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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阅(公孙阅钟离秋结局)

公孙阅(公孙阅钟离秋结局)一、关西大力神张仪回到咸阳,立即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长街之上,国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眉飞色舞之间似乎又透着一种神秘。尚商坊的几条街市更是热闹,酒肆、店铺与街边,尤其是那闹哄哄的六畜大市,人们都在争相交头接耳,说得一阵笑得一阵,竟是

一、关西大力神

张仪回到咸阳,立即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

长街之上,国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眉飞色舞之间似乎又透着一种神秘。尚商坊的几条街市更是热闹,酒肆、店铺与街边,尤其是那闹哄哄的六畜大市,人们都在争相交头接耳,说得一阵笑得一阵,竟是有了难以言传的喜事一般。六国商人们碰头,更是惊诧摇头,啧啧称奇,连呼“了不得!了不得!秦国大神气了!”张仪很是疑惑,秦国律法有“妖言惑众罪”,禁止国人议论国政是非、传播流言蜚语,目下这般街头景象,平日是根本不可能遇到的,一定是咸阳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正在困惑之间,猛听见街边一嗓子呼喝:“那是!上将军第一大功!”张仪恍然醒悟,立即吩咐掉转车头向司马错府邸而来。到得府门,家老匆匆迎出,却回说上将军去了校军场。张仪没有再问,便又掉转车头驶向校军场。

公孙阅(公孙阅钟离秋结局)

公孙阅(公孙阅钟离秋结局)

校军场在咸阳城的西坊国人区,紧靠西门,占地一百余亩,是仅次于王宫广场的又一个城内广场。说是校军场,实际上也只是王宫禁军与城防守军经常在这里训练操演罢了,拱卫咸阳的五万大军则驻扎在东门外的渭水河谷,有自己专门的训练营地,是用不着进入咸阳城校军的。所以,都城内的校军场,实际上便是一万王宫禁军与一万城防守军的专用训练场地。但是,这个校军场还有一个特殊用途,那便是举行盛大的欢庆仪典,国君、官吏、世族、国人同场欢庆。这种时刻,往往是秦国朝野少见的喜乐狂欢。

一进入西坊长街,便见行人络绎不绝的向西流去,呐喊欢呼声不断从校军场方向隐隐传来。张仪无须再问,便知这一定是秦王为司马错大军胜利班师在举行庆典。当张仪车马来到校军场大门时,守门将领立即迎了上来,要将丞相领到王台上去。张仪却笑着拒绝了。下得轺车,他换了一身布衣,又卸了头上玉冠,便只带着嬴华与绯云挤进了校军场。

咸阳校军场堪称天下奇观。广场四周是山坡梯田式的木楼看台,层层向高处延伸,最顶层达到三丈余高。正北面南的中央区域是王台,最顶层高出周围看台六尺,足足三丈六尺高!每逢盛大庆典,四面看台人山人海,鸟瞰中央场地的盛大操演,欢呼呐喊声直如山呼海啸般响彻咸阳!这校军场看台区域的分布,也是颇有讲究:正北面南的中央区域,是王室贵胄与国中大臣的专用区域,咸阳人称为王台;东西两侧各有一千人的军士看台,拱卫着王台区域;与正北王台遥遥相对的南面看台,则是外国使臣与商贾的区域,咸阳人称为“六国台”;东西两面则是国人区,其间又有细致划分:东面三区分别为爵民、士子、百工,西面三区分别为农人、老军、商贾。总的说来,但凡庆典,这校军场汇集的万千人众便囊括了秦国朝野的精华人口,也包容了山东诸国在秦国的各色人士。所以,每一次庆典便在实际上成了向天下展示秦国实力的一次绝佳机会,每一个秦人都忒是兴奋,呐喊声也便分外的响亮!

秦人原是马背部族,保留着西部草原久远而又古老的集会传统。商鞅督造咸阳,便建造了这座奇特而又雄伟的校军场,实在是想使秦人的这种集会传统,在都城有个宣泄的去处,不想却成了天下最宏大的都城奇观。后来的阿房宫,自然更是这种集会场地的大手笔了。

嬴华最熟悉校军场,她在前面拉着张仪,绯云则在后面护着,三人曲曲折折一阵挤挨,好容易在高低错落的人山中挤到了南面看台的商贾区。这里全是六国商人,无人识得张仪,嬴华绯云护卫起来也方便一些。谁知刚刚走到看台尚未坐定,便闻全场一阵战鼓隆隆,随着便是山呼海啸般呐喊:“大力士出场——!”“万岁!万岁——!”张仪目力极佳,一看场中便大是惊讶!

在隆隆鼓声中,但闻“哞——!”的一声齐吼,五头秦川黄牛沓沓出场,身披大红布罩,头戴青铜面具,狰狞威武如神兽一般。更奇特的是,牛身大红布罩两边分别绣着两个金色大字,一边是“大力”,一边是“牛神”!张仪知道,这渭水平原的黄牛被山东六国称为秦川牛,生得肥厚壮硕,力大无比,那最为酷烈的车裂刑罚,便是由五头秦川牛做行刑手的。秦人但说谁力气大,口头谚便是“后生有一把牛力气!”如今,这五头秦川牛盛装出场,莫非要车裂巴蜀两王?张仪正在思忖,却闻又一阵山呼海啸般呐喊,便见一辆两马战车从校军场东口飞驰而入,战车上矗立着一个大汉,黑色披风,黑色铁甲,黑色铁矛头盔,身高足有一丈,真正一座黑铁塔一般!

战车哗啦啦绕场一周,便在五头“大力牛神”旁停了下来。黑铁塔向正北王台遥遥一拱,又向各方位看台分别拱手做礼。突然,便闻校军场响彻一个声音:“步卒力士乌获——!与五牛较力,庆贺巴蜀归秦——!”这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竟如雷声碾过天空,隆隆余音竟是轰鸣不绝,直如天神在空中一般!“雷声”碾过,全场突然爆发出又一阵山呼海啸:“乌获万岁——!”“大秦万岁——!”

欢呼声平息,便见一个甲士百人队开进场中,在战车与大力牛神周围散开站成了一个大圆圈。带剑百夫长一挥令旗,便见战车辕中的两匹白马便被卸下辔头牵走,那辆铁轮战车便被粗大的锁链牢牢固定在四根预先栽好的铁桩上,惟独留下那座黑铁塔岿然矗立在战车之上。百夫长令旗再劈,五头秦川牛立即被牵到战车周围的五个方位,套上了特制的粗大皮绳亘头,每个牛亘头后的粗大皮绳都被拴在了黑铁塔身上——两手挽着两根,两腿拴着两根,脖颈上还套了一根,这五个位置,正是五牛分尸的要害位置。纵是铜筋铁骨,在五头壮牛数万斤巨力的疯狂撕扯下,也只能是粉身碎骨!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被车裂的商鞅,一阵寒意中竟生出了一种荒诞离奇,恍惚间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一阵尖锐的号角,一阵“哞——!”的牛吼,张仪蓦然惊醒。只见场中五条牛尾已经变成了五支狂舞的火把,黄牛吃疼发力,吐沫刨蹄,分向五方牛吼狂奔!再看那战车上的黑铁塔,却是岿然不动,兀自发出咬牙切齿的呵呵声。人山人海的校军场,竟是静得如同深山峡谷一般。突然,黑铁塔一声大吼,那领黑色斗篷竟骤然鼓起,黑铁塔竟宛如一只钉在蓝天的苍鹰也似!几乎就在倏忽之间,五头壮硕的黄牛齐齐的惨吼了一声,又齐齐的倒退几步,竟是如五座小山一般,颓然倒地,激起了五团巨大的烟尘!

“五牛较力——!乌获胜——!”雷鸣般的隆隆声音又一次碾过全场。

“万岁——!”“乌获万岁——!”“大秦万岁——!”校军场沸腾了!

这时,隆隆战鼓又响,两头五彩斑斓的长鼻子怪兽踩着鼓点,竟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校军场中央。“吔——!河象?”绯云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张仪仔细打量,五彩斑斓的怪物恰恰正是两头河象!河象是河内平原丛林中的大象,在魏韩两国的大河平原上生息,比楚国岭南的大象还要凶猛,寻常时刻,纵是十头秦川牛也敌不得一头河象!更要紧的是,河象极难驯化,除了魏国在吴起做上将军时驯化过三十几头河象,组成过一支象军外,战国竟没有一个邦国驯化出一头河象。张仪一时竟是想不出,如此两头被装扮得五彩斑斓的河象,却是如何来的?

此时,那隆隆雷声又碾过全场:“虎骑力士孟贲,出场——!”全场顿时山呼海啸,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嬴华对着张仪耳朵喊了一句什么,张仪竟是没有听清,只好笑着摇摇头往场中一指,示意嬴华只管看完再说。

正在此时,一辆战车辚辚飞进了校军场,一出场便引得一片欢呼。张仪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一辆特意打造的精铁战车,疾驰之中竟是铁青色的一团寒光!精铁战车由四马驾拉,马蹄如雷,车轮隆隆碾起一道粗大的烟尘,声势确实惊人。车上一员猛士,丈余高身材,黑色斗篷,本色铁甲,连鬓络腮大胡须,竟比方才那个乌获更是粗壮威猛!青铜战车驶过王台,车上猛士便发出雷鸣般呐喊:“大秦国万岁——!”“秦王万岁——!”张仪这才猛然醒悟,原来那碾过全场的隆隆雷声,便是这个猛士的声音,人有此声,当真是匪夷所思!

惊讶之际,又一辆光华闪烁的战车隆隆驶进。这却是一辆青铜战车,车上一人却是黑色绣金斗篷,一身青铜甲胄,头盔上的铜矛竟足足有一尺长,一脸黄色蜷曲的连鬓络腮大胡须,竟似北地胡人一般。飞动之中,青铜战车、青铜甲胄、绣金斗篷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座金光灿灿的天神,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

张仪心下生疑。此人异相,又是高贵异常的青铜战车与绣金斗篷,便决然不是寻常武士。秦国的名将猛士,张仪没有不熟悉的,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此人是谁?莫非是司马错收服的巴蜀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长相?正在疑惑,嬴华爬在张仪肩头锐声喊道:“太子!太子荡——!”这次张仪却听得清楚,心中不禁便是咯噔一沉。

再看校军场,那孟贲已经跳下精铁战车,如雷之声又隆隆碾过:“孟贲举象——,为大力神开路——!”雷声方落,全场便狂热的呐喊起来。张仪周围的山东商贾们却是纷纷摇头。寻常人纵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极为罕见了。况民谚有云:“人无举手之力。”这硕大的河象少说也有五六千斤,如何便能举得起来?张仪博杂,素常也算得通晓武道掌故,却也对如此力道闻所未闻,不禁便皱起了眉头。

此时,却见场中那个百夫长一劈令旗,一头河象便被驯象武士赶到了一方铁板上。铁板架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桩上,河象晃悠上去,铁板便发出咯当咯当的脆响。百夫长再劈令旗,便见孟贲迅速脱去了斗篷甲胄,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便大步走到了铁板之前,又蹲身钻到了铁板之下。全场万千人众不禁屏息静气,竟是悄无人声。

突然间,“嗨——!”的一声雷吼碾过,那头硕大的河象竟惊恐的啸叫了一声,铁板下的孟贲已经两臂伸直,铁柱般的矗立了起来!

“万岁——!”全场爆发出山崩一般的呐喊。

孟贲稳稳放下河象,走出了铁板,向北方王台一躬,便又是一声雷吼:“大力神——!生举战车河象——!扬我国威——!”雷吼余音隆隆间,便见令旗起落,那辆青铜战车的四匹驭马被卸下牵走,另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竟晃悠着踏上了战车。张仪却是明白:青铜的硬度韧性不如精铁,所以打造战车的铜板便比铁板厚出了许多,也就是说,这辆青铜战车要比那辆精铁战车重量大出许多,再站上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总重量无论如何也在万斤之际!更难的是,战车之下无环无扣,难抓难抠,轮辐间仅可容常人窝身蜷伏,极难着力。如此情状,要举起这万斤巨物,当真是匪夷所思!

万众瞩目之下,但见金装大力神脱掉了绣金斗篷与青铜甲胄,也与孟贲一般,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他却没有孟贲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钻进了青铜战车的轮下。校军场的万千人众大约也知道此人不是寻常力士,竟紧张得屏息了呼吸,偌大校军场竟如幽静的山谷一般。六国商人与使臣们更是瞪大了双眼,迷茫的盯着场中发怔。

静寂之中,只见百夫长令旗一劈,威猛雄壮的孟贲乌获便铁塔一般守在了青铜战车的两侧,四名驯象武士也手提长鞭,四面守住了在战车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间,便闻一声沉闷的嘶吼,青铜战车连同那头小山一般的河象竟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头硕大的河象惊恐的啸叫了一声,便山一般的卧倒在战车上,竟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粪便,战车却依然矗立在空中纹丝不动!

“啊——!快看,双腿都插进地里了!”一个山东商人尖叫起来。

校军场地皮原本就是夯实的硬土,更兼经年马踏兵踩,几乎坚硬得与大青砖一般无二。如此地面,双腿竟能猛然插下两尺有余,谁能不惊心动魄?一片寂静喘息之中,校军场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人们将头上的玉冠竹冠纷纷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弹着叫着跳着,“大秦国万岁”的呐喊竟是一浪高过一浪!

中央王台一阵骚动,便闻隆隆雷声又一次碾过:“秦王王命:赐孟贲、乌获关西虎贲大力士名号——!”沸腾的欢呼顿时淹没了校军场。

二、司马错讲述的军旅故事

没有等庆典完毕,张仪便挤出了校军场,一路快车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没有说话。嬴华将张仪送到府门,便匆匆折马去了宫中。绯云一进府便忙着去收拾安顿。张仪独自在书房里转悠,也不去处置那些积压的公务,竟是不明不白的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用过晚饭,张仪兀自不能平静,便驱车来到上将军府。家老见是丞相来到,竟没有通报司马错,便将张仪径直领到了书房。

灯下,司马错正在与一个年轻的武士说话。张仪眼力极好,一眼便看出,这是日间在校军场指挥大力士的那个百夫长。司马错见张仪来到,连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请进。”张仪打量着司马错笑道:“倏忽三两年,上将军如何便如许风尘?竟是白了鬓发?”司马错笑道:“我无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说罢便请张仪入座。那名年轻武士站了起来一躬:“骑士百夫长白起,参见丞相!”张仪见这年轻武士生得肃杀厚重,一顶头盔却是比寻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凛凛身躯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觉有些喜欢,点头虚手一礼,笑道:“可是郿县白氏后裔?”白起道:“正是。”张仪又道:“可识得白山将军?”白起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司马错笑道:“白起素来不张扬家世,白山将军,正是白起的族叔。”张仪笑道:“原来如此,却也是自强秉性,好事。”白起便向两人一躬道:“上将军、丞相,公务已毕,小军告辞了。”司马错点点头:“去吧,转告孟贲乌获,较力不是军功,无得轻狂才是。”白起答应一声,便大步出门去了。

张仪笑道:“一个小小百夫长,竟蒙上将军接见,可见器重了。”

“丞相不喜欢他么?”司马错笑罢却是喟然一叹:“这个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从军较武便勇武过人,更难得的是,对兵法战阵竟是天生通晓一般。遴选锐士进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长的。可这白起,硬是要从伍长做起,说是没有军功,宁不升迁。果然也是,连续一路打下来,他竟是战战斩首五人以上,按说也该做千夫长了。可他就是要伍长、什长、卒长、百夫长一级一级做。二十岁的武士,有如此沉稳的品性,难得啊!”

“上将军素来不谬奖于人,张仪自是信得。”张仪笑道:“我还看得出来,你是有意锤炼于他。否则,今日校军场如此场面,如何能让一个百夫长指挥三个大力神?”

“你去了校军场?”司马错惊讶了。

“如何?我去不得么?”

