋天,是一个恋爱的季节,月下的情侣,缠绵的情话,编织着秋天的美丽,清谈者们不然,他们会用玄学梳理自己哲学的思维,诧异着情爱的虚无。
秋天,不仅有收获还有即将莅临的苍凉。清谈者们,即便满腹饱学,还是不会选择思想的飞扬,而在托腮苦索,在儒家或是道家那里寻求答案,怎样可以永远收获,躲避苍凉。飘然于世的他们,竟然连收获与失去相辅相成的道理都不懂。收获了,即在内心细细的品味,畅快的颐养自己,失去了,就把怀念收拢在箱底,期待下一个季节的冰霜。如果有心翻阅魏晋时期众多文人墨客的行踪,只有嵇康,鹤立鸡群一般,犹如秋天收获的灿烂。犹如“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的模样。因为,嵇康在隐居期间,常以打铁为乐,其实,他是在捶打令他厌恶的清谈的世俗。
在很多人看来,历史上的魏晋时期是一个美男辈出的时代。在《世说新语》里,记载了太多的美男,甚至他们的穿着,举止,样貌,谈吐等等,不胜枚举。由于误导,后人在读书的时候就容易走偏,以为魏晋时期是思想解放的乐园。其实,魏晋时期最大的特点就是文人墨客的清谈。王羲之在兰亭聚集好友,玩耍曲水流觞的游戏,留下惊天破地的书法作品《兰亭序》。墨迹芬芳百世,记载的却是清谈的寡淡。西晋士大夫中,有两个著名人物何晏和王弼更是清谈者们的首领。他们恣肆,荒诞,将《老子》,《庄子》,《周易》合称为三玄,将自己的见解融于其内,徘徊在有为或是无为之间,跳跃在出世和入世的说道,将儒家和道家的学说可劲的搅合,非驴似马,引领了一大群无聊的清谈者汇聚,每日里,不务实际,空谈哲理,津津有味的在精神毒药中起伏跌宕。作为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起初,也掺杂在清谈者们之中,也与阮籍一起倡导玄学。但是,嵇康还是不能与清谈者们的荒谬与虚伪沆瀣一气。他崇尚老庄,提出做人就要顺应天性,自由伸展,随心随性。
我认为,嵇康最伟大的特点就是嬗变,我在这里说的不是嵇康善于随波逐流,轻易的逢世而为。嵇康的嬗变,是说当他发现氏族名流们,不谈国事,不言民生的时候,能够从在清谈者们的氛围里猛然冲将出来,把自己交付给大自然,最终的改变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嵇康的嬗变,是说他感觉到清谈者们在玄学的束缚下,浑然不觉浑噩,反倒自以为雅静和风流的时候,他为了坚持向往,崇仰大自然的理想,断然与清谈者们决绝,自己在大自然中追求不息的自强,载物的厚德。嵇康的嬗变,是指他绝不在固有的思维理念中踱步坚持,他一直在浊酒中,在琴韵中,在打铁中不断的思索着自己,提高着自己,终于抵达“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境界。嵇康的嬗变,使他愈发清醒。当权贵钟会前往拜见嵇康的时候,只见嵇康正光着膀子抡锤锻铁,旁若无人。钟会悻悻然,起身准备离去。嵇康忽然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大名士钟会哪受得了这些,气恼的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场相会即以这般收场。气量窄小,品德龌龊的钟会岂肯罢休,终于将嵇康置于死地。
还是在晚秋季节,当我翻看梵高的绘画《向日葵》,竟然感到了万千条金黄色线条的律动。梵高通过金黄色告诉我们,什么内容才是秋风的情绪。在美术作品《向日葵》里,虽然看不到向日葵逍遥的摆动,但金黄色却让欣赏者们通晓了秋天的脉络。梵高可能是不经意的描绘,但获取的艺术效果并不是向日葵,而是金黄色的秋天。
不知为什么,我在欣赏梵高这部作品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时空穿越感。我好像看到了接踵而来的,影影绰绰的魏晋清谈者们,身披袍杉,脚踏呱哒板,飘然而至。并且站在《向日葵》这幅画作前,絮絮叨叨的谈论着秋天的短长。他们可能还要用玄学的说道,用本和末,动和静,一和众,体和用,言和意的哲理,喋喋不休的争议。研究梵高这位伟大的画家,追索他为什么会痛楚的割掉自己的耳朵?评价梵高的穷困潦倒和时乖命蹇,断言画家的精神分裂程度。这一切毫无意义的“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此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虽然,我已经知道,我的这种思维的穿越没有道理,但我还是想起了嵇康,不管他的性格多么孤傲,他那颗向日葵一般的心灵却永不会开败,他对人世间的追求也永不会泯灭。嵇康曾经庄重的宣告过,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而清谈者们永远也不能把嵇康当做清谈的内容,他们用玄学也解释不了嵇康。当嵇康大声喝来,“何不拿过琴来摆下,操上一首《广陵散》乎!”他们一定瞠目结舌,不知就以。想来那些清谈者们也是可悲,盛鼎之后,终作鸟散,有的不断流泪,有的求个官职。啾啾然,一个个的,终还是化作了一簇尘泥。而嵇康却气节永存于秋天,永存于向日葵追逐阳光的执着。有人说,梵高的每一幅画作都是他的泪水,我不以为然,起码这篇《向日葵》的画作只有骄阳,只有灿烂,对于秋天,梵高也不会背叛,就像我心中的嵇康。
今夜我又捧起《思旧赋》,轻声阅读。此时的我,好像与嵇康“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我知道,我的人生早已走过秋天,面对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哪个人都会明晓,满腔冰凉,露染霜浸的宿命是无法逃脱的。归咎于前世也好,期盼来生也好,我庆幸此生一直在读书,而且还知道了嵇康并为之所感动,有了嵇康与我相伴,香消玉损了又有何妨?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何憾?反之,我很喜欢美国大舞蹈家伊莎贝尔.邓肯的一段话:“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般的雄壮,惊天的宏大的赠赐。”而嵇康,也一定会凛然的告诉我们老庄的那句话,“正得秋而万宝成”。至于《思旧赋》,毕竟是清谈者们最后的一滴眼泪。
笔记整理于2021年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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