司马错叹息了一声,却是一阵沉默,良久,语气沉沉道:“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呢。”

张仪内心一动,却是不好应答。当初司马错力主攻取巴蜀,张仪是反对的。两年之后,司马错却使巴蜀三千里变成了秦国的土地臣民,使秦国变成了与楚国一般广袤的大国!这不仅是军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谋略上的成功。战国大争,上将军与丞相原是国家的两根柱石,却又是常常发生磨擦的传统对手。尽管丞相以“统摄国政”的全面权力居于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时代,作为统辖全国军马的上将军的权力,却也是更实在的。更何况,上将军的爵位官俸,历来都是与丞相同等的。实际的权力格局便往往是:谁更有才华、更有权谋、更有功勋、更有实力、更能够影响君主与朝野,谁便是第一位的权臣。张仪是名动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辩天下第一,邦交纵横算无遗策,却偏偏是两次都栽到了司马错手里!第一次房陵失算,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张仪不是兵家名将,当时也还没有入秦为相。那么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谋略的直面较量,更是张仪的强项,结局却偏偏又是张仪错了,而且错得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理由。对于张仪这种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这种失败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张仪偏偏就对司马错没有妒火中烧,没有敌对心绪。与其说是张仪胸襟开阔,毋宁说是司马错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产生的磨擦。与张仪的飞扬洒脱相反,司马错厚重笃实,不张扬不浮躁,谋略来得缓慢,却是扎实细密,一旦谋定,几乎没有人能将他的谋划驳倒。但两人却有一点共同处,都是一心只想将事做好,都没有非分野心,恰恰是这唯一的共同点,使两人竟成就了良马同槽的美谈。用樗里疾的话说:“秦有良相名将如张仪司马错者,天意也!”在秦国历史上,后来的范雎与白起、吕不韦与蒙骜、李斯与王翦蒙恬,都做了权力场对手,最终也都是导致了某一方牺牲,甚至双方同归于尽的悲剧结局,由此可见张仪与司马错之可贵了。

虽说没有嫌隙,张仪对待从巴蜀大凯旋的司马错还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张仪感觉到了咸阳正在发生着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弥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躁动!一个最令张仪困惑的事情便是:身为太子的嬴荡,纵然果真是一个大力神,如何便要这等炫耀膂力?秦国之威难道就在一个力士身上?这种经过秦王允许的炫耀,绝非空穴来风。可是,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又很难说得清楚。这种变化,恰恰发生在他离开咸阳之后司马错班师的这段时间。张仪虽则有所警觉,但他却不想当着深沉多思的司马错,去竭力捕捉这种感觉。张仪知道,纵是才智独步天下,要说清一种朦胧的警觉,也是很危险的!

“巴蜀茶叶,竟如此碧绿,直与吴越震泽茶媲美了。”张仪端详着陶杯中碧绿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两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粮仓了。”司马错叹息了一声。

“治理巴蜀,却是我职责所在,上将军有何高见?”张仪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圣手,司马错何敢高见?”这便是司马错,短处绝不做长处炫耀。

“夺取巴蜀,为秦国奠定大富强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将军却有忧心?”

“不瞒丞相,司马错之忧,不在巴蜀,而在咸阳。”司马错又是一声叹息。

张仪心头一跳,便要脱口追问,蓦然之间却生生刹住淡淡笑道:“为今日庆典太得铺排么?”

司马错摇摇头:“丞相若有耐心,且听我从头说来。”

张仪点头道:“你我将相多年,自当披肝沥胆,上将军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马错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闭门谢客,回过身坐下来,便对张仪娓娓说出了一番故事。

进军巴蜀前,秦惠王突然来到大散关军营,说是要让太子从军出征历练。司马错大是惊讶,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虽说,战国时王子从军作战极是寻常,许多王子还成了有名的战将,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将领;然则太子毕竟是国家储君,带兵统帅通常都很怕太子随军,一则是统帅的保护责任太大,二则是怕太子掣肘军中决策。在司马错,则还多了一层顾虑,即从来没有与太子来往过,不知这个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个膏粱子弟或纨绔少年,岂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谢绝,却又有拒绝监军之嫌。但凡大将都明白:王子随军,名义上是历练,实际上多多少少都有着监视大军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绝,岂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见司马错沉吟不语,便明明朗朗道:“上将军无须担心,本王与太子约法三章:只为卒伍,不入军帐,不问军令。”说着便是一声叹息:“本王生平未入军旅,实在是一大憾事。本王这个儿子嬴荡,天生好武,却是稳健不足,若不入军历练,只怕他难当大任。”司马错道:“臣无别心,惟虑战场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却是国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国大难,太子若在军旅阵亡,也是天意了。”说罢啪啪拍了两掌,帐外便大步赳赳走进一人,司马错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异长相,竟是一时惊讶得瞠目结舌!及至太子以军中之礼参见,司马错方才醒悟,连忙伸手去扶。太子却是一躬到底,瓮声瓮气道:“嬴荡入军,自当遵从军法,上将军若不将我做军士对待,宁不入军!”说话间,脸竟红到了脖子根上。司马错见太子虽然生硬,却也实在,便二话没说,吩咐军务司马拿来一套兵士衣甲。太子当场脱去斗篷丝衣,换上了皮甲短装,眉宇间竟是兴致勃勃。

司马错送走秦惠王,却为如何分发太子为了难:留在身边做中军护卫吧,既非秦王初衷,太子也不乐意;当真做一个小卒分下去,却有哪个小头目能领住这座尊神?嬴荡看出司马错为难,倒是笑了:“上将军莫得为难,不要说出嬴荡姓名,当做寻常卒子分配,岂不省事了?”司马错道:“便依你了,只是要想个名字方好。”嬴荡道:“便叫一个胡人名字,阿木拉!”司马错笑了:“好,就阿木拉,做骑兵?还是做步兵?”嬴荡道:“步骑都想做。”司马错思忖一番,便带着嬴荡到前军去了。

前军,是司马错为奔袭巴蜀新组的一支先锋大军,全军两万人,先锋大将便是张仪熟悉的白山。因了蜀道艰难崎岖,大多数山路、栈道、峡谷、隘口,都要前军徒步涉险为主力开道,所以这前军将士,便全部由既做过步卒又做过骑兵的精锐组成,人人都能上马做骑士,下马做步卒。司马错来到前军营地,却没有到白山的大帐,而是辨认着旗帜颜色,径直到了一座牛皮小帐篷。

“白起可在帐中?”司马错在帐外高声喊话。

“禀报上将军:伍长白起在!”帐中一声浑厚果断的应答,便见一个头盔矛枪上有一绺黑缨的精悍武卒大步走了出来,身后竟一字排开了四尊黑铁塔一般的壮汉!

司马错笑道:“好耳力。如何便听出是我的声音?”

白起赳赳高声:“禀报上将军:伍长白起听过上将军对全军训示!”

司马错点头道:“伍长白起,这位是陇西武士阿木拉,远道从军,便在你麾下做武卒了。”

“禀报上将军:白起卒伍多出一人,须得前军主将准许!”白起站得象一尊铁塔。

司马错点头道:“白山将军有我去说,你带人便是。”

“嗨!”白起一碰脚跟,立即下令:“武卒阿木拉答话,有何武技特长?”

那个阿木拉立即挺胸高声:“禀报伍长:阿木拉力道第一!剑术第二!”

话音落点,白起身后的四尊黑铁塔便“呲——!”的裂开了大嘴,虽然不敢公然大笑,那无声的蔑视却是显然的。白起没有回头便喊了一声:“乌获出队!”只听“嗨!”的一声,一尊铁塔便嗵嗵走到了队前,仿佛大石夯到了地面一般。

白起高声下令:“阿木拉!与乌获扳腕较力!”

“嗨!”阿木拉瓮声答应,便伸出了粗大的右手,那手腕上竟有一寸多长的茸茸黄毛,活像是一只硕大肥厚的熊掌!

“对劲!”对面黑铁塔嘿嘿冷笑着,一只同样肥大厚实的黑手便搭了上去。

“一,二,扳——!”

两声大吼同时响起,两左雄伟的身躯同时拱背发力,两只粗壮的胳膊便猛然抖抖的僵持住了。倏忽之间,四只大脚便一齐陷进了泥土里!看着两人猛兽般的对峙,白起与身后的武卒竟都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正在僵持之中,便闻金发阿木拉一声虎吼,黑铁塔一般的乌获便轰然倒在了地上!这一下,连见惯了军中力士的司马错也大感诧异。

“彩——!”武卒们不禁同声大喝。

白起高声道:“较力扳腕,阿木拉胜!孟贲,将你的重剑给阿木拉!”

“嗨!”一座黑铁塔吼应一声,便见一支长大黑物呼啸飞出,直扑阿木拉!阿木拉却是气静神闲,伸手便抄住了飞来长物,口中叫道:“好剑!当真趁手!”

司马错一看却是惊讶莫名,这口重剑除了雪亮的锋刃,通体竟黑森森长矛一般,少说也有三十斤重量!军中用剑都是统一打造,虽也有轻重长短之分,但配给一些大力武士的重剑,最重也没有超过十五斤的。司马错精通各种兵器,深知一口十五斤的长剑,要在马上连续挥舞,劈杀一场最短大战所需要的两个时辰,没有超常膂力,断然无法支撑,更何况眼前这口三十余斤的重剑?再说秦军法度森严,历来不许兵士携带私家兵器入伍,这重剑却是从何而来?

“孟贲回话,你这口重剑可是军中打造?”司马错脸色沉了下来。

“禀报上将军!”孟贲的声音竟是铜钟般洪亮:“因小卒力大,伍长请命前军主将,特准小卒打造了这口重剑!”

“那乌获呢?莫非也有重兵器?”

“禀报,上将军,”扳腕落败的乌获却甚是木讷:“我是这支带钩大铁矛,一百二十斤重。”说着便上前两步,挺出了一支碗口粗丈余长的黑沉沉铁矛,那带钩的矛枪便有三尺长短,当真令人望而生畏!

“一百二十斤?你如何使法?”司马错大是疑惑。

乌获嘿嘿笑了:“这,小卒说不清,要伍长说。”

“禀报上将军:”白起赳赳高声道:“孟贲乌获,均不通骑术,只能步战!乌获更有一长,行走如飞,善于攀缘!故而兵器为带钩长矛,遇有绝壁险关,乌获可借此兵器攀缘凿道!”

“好!”司马错不禁赞叹:“巴蜀山地,正是险道重重,这钩矛却是大有用场。谁的主意?”

“伍长!”四尊铁塔同时吼了一声。

司马错赞赏的望了白起一眼:“白起,我下令白山将军:白起一伍六卒,为全军开路尖刀!”

“嗨——!”这次,白起、阿木拉六人齐齐的吼了一声,竟是分外兴奋。

司马错笑道:“白起,你要与阿木拉比剑么?”

“禀报上将军:明白阿木拉剑术高低,便能编定战场次序!”

“好!那就比吧,我也见识一番。”司马错此话,却是说给这位“阿木拉”听的,意思是要告诉他:入军历练,没有空谈,更无照拂,可是要一刀一枪见功夫的。

阿木拉却掂掂重剑道:“我用重剑,却占了伍长便宜,还是用常剑了。”

白起笑道:“无妨,剑术原不在剑器轻重,何况我也是十五斤重剑。”说罢一伸手,便有一支带鞘长剑呼啸飞来,白起扬手抄住,长剑便锵然出鞘,却是一支青光闪烁的精铁重剑!能使此剑,足见白起也是军中猛士无疑。阿木拉见白起抄剑出剑,便知这个小小伍长确实是剑术高手,便稳稳的挺出了长大的重剑,等着白起进攻。

白起却道:“军中比剑,不是剑士比剑,是战场之上的实战劈杀,架力士木桩!”

只听“嗨!”的一声,乌获便夹着两根大木走来,嗵嗵往地上一墩,那大木竟陷进地面半尺有余,稳稳的栽在了中间,足足有一人高低合抱粗细,比寻常一条大汉可是粗出了许多!孟贲洪钟般叫道:“这是我练重剑的木桩,你阿木拉能一剑劈到底,就比我强!”阿木拉冷笑道:“这么说,孟贲劈不到底?”孟贲叫道:“对!我能一拳打碎这粗家伙,可就是用剑不行,忒煞怪了!”白起道:“阿木拉,你先劈了。”

阿木拉围着粗大的木桩转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声大喝,高高跃起,双手举剑奋力劈下!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重剑在离地面一尺高低处,却卡在大木中不能动了!阿木拉愣怔变色,愤然抽剑,却连木桩也噗嗵拉倒,一抬双臂,竟连那合抱粗细的树段也举过了头顶!又是一声大吼,连着大木砸到地面,“嗵!”的一声,树段竟陷下地面二尺许!饶是如此,重剑还是死死夹在大木中不能动弹。阿木拉面色铁青,沙哑的吼叫一声,一拳打向被重剑劈过的大木裂缝,只听“咔嚓”一声大响,合抱粗的树段竟拦腰断开,飞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块!

阿木拉气咻咻道:“请伍长劈来我看!”

白起没有说话,走到另一根木桩前站定,突然一个飞身跃起,便闻空中一声大吼,剑光如一道白练斜斜劈下,但听咔嚓脆响,粗大的木桩竟应声分为两瓣!看那木桩断面,却是光洁的刀劈平面,而绝不是震开的裂缝痕迹。这在骑士中叫做“刀面”,一段木桩的“刀面”若能贯穿木桩头尾,便意味着这一剑从始到终都在劈杀,剑术力道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军中将士无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齐齐的大喝了一声:“彩——!”

阿木拉绕着木桩端详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长剑术,天下第一!”

白起却没有理会,高声道:“阿木拉膂力过人,与孟贲乌获成三人卒,为全军尖刀!”

“嗨——!”三尊铁塔齐齐的虎吼了一声。

从此,白起六卒威振三军!千里巴蜀险道,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人顶得百人。有一次,前军逶迤抵达一处绝壁险关,当地人称巴子梁。这是横亘在大峡谷中的一道山梁,形如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却又是寸草不生,仿佛青苍苍崇山峻岭中的一块黑秃疥廯,令人望而生畏!偏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经之路,若绕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时光。司马错入巴蜀前,曾经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志,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志》,书云:“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倾侧萦回,下临峭壑;行者扳缘,或攀木而升,或绳索相牵而上,陟高若将阶天,巴蜀之人,以为至险,唯猎户药农鸟兽可行,商旅至此绝迹也!”

就在大军望山兴叹的时节,白起六卒一番密议,竟立即开始了攀缘开路的行动。

铁钩长矛的乌获当先攀缘。他腰间结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绳,只听当当山响,他便一步一步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后便是孟贲,腰间大带捆在乌获的牛皮大绳之上,双脚只须蹬住一块山石,双手便能着力。他结结实实的挥舞着重剑,只管凿开一个又一个碗口粗细的石洞,每排三个,间隔一尺,竟是惊人的均匀扎实。第三个便是那个阿木拉,同样将大绳捆在腰间,背上背了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个大铁锤,一锤一个,嗵嗵连声,便将长大的木楔结结实实钉进每一个石洞。第四个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绳,却是将传递上来的厚实木板架上木楔,钉上铁钉。其余两卒则踩在钉好的悬空板桥上不断向上传递木板。山下陆续到达的万千军士工匠,便是砍伐大树,劈锯木板。

连续四个时辰,白起六卒没吃没喝,直是一鼓作气的拱到了山顶。单是这份耐力,也令全军将士惊心动魄了。更何况乌获、孟贲、阿木拉三人,腰间大绳还负担着后面人的重量,若是常人,当真是寸步难行!

天将暮色时分,山顶终于传来了孟贲三人雷鸣般的吼啸:“万岁——!山顶了——!”

大军攀登巴子梁时,天色已经大黑,万千火把直通山顶,竟是活生生一条火龙天梯!三个巴蜀乡导惊讶得连连乍舌,直呼:“天兵噻——!天兵噻——!”

两个月后,司马错大军会齐,相继向巴蜀两国发动了突然攻击。白起六卒又是战功赫赫,竟是活捉了巴蜀两王,并斩首两百余级,一时声名大噪。

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种种关于太子的流言在军中不胫而走。“王太子在我军中!”“阿木拉是太子!”“太子异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赖阿木拉奇能绝技!”起先,司马错并没有在意。他治军虽然极严,但对于军营流传军中猛士的神话,却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事实上,这种神话往往能激励士兵的功名欲望,使军营斗志更加昂扬。可时间一长,司马错却听出了这些传奇流言的一种异味儿——都在说太子,说阿木拉,真正的猛士与堪称猛士灵魂的白起,倒并不是传奇神话的人物!司马错秘密召见了白起询问,白起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伍六卒,没有人乱说。”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司马错便又找到前军大将白山。白山本也疑惑,却是说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将军,流言弥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后。”司马错仔细一想,竟有些明白了过来。

所谓三臣入巴蜀,说的是平定巴蜀后,秦王派来王族大臣嬴通、咸阳内史陈庄、长史甘茂三大臣进入巴蜀。三大臣带来的诏书确立了治蜀法度:将原来的巴蜀两王分别贬为“只许闲居,不许干政”的巴侯、蜀侯;册封嬴通为巴蜀王,陈庄为巴蜀丞相,统领秦军一万镇守巴蜀;甘茂为抚军王使,犒赏三军后随同司马错班师返回。甘茂犒赏三军时,特意在前军停留了一个晚上。白山说,他的卫士看见了,甘茂在军营外的丛林里与“阿木拉”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领进了嬴通的王帐,也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出来。

有了这个心思,司马错在班师途中便与甘茂有意无意的经常说起太子。甘茂极有兴致,向司马错详谈了太子嬴荡的过人禀赋:文武全才、胸襟开阔、礼贤下士、雄心远图等等等等。司马错不经意的知道了许多事情,心中却是越来越不安宁了。

回到咸阳,太子的军旅神话又迅速的弥漫了宫廷市井,又弥漫了秦国朝野。司马错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在对秦惠王的《平定巴蜀书》中,只字未提太子历练,在《请封军功爵位书》中也没有罗列“阿木拉“军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终没有向司马错问起过太子的军旅历练,想起秦惠王托付太子时的殷切之情,司马错便觉察出其中难以言传的微妙。更令司马错不安的是:班师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张仪笑了笑:“没一件硬实事儿,操心个甚?”

“是么?”司马错也笑了:“果真无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听我聒噪一个时辰?”两人都笑了,却都是没有说话。良久,司马错轻轻叹息了一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太子躁动暴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国却是如何了得?”

“上将军,就没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马错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龙腾之时了。”

张仪笑道:“巴蜀一趟,上将军竟也磨出了几分诙谐?”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岂非大喜?”

张仪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将军两年有得,且容张仪思谋一番了。”说罢便告辞出门。司马错殷殷送到府门,却是再没有说一句话。

三、秦惠王千古奇症

张仪回到府中,已经是三更时分,无意入睡,便信步游荡到池边石亭下。

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白色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华却是何人?张仪走过去笑道:“夜半时分,形影相吊,倒是别有风韵呢。”便揽住了男装丽人的身躯。嬴华便笑着挣脱:“谁个形影相吊?你才是!”张仪笑道:“在等我么?”嬴华娇嗔道:“等你做甚?不许人家有心事么?”张仪便拉了嬴华坐在自己身边:“如何?见到王兄了?”嬴华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张仪笑道:“有甚动静?也见到太子了?”嬴华却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么?猜猜。”女儿娇态十足,与平日的洒脱英风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动人。张仪怦然心动,猛然结结实实的搂住嬴华,在她耳边笑道:“让你嫁给我?是么?”嬴华咯咯笑着,一句话没说便软倒在张仪怀里。

张仪雄心大起,一把便剥扯去了嬴华的男儿长衫,显出了一身滑手的红色锦缎小衣。月光之下,赤裸裸的嬴华被放倒在石案上,洁白丰盈的身躯竟是晶莹生光鲜红欲滴!乌黑的秀发上却又是一顶男儿高冠,竟平添了几分奇异的媚色。张仪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尝丽人,微风习习,体香津津,玉体毫发皆见,比起吹灭灯烛却大不相同,更是觉得美不胜收,竟一气猛勇了半个时辰,兀自兴犹未尽……

嬴华闭着眼睛瘫了好一阵,方才红着脸裹着衣服坐了起来,打量着张仪笑道:“世上可有这般丞相,未婚先乱,风流非礼?”张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风流,丞相何敢裹足不前?”嬴华一阵咯咯笑声,伸手飞快的在张仪脸上掴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从来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张仪却搂住了嬴华赤裸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愿怎么剋都由得你了。”嬴华伸出赤裸的双臂便揽住了张仪脖子,悄声笑道:“你这无赖劲儿,当真可爱!若象苏秦那般正经八百,才没气力!”张仪不禁哈哈大笑:“噫!你却如何晓得苏秦没气力?果真不是淑女……”嬴华一急,竟猛然用长衫包住了张仪的头:“夜半时分,你是公鸡打鸣么,忒般大声?”张仪愈发笑不可遏,咳嗽着撕扯开长衫,摇头晃脑道:“公鸡打鸣,职责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华又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竟是比张仪还响亮。

笑闹一阵,嬴华才说起了进宫情景,张仪竟是越听脸色越沉。

嬴华是嬴虔的小女儿,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台,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机密干员,任何时候晋见秦惠王都无须通报。谁知这次却大不一样,刚刚过了王宫正殿,便被一个老内侍拦住,说是要禀报秦王允准方可。嬴华顿时沉下脸来,大袖一挥,便径直走了进去。老内侍不敢拦截,便连忙一溜碎步跑开了。将近秦惠王书房,却见长史甘茂从书房旁边的小门匆匆迎来,遥遥一个长躬道:“行人且请止步,我王今日不适,不能见臣理事。”嬴华眉毛便是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却沉着脸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法度?”嬴华顿时气恼,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让开。”甘茂却梗着脖子道:“身为长史,职责所在,请公主退下。”嬴华几曾受过如此怠慢,怒火窜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个响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声:“来人!给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锵锵跑过来围住了嬴华,却面面相观不敢动手。嬴华正要发作大闹,却听得大书房里一声嘶哑的叫声:“是华妹么?别理会他们,进来便是了。”嬴华黑着脸哼了一声,一甩大袖便径直进了书房。甘茂却是愣怔在那里,大是尴尬。

进得书房,嬴华却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几何时,壮健沉稳的王兄,竟然变成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个白发苍苍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嬴华一阵哽咽,便扑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爱的拍拍嬴华的肩膀:“小妹啊,坐在这儿,听我说,我是刚刚醒过来的,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嬴华哽咽着跪坐在坐榻前,望着苍老的秦惠王却是止不住的泪眼婆娑,及至秦惠王断断续续的说完,嬴华的双眼便只有警觉闪烁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报传入咸阳,秦惠王高兴异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泻,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转。奇怪的是,秦惠王醒来后见榻前站着两个大臣,觉得眼熟之极,却硬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只颤巍巍的指着他们,脸胀得通红,却是说不出话来!一个黑胖子高声道:“臣,樗里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过来,心下一松,一切便都想了起来。

从此,秦惠王便自觉得了一种怪病:经常莫名其妙的觉得头顶“钻风”!此时便一阵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连形影相随的老内侍也想不起来了。几次之后,秦惠王大是惶恐,便将实情秘密说给了最高明的一个老太医。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太医闭目摇头,竟说此病无名无药,只可求助于“方士”。

秦惠王笑道:“老太医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狱讼秋官,洛阳倒是还有。只是,这‘方士’如何便通晓医术了?”老太医连连摇头:“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说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却是如今兴起在燕齐海滨的一种异人。此等异人自称通得天地鬼神,驱得妖邪怪病,又能延年益寿。老朽虽对方士不齿,然自知不能医我王头风怪疾,也是无治乱投医,惟愿我王三思。”

秦惠王素来不信邪术,但见老太医无法可治,便到太庙祭祖祈祷,并请大巫师以最古老的钻龟之法占卜一卦。谁知卦辞竟只有八个字:“幽微不显,天地始终。”饶是大巫师反复揣摩龟甲纹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凶。秦惠王长叹一声作罢,便听天由命了。从此,这怪病便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强毅,便立下了一条宫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状,长史护卫便须禁绝朝臣入宫,直至他清醒过来,亲自解除禁令。日复一日,钻风怪症发作得渐渐频繁,强壮沉稳的秦惠王饱受折磨,竟倏忽间变成了一个枯瘦如柴的白发老人!

嬴华心头怦怦直跳,却又无法抚慰这位王兄。思忖一阵,嬴华问:“大哥,你这阵能清醒得几多时辰?”秦惠王喘息着笑道:“有事你便说了,天黑前大体无妨。”嬴华静下心来,便先大体说了与张仪出使山东的情景与各国变法进展,秦惠王笑道:“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担心。对了,丞相为何不来见我?”嬴华道:“他在修书,准备明日进宫的。”秦惠王低声道:“明日午时后,暮色前,记准了!”

嬴华点点头,便说起了今日校军场大庆典的盛况,很为太子的威猛高兴,并向王兄道贺。秦惠王却听得皱起了眉头,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良久沉默,突然嘶哑着声音道:“华妹,你当尽快与张仪成婚!张仪,必须成为王族大臣。”

嬴华进宫,本来也是想请准这件大事的,不想此时被王兄突然当作国政棋子敲下,心中便有些不悦,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肃杀脸色,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当遵从。”秦惠王便低声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面命,黑冰台不奉任何诏令!”嬴华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声应道:“小妹明白,断无差错。”秦惠王又低声道:“我明日便要搬出咸阳宫,让张仪到这个地方来。”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递给嬴华:“你走吧,我要趁着清醒,多想几件事儿。”

……

月光下,张仪端详着掌中竹板上那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心中竟是思潮翻滚,不能自已。看来,上将军司马错对秦惠王的骤然怪病还一无所知!这只有一个可能:司马错班师以来,从未晋见秦惠王;上将军班师不入宫,也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诏书!若秦王清醒,断无不召上将军入宫之理。如此说来,有人矫诏?心念一闪,张仪便是一个激灵!能在法度森严的秦国与权谋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矫诏行事者,绝非寻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谁呢?

想着想着,张仪的牙齿竟咬出咔咔声响:“小妹!走!”

“疯了!”嬴华甩开张仪的手笑道:“光着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

张仪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长袍脱下来包住嬴华,又在嬴华腰间勒了一条大带:“走。去见司马错,此时不能少了他!”嬴华咯咯笑道:“这种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脚,听我的了。”说罢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倏忽之间,又笑吟吟转来,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又利落的剥下张仪的高冠内袍,给他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短衣,还套上了一个黑布面罩!张仪笑道:“公事公行,大门出入,你这行盗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华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连王街都出不去呢,密谋者必有三只眼,懂么?”张仪便不再辩驳,却笑道:“我不会飞行术,就这般出门么?”嬴华道:“别说话,跟我来便是。”说着身子一个旋转,脚下一块大石便隆隆移动,一个洞口便赫然现出!张仪惊讶得乍舌:“噫!如何这里竟有地道?!”嬴华道:“回头再说,来吧。”拉着张仪便下了洞口,地面大石又隆隆阖上。

片刻之后,俩人冒出地面,张仪一看,竟是一片园林草地!嬴华悄声道:“这便是司马错后圆。”张仪心中更是惊讶,口中却不再说话,只是随着嬴华在树影间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华一伸手揽住张仪,便飞上了屋顶,两三个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灯光位置,却正是司马错书房之外。嬴华在张仪耳边悄声道:“你进去说话,我在外边守着,天亮前便得走。”说罢在张仪身上一阵摆弄,张仪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的变成了一件黑色长袍,与平日洒脱的张仪倒是一般无二!

张仪走进了书房,树影里的嬴华听见了司马错惊讶的笑声,直到城楼刁斗打响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时分,张仪才走了出来。嬴华二话没说,拉起张仪便飞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鱼肚白色时,两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与一脸污垢,嬴华笑得前仰后合。

张仪板起脸道:“一整夜疯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钻地洞,灰头土脸,不可笑么?”

张仪在铜镜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说说,这条地道是谁个开的?”

绯云早已经起来,一边惊讶的笑话着两个狼狈疲惫的夜行人,一边打来热水让两人洗脸。嬴华用热腾腾的面巾擦着脸道:“当年咸阳筑城,是商鞅与墨家工师总谋划。咸阳宫与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连,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战,君臣间不好联络。迁都咸阳后,商鞅收复了河西,秦国形势大变,这些地道便没有公开,只是将地道图保存在了王室书房。谋立黑冰台时,王兄将地道图交给了我,为的是秘密传递消息。可惜我除了当初探路,还从来没有用过,今日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说来,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华笑道:“当年在陇西,老秦人与戎狄周旋几百年,满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长的有几十里呢,否则,精锐如何保存?”

张仪叹息一声笑道:“看来啊,这老秦人还当真有些图存应变之秘技呢,然则能保留到强盛之时,却当真难能可贵也!看看山东六国,当初哪个不强悍?可如今呢?鸟!”听得张仪一句粗骂,嬴华笑不可遏,绯云红着脸笑道:“吔——!大哥这丞相越做越粗了。”张仪却笑道:“不粗不解气,饭呢?快咥,咥罢了睡觉,睡起来出城。”绯云便连忙搬来鼎盘,张仪一夜劳累,早已是饥肠辘辘,也不与两女礼让,便狼吞虎咽起来!匆匆用罢,上榻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却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时分。看看天色尚早,张仪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宽袍散发来到书房,嬴华却已经在书房等候。

“你在读书?”打量着在书案前发呆的嬴华,张仪笑了。

“没那兴致,我在看图,找出口。”

张仪恍然,连忙凑过来端详。书案上摊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大图,羊皮纸已经发黄,墨线却是异常清晰。张仪博杂如师,也算得粗通筑城术,端详了一番大图,已经看出了些名堂,见嬴华依旧皱着眉头,便打趣笑道:“木瓜一个,再看也是白搭。”嬴华红着脸笑道:“你才木瓜!在这里,我是想不出,这出口外却是甚地方?”张仪又端详一阵,指点着大图道:“这是南山,这是渭水,这是北阪,这洞口处么?对了,酆水南岗,松林塬。”嬴华惊喜笑道:“酆水松林塬,真好!别宫正在那里。”

张仪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内。”

“当真木瓜!”嬴华拍案笑道:“地道相连,昨夜那里便能进入呢。”

听说入口便在府中,张仪连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几样物事,对嬴华道:“午时末刻,该走了。”嬴华也收拾了一番,两人便来到昨夜石亭下,悄无声息的进了地道,大约半个时辰后出得地道,面前竟是碧波滚滚的一条大水,对岸却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松林,掩映着两座古老城堡的断垣残壁在风中遥遥相望,竟是平添了几分萧瑟悲凉。

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咸阳城西与渭水交汇,虽是渭水支脉,却也是天下名水。所以为名水,是因为酆水两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带。两座遥遥相望的断垣残壁,便是当年酆京与鄗京的遗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内乱,犬戎在周室权臣引导下大举进入关中,杀死周幽王,掠夺了周人积累的全部财富,烧毁了周人最伟大的两座都城——酆京鄗京,将丰裕的渭水平原变成了满目创痍的废墟!正是这场亘古罕见的大乱,才引出了周太子(后来的周平王)千里跋涉入陇西,秦部族五万精骑东进勤王的悲壮故事。周人东迁洛阳,便将根基之地全部封给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虽然勤奋厚重,封国之初却是不善农耕,更兼春秋诸侯争夺激烈,竟是无暇修复也无力利用这两座残留的伟大城堡,年复一年,酆京鄗京尘封湮没,便被悠悠岁月销蚀成了真正的废墟!

奇怪的是,这两片断垣残壁的废墟之上,却不知从何年开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树,茫茫苍苍覆盖了全部高岗!老秦人说,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礼仪,安葬了这两座天子京城。后来,秦人便将这片山地呼之为松林塬。商鞅修筑咸阳时,便在这与咸阳一水之隔的松林塬中,建了一座小小别宫,名曰章台,国人便呼为章台宫。究其实,章台宫也是一座小城堡,夏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猎,国君便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因了离咸阳很近,于是国君便时常出城在这里小住,一些耗费时日又需清净的会商,便常常选在了这里。

“飞过去么?”张仪看看波涛滚滚的河水,又看看对岸的茫茫松林。

“莫急。”嬴华左右张望着:“该当有人接的。”

话音刚刚落点,便闻岸边桨声,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黑篷快船,船头一名军士突兀便问:“可有鹰牌?”嬴华一亮手中竹鹰牌:“看好了。”随手一掷,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飞向船头。军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请大人左走百步,从码头上船。”嬴华笑道:“无须了,稳住船头便是。”说着揽住张仪腰身,身形一闪,两人便凌空跃起,竟是稳稳的站在了船头。军士拱手道:“请大人入舱就座。”嬴华对张仪眼神示意,两人便进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舱。只听军士脚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驶向了对岸。

片刻之间,小船已经靠岸。军士领着两人上岸,进入松林,在一座石门前交接给一个千夫长,军士便反身走了。千夫长领着两人进入松林深处,一阵曲折,终于看见了一座白色石条砌起来的城堡。城堡建在一个山包上,虽说不大,但在这青苍苍的松林中却也是威势赫赫!沿着白色石阶上到平台,那千夫长又走了。没有守护兵士的厚厚石门,竟隆隆的响着自动滑开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走了出来,无声的招招手,便领着两个人走了进去。张仪没有回头,却听见背后的石门又隆隆关闭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噔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打了个寒颤。外边看,城堡虽然威势赫赫,里边却并不大,仿佛咸阳城中一个六进大庭院。穿过几道曲折回廊,便到了“庭院”深处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的幽谷田园一般。

嬴华爬在张仪耳边悄声笑道:“知道么?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叫玄思苑!”

“玄思苑?”张仪恍然点头,方才明白这是秦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处,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来,油然便是一声叹息。

老内侍已经从茅屋中出来,嘶哑着声音对嬴华道:“请公主在池边等候,丞相随我来。”便领着张仪走进了茅屋。嬴华左右张望一阵,却到草地边的竹林中去了。

进得茅屋,张仪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着须发雪白枯瘦如柴的一个老人!虽则已经听嬴华说了秦惠王的景况,但亲眼所见,张仪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自禁,哭喊一声:“君上……”竟扑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竟也是老泪纵横,挣扎欲起,却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哑着声音道:“这也是天意啊……车裂商君,嬴驷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场……”

“君上,莫要自责过甚。”张仪哽咽着:“时也势也,已是当年。君上惕厉奋发,恪守商君法制,开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强国,上可对苍天神灵,中可对祖宗社稷,下可对秦国子民,煌煌功业,何愧之有啊?”

“天命如斯!”秦惠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嬴驷来日无多,有几件事,须得对丞相说清了。”

“君上但有诏命,张仪自当尽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缓慢沉重的对张仪叮嘱了几件事情,竟都与储君继位相关,却将张仪听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嬴荡,次子嬴稷。嬴荡是秦惠王当年重返咸阳后与一个胡女妃子所生,那个胡女生下嬴荡后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这嬴荡天赋极高,壮猛异常,对兵事武道有着浓烈的嗜好。当初,秦惠王很为嬴荡的勇武刚猛而欣慰,战国大争,一个君王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个国家的旺盛斗志啊。可到后来,秦惠王便渐渐没有这种欣慰了。说起来事情都不大,可嬴荡时常流露出的那种种令人惊讶的浮躁,却令秦惠王不安。从军之前,嬴荡在两年中赶走了三个剑术老师,赶走了六个搏击术老师,原因都是老师打不过他!读起书来,嬴荡也是过目成诵,辩驳得几个老师张口结舌,竟也被一一赶走了。秦惠王几次动了念头,要请张仪兼做太傅教导太子,无奈纵横事大,张仪走马灯般周旋于六国,已是疲于奔命一般,如何能再掣肘?

后来,秦惠王便发现了甘茂这个奇才。甘茂本是下蔡名士,学无定师,自称“师尚百家,自成我家”,更兼通晓兵家武道,精于论辩之术,便在北楚南魏间声名大噪。张仪在山东六国间奔波的时候,甘茂来到了秦国,樗里疾便将他荐举给了秦惠王。一番长谈,秦惠王觉得甘茂之才确实难得,便任为右长史,也便是长史之副。由于长史是常驻王宫的机密大臣,秦惠王便有了经常考察甘茂的机会。但有疑难大事,秦惠王总是先有意无意的与甘茂闲谈,想看看甘茂的见识。司马错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便有意征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说了两句话:“削巴蜀之王权治权,立秦人之王权相权。”秦惠王总觉得这个方略不深不透,可后来也照着做了。大约几个月,秦惠王对甘茂便有了一个考语:“无大略,多机变,文武皆通,才堪实用。”司马错班师归来,秦惠王便命甘茂做了嬴荡的老师,但是,却没有给甘茂加太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对嬴荡施加影响?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几次讲书下来,嬴荡竟与甘茂竟极是相得,几次来父王处谢恩,并敦请父王早日加太傅官爵于甘茂!

可秦惠王这时却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渐渐消磨嬴荡的暴戾浮躁之气,就象公父孝公当年对他那样,将一个浮躁王子磨练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异症,明是来日无多,便对嬴荡继位有了诸多忧虑。大秦国崛起何等艰难?若不慎交于劣子之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忧虑之中,秦惠王想起了次子嬴稷。嬴稷虽然比嬴荡小得许多,还只有十五岁,但却是个气度极为沉稳的少年。老内侍与老宫女们都说,嬴稷简直就与当年的孝公大父一般无二!秦惠王虽然很是钟爱这个楚国丽人生的儿子,却总是觉得他少了一点儿刚强,多了一些沉静。为了滋养这个小儿子的强毅,在张仪提出给危机四伏的燕国派出常驻特使时,秦惠王便将这个少年王子派去了。嬴稷的母亲不放心少年儿子久居异邦,便坚持跟儿子一起去了燕国。秦惠王很想召回嬴稷,可又另有一番担心:嬴稷年少,一旦回秦便要陷入明争暗斗,种种蛛丝马迹中秦惠王已经觉察到自己无法掌控权力细节了,已经无力保护这个小儿子在羽翼丰满之前万无一失,若继位不成反遭不测,岂不弄巧成拙?再说,嬴稷嬴荡各有所长所短,嬴稷是否一定比嬴荡强,秦惠王还当真难以从这个缺乏历练的少年身上看得明白,反复思虑,秦惠王竟是难以决断了。

“丞相啊,”秦惠王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末了喘息着静静的盯着张仪:“你为秦国一定大计,你说说,嬴荡、嬴稷,孰优孰劣?该当如何摆布?甘茂之太傅,该不该明加……时日无多,丞相莫得讳言啊。”

张仪心中一颤,却是良久沉默。虽然是秦国首相,然张仪却长久奔波外事,对咸阳宫廷素来所知不详,也缺乏思索,或许也是不谙此道所致。有一次笑谈,嬴华曾经说他是“灯烛之才,灯下便黑”,张仪却是哈哈大笑:“自古大才,哪个不是灯下黑?商君不是么?吴起不是么?”嬴华便笑道:“你愿黑便黑,我不黑便保了你。”张仪却傲然笑道:“纵然灯下黑,也识得鬼蜮伎俩,自保足矣,何须小女子护身?”

今日听罢秦惠王一番叙说,张仪却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灯下黑”了,满心都是七国纵横,邦交斡旋,到头来,对咸阳朝局的变化,竟不如对山东六国的朝局变化清楚!首要一个,便是入秦二十余年,对两个王子一无所知;司马错的秘密自己不知道,秦惠王说的这些秘密更是闻所未闻;尤有甚者,甘茂还是自己入楚发现的人才,自己说动甘茂入秦,并委托樗里疾向秦王荐举甘茂,到头来,甘茂成了太子老师,自己竟还莫名其妙!若不是与司马错甚是相得,秦惠王对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自己最终莫名其妙的出局了,还都是稀里糊涂的。

思忖之间,张仪已经是一身冷汗。虽则如此,张仪的机变之才,毕竟是天下无双。一阵哽咽沉默之中,他已经清楚了一个根本事实:权谋深沉如秦惠王者,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尚难以取舍,自己更是无法说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与其说是对策,毋宁说是忠心;无上佳对策犹可,无忠诚之心便是举步之危!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清醒有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忧虑,”拭着泪水,张仪终于开口了:“储君之事,虽迫在眉睫,但却难以立断。臣与两位王子素无来往,难判高下,实无高明谋划呈献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赖众谋,而赖明主独断。储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断定夺,方可万全。臣为首相,深信君上思虑深远,惟以君上定夺是从。君上但有决断,臣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内乱之中。”

秦惠王长长的喘息了一声,似乎精神了许多:“丞相啊,你说说,司马错之后,秦国还有没有上将军人选?”

这一问突兀之极,张仪心中便是一惊,谨慎答道:“近年来臣疏于兵事,尚没有发现才堪上将军之人。”心中还有一句话,“上将军正在盛年之期,君上何忧?”却是生生的憋了回去。

“司马错,老了。”秦惠王叹息了一声:“你以为,甘茂兵事如何?”

“臣以为,樗里疾尚有兵家之才。”张仪竟脱口说出了一个熟悉的王族人物,连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秦惠王恍然笑道:“对了,樗里疾也是良将呢,如何竟是忘了?”喘息一阵又道:“丞相啊,听说,你有个女仆,很是可人呢。”

又是突兀的一问!张仪却立即明朗回道:“启禀君上:女仆绯云,乃家母所赐,忠心不二,灵慧多能,确实是臣府的女家老。”答案似乎早在胸中一般。

“好。有如此一个女总管,也是天意了。丞相啊,你没打算过成婚么?”

“臣谢过君上关切之心。”张仪先大礼一躬,便立即跟上:“臣久欲求婚于公主,无奈诸事繁冗,竟拖至今日。今日臣请君上:恩准臣与嬴华公主立即成婚。”

“好!”秦惠王竟是拊掌笑了一阵:“丞相有此心意,本王如何不准?一月之后,你便与嬴华小妹成婚。但愿啊,我也能去饮得一爵喜酒了……”

看着泪光闪烁形同枯槁的老人,张仪眼前闪过当年秦惠王为寻访自己而装扮成胡人大商的英姿雄风,不禁大是感动,悲声哽咽道:“君上何出此言?张仪寻思一法,或可使君上康复如常。”

“噢——?”秦惠王眼中大放光彩,骤然从榻上坐起:“丞相何法?!”

“燕齐之滨,寻访方士。”张仪说出了昨夜与嬴华叙谈后的思索。

“你,相信方士之说?”秦惠王倒是惊讶了。

“以臣所学,本不信鬼神方士。”张仪坦然道:“然则,方士行于天下,也绝非偶然。治愈疑难邪症,便是方士风行之根。天下之大,纵是圣贤,亦不能穷尽造物之奥秘。儒家不言怪力乱神,墨家却是敬天明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又何须依据一家之言,对方士一笔抹杀?张仪以为,但能为我所用,便是有用之术。君上且莫以法家治国正道之心,对方士断然拒绝,不妨以身试之,或可大有成效。”

秦惠王不禁默然了。方士之说,老太医早已提过,只是秦惠王素来平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士,心中存了个宁死不贻笑于朝野天下的念头,便从来不提方士一说。张仪说出,却给了秦惠王意料不到的震撼!一则是张仪学问驳杂,见识非凡;二则是张仪素来不拘成见,以求实效为宗旨,由他说出,秦惠王便相信不是荒诞虚无之说;三则是张仪明白秦惠王心思所在,话说得透,理撂得清。张仪提得出来,可见方士也并非纯然的子虚乌有!更何况,赫赫大名的张仪有此动议,秦惠王接受方士便有了最硬实的一个理由,纵是没有成效,天下非议也有张仪在前,以张仪之能,不愁对方士治病没有雄辩的说辞。

“丞相如此说法,那就试试了。”终于,秦惠王喃喃说了一句。

突然,一阵嗵嗵鼓声,老内侍的尖锐嗓音便从茅屋外荡了过来:“暮鼓三十六——!月上酆水头——!”张仪方一愣怔,便见秦惠王哈哈一阵长笑,从坐榻上一跃跳下,白发飞舞嘶声笑叫:“你!你是何人?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便冲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着兜圈子跑!

嬴华从竹林中蓦然现身,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内侍们在草地周围站成了一个大圈子,警惕的注视着疯狂奔跑的老人,突然便放声痛哭起来……张仪默默的走出了茅屋,扶起了嬴华悄声道:“走吧,迟了只怕出不了松林塬。”

回到咸阳,已经是二更时分,两人竟都是毫无睡意。张仪在书房无休止的踱步,嬴华却只是默默拭泪,全没有了寻常的英风笑语,气氛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两人对秦惠王的怪异病症各有想象,但今日亲眼看见,还是不啻霹雳当头,惊心动魄!老父丧礼都没有哭出来的嬴华,竟是一路泪如雨下,软在张仪身上就象一团棉花。张仪却是面色阴沉,心中沉甸甸的象压了一块大石。在那一刹那,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大乱将至,秦国大险!

他反复咀嚼了与秦惠王的全部对话,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走的路子。

“小妹,”张仪终于站定在嬴华面前:“你我必须分开行事了。”

“分开?你去哪里?”

“我去齐国。你留咸阳。”

“却是为何?你且说个由头出来。”嬴华霍然站起,语调冰冷得刀子一般。

张仪恍然大悟,从松林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嬴华说今日面君之情,突兀便要分开,嬴华定然是以为自己要逃离秦国了!不禁笑道:“我竟是昏了,来,你坐好,听我说。”便将日间与秦惠王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要尽最后一份力,要设法治愈君上,就要去齐国寻访方士。可我又不放心咸阳,便想了这个分头行事的主意。”

“我在咸阳,能做何事?”嬴华虽然已经明白,却终是皱着眉头。

“只做三件事。”张仪郑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与司马错会商,要他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咸阳大势。司马错已经萌生退隐之心,君上也已生出取代上将军之意。当此微妙之时,既不能捅破这一层,又得让司马错振作行事。其二,辅助樗里疾处置好相府政事,要紧的是严密看管丞相印信,尽可能少的发布丞相书令。其三,启动黑冰台,严密监视咸阳宫,暗中保护君上。”

嬴华不禁舒展眉头笑道:“还真行,我以为你也象我一样,乱了阵脚呢。”

“小妹啊,危难关头,咸阳为根。”张仪一声叹息:“你在咸阳比我根基深,又是王族机密干员之身,秘密行事比我更有成效。否则,张仪如何舍得与你分开?”

“知道了。大计有你,我就塌实。”嬴华紧紧抱着张仪低声道:“只是,今日乍见王兄发病,我便心惊肉跳,总是想起老父当年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的模样,可怕,只想哭……”

张仪揽住了嬴华瑟瑟发抖的双肩,抚摩着她的秀发,拍打着她的肩背:“君上有噩梦,小妹也有噩梦,其实,人都有自己的噩梦,我也曾经有过,那是残酷人生烙在心头的伤痕,有的人能医治这种创伤,有的人便不能……”

“有了你,我也能。”嬴华紧紧搂着,笑得一脸泪水。

四、大星垂沧海

轻车快马,张仪出得函谷关,五六日之间便进入了齐国。

时当五月,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光。一入齐界,便见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农夫,比沿途的魏国、鲁国的田畴竟是红火了许多,田埂歇晌的农夫们也时时飘出舒心的田歌。虽是行程匆匆浮光掠影,张仪也立即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很是为苏秦的变法成效振奋。虽然苏秦发动的合纵一时分崩离析,在燕国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时曾经落魄临淄,但在齐国的这场变法,却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将对苏秦刮目相看!苏秦最终能有此等归宿,张仪很是欣慰。毕竟,是苏秦开了天下纵横先河,没有合纵,张仪的连横价值何在?何以在秦国立足?说到底,张仪是敬佩苏秦的,虽然是相互较量,张仪似乎还胜出了一筹。但从内心说,张仪倒是实实在在的以为:苏秦是开辟天下格局的大手笔,而自己只是应对跟进的应变之才而已;自己的胜出,与其说是才智谋略,毋宁说是背后的实力强大——假如苏秦在秦国,或者两人对调,天下大势真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着一路红火景象,张仪便动了心思,咸阳朝局明朗后,若秦国不能容身,便与嬴华绯云来齐国海滨隐居,也好多多与苏秦燕姬盘桓,尽享知己交谊之乐。

想归想,进得临淄,张仪却没有顾得上去看望苏秦,便驱车直奔孟尝君府邸而来。寻找方士,最快捷的方法便是请孟尝君帮忙,只有先将这件大事落到实处,张仪才能心中稍安。

一进那条熟悉的石板街,张仪就觉察到气氛异常。寻常幽静的小街,却是车马入流,官吏出入不断,两排全副甲胄的武士钉子似的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门。孟尝君素来不喜张扬,此等阵势,定然是发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齐国要对燕国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门,家老却正从门厅下送一人出来,识得是张仪车马,便连忙迎了上来道:“丞相来得不巧,孟尝君不在府中。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请主人回府便了。”张仪问:“孟尝君进宫了?”家老低声道:“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经去了一个时辰。”张仪便摆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便一总儿见了两个。”车辕驭手却是绯云,听得明白,一圈马缰,轺车便辚辚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间,到得相府街口,却也是甲士森严,相府门前车马排成了长龙,官员们在车马场站成了一片锦绣,却是人人都沉着脸不说话。张仪不禁哑然失笑,无非是齐王来到了苏秦府中,君臣三人会商出兵而已,纵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是这般阵势?心中一转念,便想到在咸阳并没有接到嬴稷王子来自燕国的消息,齐国显然是要对燕国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确实是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这个秦国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谋一个对策,总是不能让齐国独自吞了燕国这块肥肉。

思忖之间,已到丞相府大门前。手持长剑的荆燕正赳赳守在门廊下,见是张仪轺车,便匆匆大步迎了上上:“丞相请随我来。”便带着张仪一行,从旁边的车马门进去了。一入庭院,静得幽谷一般,除了钉子一般的甲士,竟是无一人走动!

张仪不禁笑道:“曾几何时,齐国的规矩竟是大了?”

荆燕却是一脸肃然,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疾走,与平日豪爽竟是判若两人。张仪也不多问,便下了轺车,从容跟着荆燕往庭院深处而来。齐国号称富甲天下,历来有官俸优厚的传统,稷下学宫的名士都是六进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宽敞。苏秦的丞相府虽说也是六进规格,但却比寻常六进宽阔了两三倍,每进都是横开二十余间,直与小诸侯的宫殿一般。几经曲折,荆燕竟没有带张仪到政事堂或苏秦书房,曲曲折折却是往后园而来。

一眼看去,这后园林木茂盛,花草葱茏,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亩大小,竟是分外的清幽。转过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便见竹林中出现了一座独特的居处,木楼茅屋相间,渗出一片浓浓的山居气息。那竹楼茅屋之间,孤零零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着两个暗红的大字——燕苑,分明便是苏秦的手迹。

张仪对苏秦最是熟悉不过,一路看来,便知定然是那个燕姬来到了苏秦身边,两人便在后园建了这座幽静的居处。苏秦的寝室原来在书房之后,与处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欢幽静,才有了这座燕苑。看这燕苑气象,便知苏秦有了一片安适舒心的天地。蓦然之间,张仪为自己的归宿,竟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怅然。

“丞相请吧,我去照看府门了。”荆燕说完,径自去了。

张仪恍然醒来,却见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肃立的侍女,时有浓郁的草药气息飘来。张仪心中顿时一沉,喊了一声:“苏兄,张仪来了!”便大步进了茅屋。

一时间,屋中人愣怔了,张仪也愣怔了——屋中一张硕大的竹榻上,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榻前伏着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孟尝君与齐宣王都忧心忡忡的站在榻边,两名老太医正在书案边紧张的商量着什么……张仪一阵大急,哭喊一声:“苏兄!”手中铁杖当啷丢开,便扑向了榻前!

“张兄……”孟尝君一把抱住了张仪,将他扶到了榻前。

苏秦的上身赤裸着,胸前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恍惚一朵血染的大花,令人心惊肉跳!苏秦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眼看是挣扎在生死边缘了。一阵大恸,张仪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哭喊出声,泪水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突然,门外脚步急促,一声楚语便荡了进来:“噢呀孟尝君,万伤神医到了!”话音落点,便见春申君大步走进,一个清瘦矍铄的白发老者便跟在身后。这万伤神医曾为张仪绯云治过刀箭之伤,张仪自然识得,只是此情此景,却只是与春申君及万伤老人匆匆点头示意罢了,连旁边的齐宣王也退到了一边,免得礼仪不便。

万伤老人却是目无旁顾,径自走到榻前,动手解开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余宽的刀口便翻着白肉赫然现在众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阵,又搭脉片刻,竟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苍白的燕姬轻声一问,便止不住的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摆摆手,万伤老人叹息了一声:“这刀伤不宽,却是极深,已经刺到了臓腑。”春申君便低声对老人嘟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楚语,老人道:“目下情势,老夫只能保丞相清醒得两三个时辰。”一语未了,燕姬便瘫到在地昏了过去。一个老太医连忙过来,一根红色石针便刺进了燕姬人中穴。

万伤老人却走到书案旁,打开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皮囊,拿出一柄闪亮的小刀与几个指头般粗细的陶瓶儿,倒出几色小米般的药粒,加上些许清水在一个小小玉盏中化开,便来到榻前娴熟的清洗伤口,并着意让那说不清颜色的药水缓缓的渗入伤口深处,而后便用白布包裹了起来。张仪看得仔细,那白布只包了一层,却再也不见血水渗出!清洗完伤口,万伤老人又用半盏清水化开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药丸,用一片光洁的竹板撬开了苏秦紧咬着的牙关,将药水徐徐灌了进去。连续做完,万伤老人便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苏秦,眼见苏秦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红晕,老人才轻轻的吁了一声,叮嘱道:“饮水只能一盏。”便走到书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时,便见苏秦的眼皮悠悠开了,便有一丝细亮的光芒在迷离闪烁!众人屏住了气息,竟是眼见那迷离的光芒渐渐稳定,渐渐清晰,渐渐的活了起来。终于,苏秦轻轻的张开了干燥的嘴唇,喃喃道:“太热了,茶水。”燕姬连忙捧过一盏凉茶,仔细的给苏秦喂了下去。

盏茶饮下,苏秦竟是神奇的坐了起来,慌得燕姬连忙在背后扶住。苏秦却是盯住张仪惊讶笑道:“张兄,你却如何来了?齐国没有出兵嘛。”张仪连忙道:“苏兄不要起来,躺下说话。”苏秦笑道:“不打紧,我觉得没事了。”说着一一与几人笑语寒暄,竟抬脚下了竹榻,燕姬便连忙扶住他站了起来。苏秦却对燕姬笑道:“夫人,备家宴,今日我要与诸位痛饮一场!”春申君看了看张仪与孟尝君,见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也勉力笑着不说话了。

正在此时,一个老内侍轻步走进,对苏秦一躬道:“禀报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宫,请丞相好生歇息,大王晚间再来探望。”苏秦看了老内侍一眼,却是一阵大笑:“来日方长,何愁无歇?知己聚首,却是难求!”语调竟是吟诗一般铿锵。燕姬目光回避着苏秦,大袖遮面,竟急匆匆转身去了。孟尝君略一思忖,对苏秦道:“嫂夫人还是留在这里好,此事我来操持。”不待苏秦答应,便立即追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一场最为丰盛的宴席便摆置整齐。临淄烤鸡、震泽银鱼、东胡炖羊、逢泽麋鹿,天下名菜竟是一应皆上,每案两鼎三盏四盘。兰陵楚酒、邯郸赵酒、临淄齐酒、咸阳秦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也是应有尽有,每案前都摆了五只形色各异的酒桶。看着上菜布酒的侍女穿梭般往来如连绵飞动的流云,苏秦不禁拊掌大笑:“张兄黄兄,孟尝君今日要我等做天堂仙饮,何其痛快也!”

张仪一阵大笑:“好!今日便与苏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黄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声未落,孟尝君走了进来道:“苏兄啊,我与嫂夫人已经安排妥当:合府大黼,为你庆贺!我等便是一醉方休!”

“好!”苏秦笑道:“我这身子舒畅得要飘起来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时?”

孟尝君笑道:“今日苏兄高兴,便讲究它一番。我做司礼,诸位但听号令便是!”说罢清清嗓子高声道:“锺鸣乐起,宾主入席——!”话音落点,浑厚的大锺六响,悠扬的乐声立时弥漫了茅屋大厅,便听一片和声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是春秋诸侯宴乐挚友宾客的《鹿鸣曲》,渗透着肃穆浓郁的古风,竟使苏秦不由自主的大摆了一下衣袖,肃立一侧,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古礼。张仪与孟尝君、春申君也相对一揖,又并排对苏秦一揖,便随着乐声进入了各自坐席。

孟尝君没有入座,却站在案前高声道:“嫂夫人入席——!”

乐声中,只见大木屏后悠然飘出了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无珠玉,无簪环,一头如云的长发只用一幅雪白的丝巾束住,素净如布衣仙子,却顿使厅中一亮!春申君便不禁笑道:“噢呀,嫂夫人一出,竟是茅舍生辉了!”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个主妇古礼,便笑吟吟的跪坐在苏秦身边笑道:“季子与我成婚,三兄都没有饮得喜酒,今日便一并补偿了。”张仪拍案大笑道:“嫂夫人主意,当真妙极!孟尝君,司礼可是把住了。”孟尝君笑道:“有此等好题目,何愁今日不能尽欢?”突然一嗓子高声道:“举座一饮,为苏兄新婚大喜,干——!”

举起酒爵,苏秦却笑了:“原说是燕国安定后成婚的,既然燕姬说了,今日便是大婚!张兄、田兄、黄兄,我与燕姬先干了!”说罢与燕姬一碰铜爵,便是一饮而尽。孟尝君三人也举爵相向,汩汩饮尽。

“张兄啊,”苏秦看看张仪,慨然笑道:“你我比不得孟尝君春申君,都是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我倒是很想知道,何时能为你贺喜啊?”

“苏兄放心了。”张仪笑道:“我回到咸阳便成婚!”

“好!”苏秦颇为神秘的一笑:“可是常随左右的那两个女公子?”

“知我者,苏兄也!”张仪哈哈大笑。

“噢呀——”春申君便是一声惊叹:“听说那两个女公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家老!张兄大大艳福了!”几个人便一齐大笑了起来,又为张仪即将到来的大喜共同干了一爵。

张仪却是呵呵笑道:“一路之上看到齐国变法大见成效,我还想隐居海滨,带着我那两个小哥儿,与师兄嫂夫人终日盘桓呢。”

“大妙!”苏秦竟是兴奋异常,当当拍案:“张兄不知,我也有退隐之想呢。待齐国大势安定,我便回燕国,安定燕国之后,我便与你一起隐居。明月清风下海阔天空,山溪松林间对酒长歌,琴棋为伴,丽人相随,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却是何等快意也!”

“好!我等着师兄……”张仪喉头一哽咽,大饮一爵,却是低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孟尝君慨然一声叹息:“苏兄啊,我这上将军也不会长久了,到时候我一定去找你!”

“噢呀,我也一样了。”春申君苦笑道:“屈原走了,楚王昏了,我也要找个退路了。”

“风雨多难见世事啊。”苏秦双目闪亮,竟是感慨万端:“二十余年,天下格局又是一变。合纵连横之争,六国虽然落了下风,却结束了秦国的一强独大,这是我等都没有想到的。六国的二次变法开始了。往后,至少是秦、齐、赵三强并立,说不定还得加上一个燕国。看来,华夏一统是条漫漫长路,也许还得再熬上几十年。人生有年,我等只能走得这几步啊!看看,苏秦张仪,已经都是两鬓白发了。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不惑之年了。逝者如斯夫!我们这一代已经流将过去了,恋栈无功,虚度岁月,岂是英雄作为?张兄、田兄、黄兄,当归便归,何如归去?何如归去啊……”

一席话百味俱在,说得几人都是唏嘘不止,竟是齐齐的大饮了一爵。燕姬拭泪笑道:“难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乐师,我便唱一支歌儿给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尝君喊了一声,廊下乐师们便奏起了悠长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词便随行伴奏。燕姬便站了起来,向苏秦一个灿烂的笑脸,便翩然起舞,深情的唱了起来,那却是一首洛阳王畿的踏青情歌,辞儿却是因人而异的:

春草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悠悠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一时唱罢,座中同声赞叹。苏秦便爽朗笑道:“燕姬与我相识二十余年,今日竟是第一次放歌。我便也来和一曲!”

“噢呀,那可是妇唱夫随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语,夫妇二字咬得含混,众人便大笑起来。却见苏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摆,苍哑厚亮的歌声便绕梁而走:

习习谷风

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

维予与汝

将安将乐

汝转弃予

习习谷风

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

无木不萎

将安将乐

非汝弃予

弃予如遗

上天弃予

上天弃予——!

暮色已至,灯烛大亮,歌声戛然而至!苏秦哈哈大笑,座中却是唏嘘沉寂,谁都能从那悲怆苍凉的歌声中听出苏秦并没有糊涂,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时刻……明哲如斯,却是教人何以宽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声,扑过去便抱住了苏秦。

张仪深深向苏秦一躬:“大哥,你我虽不能如庄子一般旷达,也算得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有心事,便对兄弟说吧。”孟尝君与春申君也是肃然一躬:“苏兄,但说便是了。天下事难不倒我等兄弟!”

苏秦拉着张仪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纵横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场功业,此生无憾,夫复何言?只是四弟苏厉已经到了齐国,正在稷下学宫,张兄便代我督导训诲,莫使他学了苏代。”

张仪肃然一躬:“大哥毋忧,张仪记住了。”

“孟尝君,”苏秦转过身来笑道:“燕姬总在燕齐之间,若有急难,便请代我照拂了。”

孟尝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错,田文便是天诛地灭!”

苏秦又拉着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败给张兄,愧对楚国啊,一想到屈原,我便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复出,促成楚国再次变法,楚国便大有可为了。”

春申君含泪笑道:“噢呀,苏兄有如此叮嘱,黄歇便不能退隐了。也罢,拼得再做几年官,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国了。”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长喝:“齐王驾到——!”

几人正待举步出迎,苏秦却一个踉跄软倒在燕姬身上,面色顿时苍白如雪,喉头间便是粗重的喘息!待燕姬将苏秦抱上竹榻,万伤老人已疾步赶来,一番打量,轻轻摇头,张仪燕姬四人不禁便是泪如泉涌。齐宣王听得动静有异,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凑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带出了哭声:“丞相,你如何便这般走了啊……”

“齐王……”苏秦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疲惫的喘息着:“他日出兵燕国,务必善待燕国臣民。燕人恩仇必报,若屠戮臣民,便是为齐国种恶……”

齐宣王频频点头:“明白,本王明白。”又凑近苏秦耳边急促问:“丞相,谁是谋刺凶手?”

“谋刺苏秦者,必是仇恨变法之辈。”苏秦艰难的一字一顿:“齐王可大罪苏秦,车裂我身,引出凶手,一举,一举铲除复辟根基,苏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齐宣王哭声喊道:“本王定然为你复仇……”

苏秦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深入两腮的唇角竟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一头雪白的长发散落在枕边,平日沟壑纵横如刀刻般鲜明的皱纹,顷刻间荡然无存!平静舒展的脸上竟是那般年轻,那般明亮,渗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大哉苏公!”万伤老人一声赞叹,又一声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仅见也!”对着苏秦深深一躬,便径自去了。人们默默流泪,默默肃立,默默的注视着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此刻却仿佛沉睡了的朋友。终于,燕姬轻轻走到榻前,深深的亲吻了苏秦,便将自己的绿色长裙脱下来盖在了苏秦身上。

“王侯之礼,厚葬丞相——!”齐宣王突然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声。

孟尝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说……”

齐宣王恨声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无证据,要引凶手自己出来而已。齐国本已愧对丞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尸身?孟尝君,本王诏令:立即出动你门下所有异能之士,查清谋刺来龙去脉,将凶手斩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尝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内查不请,惟田文是问!”

齐宣王走了。孟尝君四人一阵商议,张仪与春申君都赞同齐宣王做法,燕姬也以为齐宣王并未违背苏秦本意,只是主张先设灵祭奠,铲除凶手之后再正式发丧,三人尽皆赞同。商议完毕,张仪便敦促孟尝君去部署查凶,说那是第一要务。孟尝君一走,张仪便与春申君分头行事:春申君立即坐镇丞相府主事,荆燕辅助,依照王侯大礼设置了隆重的祭奠灵堂;张仪则与燕姬一起,请来大巫师给苏秦净身着衣并做停尸祈祷,一直忙到次日午后,棺椁进入灵堂,一切方算大体妥当。张仪春申君坚持要与燕姬一起,给苏秦守灵三日。孟尝君一阵忙碌,部署妥当,便也来给苏秦守灵。

夏日停尸,本是丧葬中最为头疼忌讳的时节。暑气燠热,尸身容易腐臭,而丧礼规定的停尸日期却有定数,官爵越高,停尸便越是长久。贵若王侯,灵床地下与四周虽有大冰镇暑,也往往难如人愿。于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谚。苏秦突然遇刺,却正在盛夏酷暑之日,停尸本是极难。可忒煞做怪!自棺椁进入灵堂,天气便骤然转凉,碧空明月,海风浩浩,一片凉意弥漫,竟大有秋日萧瑟之气!齐宣王本来已经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数运往相府,王宫停止用冰!然则只运得两车,便再也没有运,因为连这两车冰都没有化去。

齐人本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临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异常天象,自然是议论蜂起。于是,便有了对苏秦的诸多感念,对谋刺凶手的一片骂声,寻常以某人“死在六月”为由头的诅咒竟是踪迹皆无!更有一首童谣传遍巷闾,那童谣唱道:

春草佳禾

草鱼德大

马心不良

流火走血

这一晚,张仪正与春申君对坐灵堂廊下,孟尝君却匆匆到来,便先给两人唱了这首童谣,请两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摇头道:“噢呀,童谣历来是天书,谁能先知了?”张仪却是一阵思忖,一阵吟诵,俄而笑道:“大体不差。这凶手,孟尝君当已经查出来了。”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张兄神人,如何猜测得出了?”张仪笑道:“历来童谣,皆非无风之浪。那必是知情之隐秘人物,抛给世人的一个谜语。此首童谣,头两句暗藏苏秦名号,颂苏兄对齐人有大德。后两句却是说,凶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马旁姓氏。”孟尝君一时竟惊讶得口吃起来:“啊,啊,张兄,人说鬼门博杂,果然不虚,你竟是神目如电呢!”春申君便着急起来:“噢呀呀,你倒是说了,凶手是哪个贼子了?”孟尝君笑道:“莫急莫急,请来嫂夫人,我一起说给你们听。”

燕姬的声音却从灵堂帷幕后传了出来:“孟尝君但说,我听着呢。”

孟尝君一阵喘息,便耐着性子叙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开春之后,新法已经在齐国站稳了脚跟,民众一片颂声,连长期与齐国争夺渔猎水面的燕南民众,也纷纷逃来齐国定居。苏秦顾及燕齐盟约,竟亲自带着齐北三县的县令去安抚燕国流民,劝告他们返回燕国。可流民对燕国“新政”怨声载道,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无奈之下,苏秦只有下令齐北三县悉数吸纳燕国流民,许其在荒芜地区集中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竟是在一个春天,便开辟出了近万亩可耕之田!亏了燕国忙于内讧,两国才没有纠缠。苏秦从齐北回到临淄,便上书齐宣王,请发诏令:允许在齐国定居的流民“一体为民,有功同赏”,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许新国人从军,不得有任何歧视!这种法令在秦国虽然已经推行四十余年,但在齐国、燕国,还都是惊世骇俗的“使贱成贵”法。

此法一出,朝野便是大哗!稷下有名士曾说:“齐国山高水急,齐人贪粗好勇。”对于尚武成俗的齐国人来说,从军做骑士或步军技击勇士,都是无上的荣耀,本国隶农渔猎子弟尚且不能做,何况与战俘一般低贱的流民!然则,国人也从年复一年的传闻与亲身经历中,知道了秦国新法的好处,知道了齐国要变法便得慢慢“脱俗还法”,议论归议论,吵闹归吵闹,毕竟也没有生出什么大事来,新法还是颁布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日傍晚,孟尝君正在听斥候禀报燕国情势,突然听得总管冯驩在院中锐声叫道:“家君不好了!丞相遇刺了!”话音未落,冯驩便冲了进来,拉起孟尝君便走。待两人快步走到巷口,便发现苏秦正倒卧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鲜血一片,吓得赶来守护的几个门客面如土色。孟尝君对门客大喊一声:“快!四面搜查!“便立即抱起昏迷的苏秦回到府中,请来王宫太医一看,说是不擅刀伤,只能止疼。孟尝君便命令冯驩立即找到苍铁,火急赶到楚国,请春申君寻觅万伤神医!这边大体包扎了伤口,止了大出血,孟尝君便将燕姬接了过来。燕姬一看大急,立即便将苏秦小心翼翼的抬回府中。孟尝君护送到府,见苏秦仍然昏迷不醒,便对燕姬匆匆叮嘱了几句,急忙赶了回来。

门客们禀报说:搜遍了方圆十余条街巷,可疑凶手竟踪迹皆无!

孟尝君急得面色胀红,拍案高声怒道:“查!给我查!何方神圣?竟敢在田文门前行刺丞相!查不出来,我田文便陪着苏秦一死!”孟尝君历来善待门客如贤士,这次当真动了肝火,门客们无不惊心,却也都更加敬佩孟尝君,异口同声起誓:“不能查凶雪耻,永不为士!”毕竟,战国士人皆豪杰之风,朋友贵客遇刺门外而不能手刃真凶,那当真是无颜面对天下!更何况孟尝君门下以“多有奇能异士”闻名,若不能查凶除恶,那才是永远不能洗雪的耻辱!数百名门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竟是不容孟尝君插手,便天罗地网般撒向了齐国城乡。

齐宣王在苏秦尸身旁严令孟尝君时,真凶事实上已经落网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竟是那几个鸡鸣狗盗之徒立了大功。那个善盗者,本名叫桃大,一班市井却叫他“掏大”,意思是从来不盗小物事。做了孟尝君门客,桃大便也想做点儿正经事情,怎奈总没有大用场,干瘦矮小也无法可变,纵穿得一身光鲜,也是无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便又恢复了一身布衣,一个酒葫芦,整日醉得东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试身手。这日暮色时分,桃大胡乱哼唱着要回门客院,一进那条石板街巷,便瞄见一个黑衣白发的老者悠悠的跟在一辆轺车后面。桃大眼尖,又是惯盗,不经意间便瞅见了老者皮靴内插有异物!饶是如此,桃大也浑没在意,总以为老者是轺车高官的隐秘卫士,便径自哼唱着跟在后边。方到巷口,车后的老者却突然痛苦的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前面的轺车便闻声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高冠之人,便向老者走了过去。桃大依旧是浑没在意,卫士伤病,主人照拂,再是寻常不过了,便径自向门客院拐了过去。

可就在这刹那之间,桃大瞥见了一道细亮的光芒!接着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思灵动,便知事体不对,风一般飘了过去,疾如闪电般便从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几乎同时,老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声:“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当孟尝君正在愤然之时,桃大一身泥土一脸脏污的回来了。虽然没有追上凶手,桃大却盗得了凶手皮靴中的一支短剑。孟尝君找来太医一看,短剑恰有一尺,无毒,却极是锋利,正与苏秦肋间的伤口相合,只是没有血迹而已。

“桃大无能!那个老东西有两支短剑,这支没有用上,那一支在他手上。”桃大一边自己骂自己一边说:那个老东西出得临淄北门便不见了,他在方圆十余里都找遍,竟没有见到可疑的藏身处所。孟尝君思忖一阵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齐渊!牛山!盯准这个巢穴!”

一阵紧张周密的准备,一百多个门客络绎不绝的向天齐渊撒了过去,冯驩亲自在一个秘密山谷坐镇应变。孟尝君便忙着去了苏秦府,生怕苏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冯驩秘密急报:真凶藏匿处已经被围,要死尸还是要活人?孟尝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凶手果然便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凶手竟然是一个年轻憨厚的药农!

讯问时凶手颇为奇怪,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的窘迫愧色,却咬着牙就是不说话。孟尝君心中一闪,走近药农亲切笑道:“看得出,你后生是个剑击之士,也是个为国立功的人才。给你明说吧,齐王已经定了苏秦大罪,杀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说出受谁指使,我便上书齐王,为你请功。”药农后生眼睛扑闪着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连累爷爷,俺便说。”孟尝君立即道:“齐国新法,已经没有株连族人之罪,我保你爷爷无事。”后生道:“你是谁?俺却信你?”孟尝君正色道:“我是孟尝君,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你不信么?”年轻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尝君俺却知道,是侠义班头呢。”孟尝君哈哈大笑:“既认我这个班头,你便说,谁要你杀人的?”药农后生道:“要俺杀人的,是公孙家老。”孟尝君道:“你可知道,你杀的是谁?”年轻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尝君又问:“有人看见,杀人者是个白发老人,你如此年轻,不能冒功。”年轻人憨厚的笑了:“打开俺的镣铐,你便知道了。”

待镣铐打开,药农后生背过身片刻,一回头,一个白发苍苍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厅中!桃大高声尖叫:“没错!就是他!就是他!”药农后生嘿嘿笑道:“牛山药农谁不会这一手?俺平常得紧呢,惊乍个啥?”

孟尝君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药农后生,点起三千骑士,飞马赶到天齐渊。监视天齐渊与牛山的门客禀报:天成庄方圆三十里,牛山药农封户百余家,无一人走出监视圈。可是,当孟尝君踏进庄时,那景象却让他惊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着成侯驺忌,他嘴唇纠缠着一片钩吻草,嘴角渗着一缕暗红的血,一头白发变得碧绿,一脸红润却变得亮蓝!数十年号称齐国美男子的驺忌,竟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这具鬼魅后面的,是一个真正的白发老者,精瘦矍铄,钉在亭下却是一脸平淡的微笑。见孟尝君来到面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孙阅,一切罪责皆在我身,无得难为成侯尸身。”孟尝君嘲讽笑道:“公孙阅,你这头老狐也有今日?”公孙阅淡淡道:“成侯毕竟琴师,有谋略而无胆识。若依老夫之计,阶下囚便是田文苏秦了。”

回到临淄,冯驩向孟尝君备细叙说了公孙阅与驺忌的故事与阴谋。

这个公孙阅,跟随驺忌三十余年,是驺忌唯一的心腹门人。三十多年中,公孙阅为驺忌承办了几乎所有不能公诸于人的机密大事:谋取丞相、整倒田忌、争得侯爵、扩大封地,驺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孙阅扎实细致的谋划功勋。奇怪的是,公孙阅从来不求出人头地,只是心安理得的为驺忌效力。驺忌深知公孙阅虑事周密,才思过人,几次想杀掉公孙阅灭口,但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却使驺忌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日,一个女弟子给驺忌拿来了一本书,说是在公孙阅枕下翻到的。驺忌打开发黄的羊皮纸,竟是一本无名册籍。翻看内文,却尽是各种权术计谋与治人秘术,竟开列了一百余条,各自还有简短解说,末了两行大字是:“修习机谋之术,可借机心之主,与主共始终,此术可大成。”驺忌一阵沉吟,反复揣摩,便对这个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驺忌曾是名动天下的琴师,国中多有少年才俊争相拜师修习。可驺忌从来不收仕宦子弟做学生,只收得寥寥几个女弟子,还都是王室搜罗来的少女乐手。这几个女弟子对老师奉若神明,个个忠诚驯顺得猫儿一般。后来,有三个女弟子竟争先恐后的献身于驺忌,做了奴隶一般的侍妾。偏是这个叫做琴渊的最聪慧美丽的少女弟子,驺忌却从来没有动过手脚。女弟子百般娇媚委身,驺忌都稳如泰山。就在琴渊十六岁的时候,驺忌派给她一个差使:侍奉家老公孙阅。琴渊聪慧绝顶,自然晓得老师心意,便留心公孙阅的一切隐秘,这才有了那本神秘册籍的发现。

从此,琴渊便真心实意的侍奉公孙阅了,而且让公孙阅实实在在的觉得这个少女爱上了他,以他为活着的希望。时间一长,少女就劝公孙阅带她远走高飞,独自立业,何须与人为仆?公孙阅却说:“我跟丞相修习,若得独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问修习什么?公孙阅答说,仕宦之学,将来光大门庭。后来,少女与公孙阅更是亲昵,便劝他直接投效齐王,做个上大夫,岂不比做仆人风光万倍?公孙阅很不高兴的说:“做仆也自有乐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不会走。你若不耐,公孙阅绝不相强。”

从此,驺忌打消了相机除掉公孙阅的念头,亲自主婚,将琴渊嫁给了公孙阅。新婚后三日,琴渊却哭着来找老师,说公孙阅是个只会胡乱折腾的阉人!驺忌大是惊讶,第一次感到了公孙阅的神秘莫测,也顿时对公孙阅的一切怪诞与异于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渊依旧是公孙阅的夫人,从此却也成了老师卧榻的美丽尤物,虽然常常带着满身的伤痕。公孙阅却浑然不觉,只要他有兴趣折磨她时她不反抗,他便什么也不知道。

就这样,驺忌与公孙阅成了永远的狼狈。

苏秦变法开始后,驺忌谋划的贵族反扑竟然一败涂地。驺忌本来想就此罢手,可公孙阅告诉他:成侯在贵族背后的密谋,虽然没有被齐王发现,却被孟尝君盯上了!孟尝君心狠手辣,正在筹划以门客假扮盗贼,血洗天成庄!驺忌正在郁闷难消,听得此说便杀心顿起,将一张古琴愤然摔在了地上:“杀!杀光他们!”公孙阅原本便只要驺忌一句话,以利他调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话,便立即应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后,公孙阅便教田文暴尸街头。”驺忌却冷冷笑道:“你说杀田文?”公孙阅一点头,却听驺忌阴声道:“大错也!生死之仇,只有苏秦。若无苏秦,岂有老夫今日?岂有齐国乱象?先杀苏秦!孟尝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驺忌主意既定,公孙阅便从去年冬天开始密谋实施,立即秘密进入了牛山。

牛山药农,是驺忌请求保留的封户。这些药农有一百多户,世代采药治药,人称“东海药山老世家”。这些药农终年盘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独自行走,不怕小伤小病,就怕猛兽侵袭。一个好药农,便必须同时是一个搏击高手。千百年流传下来,牛山药农的搏击术便渐渐的引人注目了。海滨齐人多渔猎生计,也多是单干行径,打斗争夺便是家常便饭,练习单打独斗的技击之术便在齐东蔚然成风。所谓技击,便是搏击的各种技法,从各种兵器到各种拳脚,无不讲究技法。齐东技击最有名的,便首推这牛山药农。公孙阅深谋远虑,自然不会放过如此一个技击高手云集的封地,当初驺忌自请只要牛山百余户,便是公孙阅的主意。

未雨绸缪,公孙阅早已经对各户药农了如指掌,不费力气便找到了一家只有爷孙二人的药农。

这家药农不同寻常,没有姓氏,人只呼为“活药家”,祖祖辈辈做的却是“采活药”生计。所谓“活药”,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猪、羚羊、麝、野牛、野马、大蟒、毒蛇等等一应活物身上的可用药材。“活药”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师方士一类鬼神之士,往往还要亲眼看着“活药”从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药。要做这种生计,没有一身过人的本领,便无异于自投猛兽之口。世世代代下来,这“活药家”便锤炼出了一套独门技击术,称之为手刃十六法!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剑、匕首、袖箭、菜刀、石子,举凡各种不显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夺命之利刃!寻常武士纵是手持丈二长矛,也难抵活药家掌中一尺之剑。公孙阅曾亲眼看见,活药孙儿只一刀便将一只斑斓猛虎当场刺死!这后生更有一手绝技,刺杀猛兽分寸拿捏之准,竟是叫几时死便几时死,绝无差错。

活药爷爷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飞,走险山如履平地。孙儿二十出头,厚重木讷,黝黑精瘦,却是一身人所不知的惊世功夫。公孙阅早已经对这活药家下足了功夫,除隶籍、减赋税、许妻室、以领主之名常常适时送来各种照拂,爷爷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处,我这孙儿便是你的了。”公孙阅自然是从来不提任何请求,竟使这活药家爷孙大有恩无可报的一种忧愁。

公孙阅一来,便是眼中含泪,说是他的仇人到临淄做了大官,正在四处追杀他,他来告别活药爷孙,便要远遁山林去了。爷爷一听大急:“有仇必报!家老却要逃遁,不长仇人气焰么?”公孙阅哽咽道:“我如何不想报仇,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报得大仇?”爷爷慷慨高声道:“孙儿过来!自今日起,俺便将你交给了家老,不能给家老报仇,就不是俺的孙子!”后生本来就听得冲动,爷爷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话来:“家老,只要让俺识得人面!”

公孙阅便将后生秘密安置到临淄城中,委派可靠仆人领着后生守侯在孟尝君门前,终于死死认准了这个高冠人物。动手前一日,后生问公孙阅:“要弄咋个死法?”公孙阅说:“三个时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后回来,后生却红着脸说,他没杀过人,又受到一个飞盗的搅闹,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个时辰。公孙阅连说没事儿,便要与后生饮酒庆功。后生端起酒一闻,黑脸却嘿嘿笑了,硬是说爷爷久等不放心,竟连夜进了牛山。公孙阅没有敢拦挡,竟眼睁睁看着后生去了。

冯驩说,当门客武士六十余人围住了那座山屋,准备做最惨烈的搏斗时,活药爷爷却拉着孙儿出来了。老人对冯驩说:“俺老夫有眼无珠。孙子交给你了。”说完便径自进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门,活药孙子便低着头跟他们走了。

按照公孙阅的谋划:刺杀苏秦的同时,驺忌当立即逃往燕国,借子之兵力杀回齐国重新掌权!可驺忌自以为是,却说齐王早想罢黜苏秦,绝不会追查此事,何须徒然丢失了根基?女弟子们也纷纷讥讽公孙阅“阉人无胆”,气得公孙阅连呼“成侯无识!成侯误事!”

……

孟尝君说完,张仪与春申君竟是唏嘘良久,相对默然。

忽然,燕姬的声音却从灵堂帷幕后传了出来:“孟尝君,我等倒是忘记了一件大事呢。”孟尝君诧异道:“你快说,忘记了何事?”只听燕姬道:“张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赶来齐国,定是有紧急大事找你,也该当问问了。”孟尝君恍然,连忙向张仪一拱笑道:“田文糊涂,向张兄谢罪。张兄快说,要我如何?”张仪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来了。”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见齐王见苏兄都不说事,不是找孟尝君却是找谁了?”张仪点头道:“也是。事情不大,孟尝君在旬日之内,给我寻觅两个方士出来便了。”

“方士?”孟尝君惊讶得仿佛不认识张仪一般:“张兄也信了这鬼神驱邪术?”

“此中原由,一言难尽。”张仪笑道:“你只找来便是,也许过得几年,也有故事给你听。”

孟尝君道:“方士之事,多有传闻,我也从未见过。此等人行踪无定,我却要早早安顿呢。”

说罢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尝君真义士了!若无这个万宝囊,张兄却到哪里去找方士了?”张仪也是感慨万端,却只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五、张仪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六日之后,谋刺苏秦的元凶伏法,齐国为苏秦发丧,举行了最为隆重盛大的葬礼。

山东六国与所有仅存的二十余个小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张仪以秦国丞相的身份,做了参加葬礼的秦国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阳周室也派来了天子特使。周赧王感念这个洛阳布衣的不世功勋,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礼仪仗!依照周礼,这仪仗是公国诸侯才能享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诏书却以“苏秦为六国丞相,亦为王室丞相,等同大国诸侯”的名义,“赐公国葬礼,以昭其德”。加上齐国的隆重仪仗,整个葬礼仪仗竟铺排开三十余里,直达苏秦陵墓!临淄人更是倾城出动,哭声盈野,天地为之变色。

齐国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礼盛况,竟是感慨万端:“苏秦上膺天命,下载人道,死之荣耀,犹过生时,千古之下,无出其右也!”

葬礼之后,齐国刚刚平静了下来,燕国便乱了!太子姬平与将军市被起兵讨伐子之,却被子之一战大败,退到辽东去了。燕国与齐国素来唇齿相依息息相关,燕国一乱,齐国便是朝野不安,出兵燕国的事便在陡然之间尖锐了起来!也不知何种原因,偏偏齐宣王却是举棋不定,竟是迟迟没有决策,临淄官场市井间便是议论蜂起,竟是比自己国家出了事还急色。

张仪一心只想着方士,却不去理会临淄的惶惶议论,见了孟尝君也从不提及燕齐之事。原是张仪心下雪亮:燕齐纠葛越深,秦国便越是受益;齐国出兵安定燕国,利于齐,却不利于秦;虽则如此,秦国却不能主动站在某一方,否则便不能收渔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宁作壁上观。孟尝君虽然粗豪,却也心中有数,从不就燕国大势“就教”于张仪,但有闲暇,两人便聚酒豪饮,海阔天空的唏嘘感慨一番。

这一日,孟尝君兴冲冲来说:“张兄,孟老夫子要来临淄了!”

“又想来做齐军教习了?”张仪淡淡的笑意中不无讥讽。

“这次呵,孟夫子却是从燕国来的。你说,他想做什么?”

“老夫子行呵。”张仪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邻,还能做甚?”

孟尝君知道,张仪对孟子历来没有好感,便转圜笑道:“张兄啊,孟夫子还是有些见识的。”

“孟夫子有见识,何消你说?”张仪笑道:“若去了那种学霸气,再去了那股迂腐气,这老头子倒确实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气迂气,还是孟夫子么?”孟尝君哈哈大笑:“不说了,明日齐王与孟夫子殿议,请你我主陪,你只说去也不去?”

“齐王做请,张仪如何能小气不前?自当陪你受苦了。”张仪心不在焉的笑着,并未将这件应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过午,孟子车队进入临淄。齐宣王仿效当年齐威王之法,率领群臣与稷下名士到郊亭迎接,并在临淄王宫的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大宴。白发苍苍的孟子与齐宣王并席而坐,左右便是张仪与孟尝君,厅中群臣名士罗列,却是名家大师绝无仅有的礼遇。孟夫子雄辩善说,席间侃侃而谈,历历诉说了所过之邦的见闻,时时对各国君主略加评点,竟是挥洒自如,不时引起举座笑声。齐宣王最是看重敬贤之名,况又是第一次与孟子直面对答,实在是对孟子的学问气度见识敬佩有加,更对孟子的君王评点大有兴趣,便谦恭笑道:“先生常过大梁,却不知魏王近况如何?”

“魏王嗣者,实非君王气象也。”须知魏国强盛近百年,为天下文明渊薮。孟子一句话,非但直呼魏王名讳,且公然显出轻蔑的笑意,举座皆是一惊!

“先生此言,可有佐证?”齐宣王依然是面带微笑。

孟子从容道:“与魏嗣对答,人无以敬之。彼问:‘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于一,自有太平。’彼又问:‘定于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杀戮,仁者定于一。’彼又问:‘不行杀戮,便无征战,谁愿拱手让位,使仁者定于一?”我答:‘天下庶民皆愿之。禾田大旱,便望云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起,其势何人堪当?’此等之王,此等之问,何堪为王也?”

孟子悠然说完,座中却是一片默然,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惊讶赞叹之声,甚至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对与锐声辩驳,竟是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在讲究“论战无情”的战国,尤其在论战风炽热的百余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场合,可说是罕见之极!偏孟子浑然无觉,已经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扫视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轲游历天下四十余年,阅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为量人之器,无得有他也。”

齐宣王却岔开了话题笑道:“先生从燕国来,以为燕国仁政如何?”

“乱邦无道,何谈仁政?”孟子喟然一叹:“奸佞当道,庶民倒悬,此皆苏秦之罪也。”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却是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又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便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便能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张仪!齐宣王也一时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孟子本来多饮了两爵,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竟是如坐针毡。四十余年来,孟子周游列国,虽然无一国敢用,名气却是越游越大,渐渐的也就不寄厚望于任何邦国,悠悠然成了一个超脱传道的大宗师。如此一来,反倒是放开说话无所顾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近年来,孟子资望更深,各国皆奉为大贤宗师,孟子便更是挥洒自如,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只与君王问对应答,俨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结束论战散场,孟子才问万章:“今日来者都有何人?论辩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万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记录孟子言谈,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孟子便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临淄,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张仪与孟尝君,也是漫不经心,没有看进眼里。也就是说,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在临淄碰上张仪。及至那个铁拐高冠者站了起来,甩出“大伪无双”四字,竟是掷地有声!孟子才蓦然闪念,此人必是张仪无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孟子被誉为“大才雄辩,天下无对”,张仪则有“天下第一利口”名号,偏这两人但见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纠缠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就被刚刚出山的张仪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顿。从此,孟子便对张仪苏秦厌恶之极,内心却也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虽然,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但却再也没有说过“妾妇之道纵横家”那句话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说得口滑,便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又遇苏秦新丧,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的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惟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竟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老师——!”儒家弟子们呐喊一声,一齐扑向孟子。王殿顿时大乱,齐宣王铁青着脸色大喝:“孟尝君,太医!”孟尝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医!快!太医——!”奇怪的是,稷下学宫的一百多个名士竟都无动于衷,默然的看着忙乱的内侍侍女,与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齐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风宴席落得如此收场,朝臣们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学宫的名士们却围了过来,齐齐的向张仪肃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张仪却有些木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铁杖笃笃点地,却是径自走了。

六、行与子还兮我士也骄

在齐国历法的“期风至”那天,两个方士被请到了张仪面前。

夜里,张仪与两名方士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备细叙说了“某公”的症状心性等,询问方士能否禳治?这两个方士却是师兄弟,师兄已经白发苍苍,师弟却正在中年。听罢张仪诉说,两位方士便是闭目沉吟,良久,白发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却是一王。”张仪心中一惊,脸上却是笑着:“果真王者,便无以禳治么?”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却要大费周折。”张仪笑道:“如何周折?但请明言。”老方士道:“最难者在蓬莱仙药,却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祷于海神上天。”张仪道:“两位大师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诸般周折,便并非难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张仪笑道:“上天也爱金钱么?”老方士肃然道:“非是上天爱金,却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将世人钟爱之物敬献上天,方知上天赐恩可贵也。”张仪点头:“不知上天所需几何?”老方士道:“万金之数。”张仪慨然拍案:“便是万金了。”目光一闪又问:“两位大师须轻车简从随我上路,不知可有难处?”中年方士悠然道:“轻车尚可,简从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祷法阵,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须以大夫爵品待之。”张仪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师所言。明日午后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赶到,只能后日起程。”张仪道:“好,便是后日。”

与方士密谈罢,张仪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没有了嬴华,诸多事体便要靠绯云与两名掌书打理,一一落实,已经是四更时分。掌书退去,绯云却是心神不定,张仪戏谑笑道:“小哥儿又有心事了?”绯云道:“吔,甚心事?正经事呢。我怎么看,这两个方士也不象正道医家,莫得又给你惹事儿?”张仪笑道:“方士方士,本来就不是正道医家,有何稀奇。”绯云急道:“吔!不是!我说他们好象是,是骗子,诈人钱财一般吔。”张仪默然有顷,叹息了一声:“方士兴起几十年了,我等谁也没经过见过,可太医既然说了,齐国君臣也有许多人相信,我近日才打听到,齐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寻找过仙药。咸阳事急,我们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谁也不能穷尽奥秘的。”绯云就嘟哝道:“知道你是尽心而已,却只怕你上当吔。”张仪板着脸不说话,绯云也不敢再罗嗦,便收拾卧榻去了。

次日,孟尝君亲自到驿馆帮忙料理,一番忙碌,终是准备妥当。晚上,孟尝君为张仪饯行,两个豪气干云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对无语,只是默默饮酒。良久,孟尝君道:“张兄,若有不时之需,不要忘了,还有田文这个朋友。”张仪笑道:“孟尝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让得一窟?”孟尝君大笑:“张兄但出咸阳,田文便为你谋得一个大窟如何?”张仪揶揄笑道:“还是我为你谋窟吧,不见临淄风向已转么?”孟尝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顶不住风,便来找你!”

一时饮罢,两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装,孟尝君惊讶莫名,连问何故?燕姬淡淡笑道:“临淄虽好,终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当去了。”孟尝君本是急公好义,更兼受苏秦临终托付,便对燕姬离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过一般,竟是木呆呆难堪之极。张仪却是豁达笑道:“孟尝君啊,燕姬心志,不让须眉。山林之隐,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苏兄已经去了,她孤守临淄,情何以堪?让她回燕山去吧,这却与情义无涉了。”孟尝君毕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个了。”说得燕姬与张仪竟是一阵唏嘘。孟尝君反复看了燕姬行装,竟是无可帮衬,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驭车骏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晓,临淄城西门刚刚打开,便有两支人马飞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扬镳而去。孟尝君站在城门箭楼上,眼看着北上车马没进苍苍远山,南下车马隐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风中流下泪来。

张仪心情焦躁,一出临淄便吩咐两名掌书带着百名骑士,护卫着方士在后面缓行,自己则弃去轺车,与绯云快马兼程先行西进。次日午后,高耸山头的函谷关箭楼与黑色旌旗便遥遥在望,及至关前,却见关内飞出一骑,白人白马,竟是风驰电掣般掠过进出商旅直插东进官道!绯云眼睛一亮,锐声便喊:“华姐姐——!大哥在这里——!”眼见白马一声嘶鸣,骑士便箭一般从田野中斜插过来。张仪连忙下马迎了上来:“小妹,你如何出关了?”

嬴华滚鞍下马,却是一脸汗水泪水,一句话没说便抱住了张仪。绯云已经在地上铺好了一块毛毡,张仪便将嬴华抱过来放在毛毡上坐好,绯云拿过一个水囊又让嬴华喝水。嬴华喝得几口,喘息一阵,竟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张仪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嬴华。哭得一阵,嬴华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来。绯云劝阻不住,竟也哽咽着哭了起来。张仪默默坐地,拉过酒囊便咕咚咚猛饮了一阵,兀自粗重的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静下来,张仪笑道:“小妹,说说咸阳的事吧,我们总是得回去了。”嬴华便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张仪走后,嬴华立即去见司马错。司马错听了张仪的谋划,便是一声长叹:“丞相大错也!当此之时,何能为虚妄之事离开咸阳?”又默然一阵,便告诉嬴华:只要他的上将军印信与王赐兵符在手,秦国大军就不会异动。末了,司马错又提醒嬴华:目下秦国之危,不在军营,而在宫廷,要她务必盯紧樗里疾,用樗里疾来牵制甘茂,方可稳定宫廷。

嬴华觉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里疾会商。樗里疾竟全然没有了往昔的诙谐笑谈,忧心忡忡的说:多年以来,丞相奔波于连横,上将军忙碌于征战,他埋头于政事民治,竟是无一股肱大臣辅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与宫廷事务;而今甘茂与太子嬴荡居心叵测,他们要钳制,竟是茫茫然无处着手!丞相寄厚望于秦王病情痊愈,离国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经是无药可治,时时都在不测之中,当此危局,谁能威慑太子一党?

嬴华大急道:“说了半日,右丞相竟是束手无策了?”樗里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宫尚且艰难,却如何能保得重重宫闱之后?”嬴华道:“右丞相能否将甘茂调出王宫?”樗里疾道:“长史执掌机密,历来都在王宫内设置官署。秦国法度:非丞相与国君会商、国君下诏,不能变动长史。两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边安置了一个掌书,可甘茂管束极严,目下他却是一步也动不得。”嬴华思忖一阵道:“右丞相,秦国正在安危之际,我决意启动黑冰台,保护秦王!这是丞相手令,你可赞同?”樗里疾嘿嘿笑了:“早当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这句话了!”说罢,便笑吟吟将那个掌书的姓名长相说给了嬴华。

嬴华当夜立即行动,亲自带领三名黑冰台干员从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潜入章台宫。连续几日,章台宫都很平静,秦惠王也仍旧是时昏时醒。嬴华便让三名干员轮流守护在玄思屋外监视,自己就潜回咸阳,去找那名掌书联络。

奇怪的是,扮成宫中卫士的嬴华在长史官署外秘密监视了十二个时辰,所有的轮值吏员都逐一查勘,竟偏偏没有那个掌书!嬴华觉得蹊跷,便连夜去见樗里疾。樗里疾以核查吏员官俸为名,径直进入王宫,一查之下,那名掌书竟是暴病身亡!右长史禀报说:那掌书奉长史之命到章台宫记录王言,回来时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蛰中,太医治疗三日无救,便死了。

如此一来,唯一可知甘茂与太子内情的眼线便被掐断了!嬴华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动守护的秘密卫士。一时无法可想,嬴华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干员,又亲自坐镇章台宫,要确保张仪回来之前秦王无事。如此过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静如常。

第十三日午后,太阳已经西下,苍老干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不时的看着太阳叹息一声。这时,便听守在竹林边的老内侍长呼了一声:“太子入宫——!”秦惠王惊讶的回过头来,便见一身铁甲一领披风的太子嬴荡已经走了过来。秦惠王显然不悦道:“此时我不见人,也不议事,不知道么?”嬴荡却是一躬,高声大气道:“父王,二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来禀报。”秦惠王惊喜道:“你说稷儿母子?哪里来的消息?快说。”嬴荡道:“我识得一个胡商,他从燕国来咸阳,说了二弟许多事情,还带回了姨娘给父王的书简。”秦惠王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好好好,快,进去说说,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时,甘茂带着一个掌书匆匆走来:“王有会见,请许掌书录言。”秦惠王挥挥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无关邦国,录个甚言来?”说罢对嬴荡一招手:“走,进去说。”父子二人便进了茅屋。甘茂却没有走远,依然与那个掌书守侯在竹林边上。

隐藏在小土岗松林中的嬴华大是忐忑不安,觉得太子今日来得似乎蹊跷:既是需要一段时间叙说的家事,便当早来,如何堪堪在太阳行将落山之时到来?但无论如何,嬴华也不好公然干预太子晋见,尚且是在国君清醒时的晋见。眼见太阳缓缓的沉到了山后,半天霞光也渐渐褪去,秦惠王昏症发作的时刻已经到了,却不见秦惠王从茅屋中出来。

便在此时,却见太子从茅屋中冲了出来,大喊:“长史!快宣太医!父王昏过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医每在此时便守侯在竹林边,听得太子一声喊,甘茂便与太医一起冲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便听见茅屋中哭声大起,嬴华竟骤然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嬴华发现自己竟躺在章台宫茅屋之中,大厅中央便是盖着白布的竹榻,自己身边却站着眼睛红肿的太子!嬴华惊叫一声,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却软得面团一般,不觉更是心乱如麻。太子嬴荡却木然道:“少姑,正是你这声尖叫,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将你救了过来。太医给你服了药,说你须得安神定心。”嬴华看看屋中甘茂、掌书、太医、内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话要问侄子!”嬴荡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头道:“少姑,有话你便问了。”嬴华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说。”嬴荡依旧木然道:“天将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却让我稍等,说要给我叮嘱一件事情。叮嘱的话还没说出口,父王便叫了一声,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迷了……我出来唤进太医,父王便去了。”嬴华愣怔片刻,冷笑道:“我问你,你明知父王日暮发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来见?”嬴荡道:“我午后接到二弟消息。长史说,当及早说给父王,让他高兴。出城过酆水,却耽搁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晚了。”嬴华问:“因何耽搁?”嬴荡道:“渡船坏了,正在修缮。”

嬴华觉得此中疑点太多,一时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问。嬴荡却问:“少姑与父王情谊深厚,请教诲侄儿,如今该当如何?”嬴华气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须问我?”嬴荡便不再说话,只是木木的戳在那里,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当晚,嬴华便与秦惠王的尸身一起,被秘密运回了咸阳。

次日清晨,太子嬴荡在王宫东殿举行了秘密会商,除了司马错、樗里疾、甘茂三人外,嬴华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备细禀报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经过。嬴荡放声大哭,痛骂自己犯了弥天大罪,请求为父王殉葬。司马错与樗里疾都看着坐榻上的嬴华,显然是盼望她说话。嬴华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复生,诸位但以大局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上,慷慨陈说危局,请立即拥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国乘虚而入!司马错与樗里疾也是无话可说,竟都默默点头了。三日后,王宫诏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发丧,太子嬴荡即位为新秦王。

那日晚上,守护太医终于说公主康复了,嬴华才回到了丞相府,便连夜出城来找张仪……

“大姐,怎么虚成了这模样?”绯云为嬴华不停的揩拭着额头汗水,竟是说不出的惊讶。

嬴华面色苍白的倚在绯云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丝功夫也没有了。”

“大姐!”绯云抱住嬴华便大放哭声,一种深深的恐惧竟使她浑身瑟瑟发抖。

张仪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象一尊石雕般纹丝不动。良久,他长吁一声道:“绯云,拿我的令箭,到函谷关调一辆篷车出来。”绯云便飞马去了。嬴华这才恍然问道:“方士找到了么?如何只你们俩回来?”张仪拍拍嬴华道:“方士在后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闭眼歇息便了。”嬴华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还会到咸阳么?”张仪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们才不会轻易走呢。”

片刻之后,绯云便从关内赶来了一辆四面包裹严实的篷车。张仪断然道:“走,回咸阳。”说罢便抱起嬴华坐进了篷车。绯云将三匹骏马拴在车后,便上了车辕,一声鞭响,篷车便辚辚进关。篷车不能快马奔驰,加之嬴华虚弱不耐颠簸,函谷关到咸阳竟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张仪也不进郡县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华,倒也平安无事。。

这日傍晚进得咸阳,张仪草草梳洗了一番,便来到樗里疾府上。樗里疾见是张仪,便嘿嘿笑道:“走,找司马错,你我说不明白。”两人来到上将军府邸,却见这平日里车马如梭的车马场竟是空荡荡黑黝黝的,既无车马,更无灯火,连那两排钉子般肃立的武士也没有了,只有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大方灯孤悬门厅,竟是幽静得有些寥落。张仪不禁便叹息了一声。樗里疾却嘿嘿笑道:“司马错堂里清哩,早早便这般收敛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张仪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向里走。门厅下一看,大门竟是关闭的。张仪便啪啪拍着门环高声道:“有客来访——!”大门便隆隆开了,家老匆匆迎来当头便是一躬:“我家主人卧病谢客。既是两位丞相,请随我来。”便提着一盏灯笼将两人领进了后园。

张仪从来没有进过司马错的后园,月下朦胧望去,这座后园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后园还大了许多!奇怪的是,这座后园却没有寻常庭院园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层层叠叠的小山包与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肠小道千迴百转,竟是入了迷宫一般!张仪惊讶笑道:“司马错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坟园一般。”樗里疾嘿嘿嘿一阵道:“没看懂?这是司马氏绝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许建造的。看看,这儿便是函谷关了。”张仪就着月光仔细看去,果然见“连绵群山”中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入口处赫然一座“雄关”,关外便是浩浩一条“大水”!张仪顿时明白,一路指点道:“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这边是河外、安邑,啊,这里是我家了!”一阵感叹便问家老:“上将军却在哪里啊?”家老笑道:“家主人正在燕山辽东,请这边走了。”樗里疾便嘟哝道:“燕山?辽东?司马错又想做甚了?”

一时来到“燕山辽东”地面,便见一人布衣散发临“海”而立,显然正在入神,竟对身后脚步浑然无觉。樗里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马上将军,还想去辽东打仗么?”司马错蓦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来,这海边正有几块岩石,便在这里坐了吧。家老,搬几坛酒来!”

“海”虽不大,岩石却是地道,光滑平坦,临“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风声萧瑟,竟是别有一番韵味。片刻之间老酒搬来,就着几块军中常见的干牛肉,三人便对坐饮了起来。

“司马兄,樗里兄,”张仪笑道:“人生终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余年,只怕也到了各谋出路的关口。张仪鞍马未歇,便来与二位相聚,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将枢要国事对新朝有个交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里疾先笑了:“我看司马兄是雄心不老,还想打几仗呢。”

“哪里话来?”司马错淡淡笑道:“我在后园徜徉,原本是要思谋个落脚之地,看来看去,还是燕北辽东合于我心?”

张仪有些困惑:“燕北辽东山水粗砺,一暴十寒,不合隐居,司马兄如何要去那里?”

“嘿嘿,我明白了,司马兄兵心不死,还想找个用武之地呢。”

“偏这黑老兄贼精。”司马错苦笑道:“不瞒张兄,司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于饱暖秀美之地。燕北辽东有胡人之患,战火连绵,族人振奋为生,也不致衰败。至于司马错自己,能了抗击匈奴胡人之微末心愿,也便知足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司马兄痴兵若此,却何以要离开?以秦国之雄兵,以将军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

司马错笑道:“张兄当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个该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来,为将只是一朝。哪个君王愿将兵权留给隔疏老臣?况且,新朝上将军的人选,已经是明着的了。”

“明着的?能是谁?”张仪却有些惊讶。

“先是甘茂,再是樗里疾,而后两人颠倒。”

“嘿嘿嘿,”樗里疾不禁笑个不停:“你这话巫师一般,教人心里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将军?”

司马错没有一丝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将军。”

“却是为何?”樗里疾也不笑了。

司马错却笑了:“天机不可预泄也,无可奉告。”

蓦然之间,张仪想起秦惠王的话,内心便不禁佩服司马错的冷静透彻。甘茂与樗里疾,都是所谓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却在文武两方面都不能达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国君可任为武职,亦可任为文职。对于新君嬴荡这样嗜兵的国君,自然以上将军为第一要职,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来做上将军,这个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荡在权力稳定后,便极有可能亲自执掌兵权,那时,升迁甘茂做丞相,让明达而不专权的樗里疾做名义上将军,而实际上嬴荡自己便是三军统帅,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此一揣摩,司马错的预言便尽在情理之中。

张仪便点头笑道:“有樗里兄留朝,毕竟好说多了,秦国或可度过危局。”

“嘿嘿嘿,如此说来,张兄也要走?”

张仪笑道:“如何?我不该走么?张仪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苏秦去了,张仪去了,司马错也去了,这天下可是寂寞了许多呢!”樗里疾一声叹息,张仪与司马错竟大笑起来。

三人直说到四更方散。张仪回到府中,嬴华绯云竟在书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着了。见张仪回来,俩人便咯咯笑着醒了过来。张仪笑道:“你俩睡吧,我要草个上书呢。”嬴华便娇嗔道:“不睡!我俩要和你了账!”张仪惊讶道:“了账?了甚账?你还想将丞相府带走不成?”绯云“吔!”的一声,便笑软在嬴华怀里。嬴华咯咯笑道:“你才想将丞相府揣在怀里呢。我俩要做夫人!不许你拖!”张仪恍然,一阵哈哈大笑,便一边一个将两个丽人拥在怀里:“都做几次夫人了,还想做?好!今夜便让你俩再做夫人了!日后呀,天天做夫人!”绯云便红着脸笑道:“吔!羞不羞,就知道让人家那样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样做夫人,要洞房花烛!”三人便笑做一团。

笑得一阵,张仪道:“我要办完三件事,俩个小哥儿才能做夫人。一是上书请辞,二是明日见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华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绯云已经将他们打发了。”张仪惊讶道:“他们来过了?你如何打发的?”绯云笑道:“吔!那两个方士难缠呢,硬要一万金,说是此行惊动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谢罪!我与姐姐商议,将相府的六千金全给了他们,他们才嘟哝着走了。还神术长寿呢,活生生勒索骗钱吔!”张仪便笑了:“小哥儿童心无忌,偏是说穿了。殊不知,日后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骗呢。”想想又对嬴华道:“你那黑冰台却是大机密,得了结一番呢。”嬴华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宫那几天,还不就在了结黑冰台?早没我事了。”张仪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来草书,两三日内我们便走。”

嬴华看看绯云,绯云便回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卷竹简:“吔,看看,如此写法可行?”

张仪大是惊讶:“你写的?”

“吔!姐姐说,我写,不行么?”

张仪不再说话,打开竹简,却见一篇整齐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觉高声唸了起来:“臣张仪顿首:臣蒙先王知遇,执相印二十余载,些许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迈体衰,不堪国事繁剧,欲归隐林泉,以开后继之道。我王圣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遗愿,成就秦国大业!臣虽远在山林,亦常为我王祈祷也!”张仪唸罢,喊了一声“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了一些,不象张仪了。”嬴华笑道:“但象张仪那般‘我士也骄’,能走么?蠢!”

张仪大笑:“好!便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们这便走。有人会送的。”嬴华突然认真起来。

张仪一阵愣怔,一阵思忖,终于点头笑道:“有妻如此,张仪之福也,走!”说罢便抱起嬴华大步出门。庭院中一辆篷车已经备好,绯云悄声笑道:“姐姐已经让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张仪笑了笑:“有两个狐精,我便只做大丈夫了,操个甚心?”嬴华在张仪脸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张仪笑着狠狠亲了嬴华一口,便钻进了篷车。

天色放亮,红日跃上咸阳箭楼时,辚辚篷车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华打开车帘笑道:“小妹,我们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儿如何?”绯云在车辕上笑不可遏:“吔!还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腻歪了!”张仪的铁杖敲打着车辕,也是大笑不止:“这老哥哥么做得好风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声唱了起来,那却是张仪故乡的《魏风》:

园有美桃

其实佳肴

心之怡也

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骄

桑者闲闲

行与子还

十亩之间

行与子逝

不知我者

谓我心气高……

“啪”的一声,绯云扬鞭催马,篷车便湮没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说,目下咸阳如何?乱了么?”嬴华笑着叫着。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张仪一阵大笑,笑声便随着山风在山塬间飘飘荡去。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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