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年前买的书,一直放在柜子底。我有个大柜子,上层都是衣裳,下层放书。十年之中看了两回,有个夏天看过,记下过一点:
“这几天夜里,我总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接近零点时,常能听到远远的狗吠,叫得很急,那只狗总是在这个时候会叫一会儿。起风了,窗外的梧桐叶子长大了,哗哗地漫过了夜。这些梧桐,常常引来一群群的灰喜鹊,有一只,曾经落在那棵最高的梧桐树顶,一只脚轻轻点着树尖,晃悠悠地随风摇摆,仰颈高歌,非常的快活得意。夜再深一点,布谷鸟就来了。它每叫四声,都要停一下,等一会儿。那叫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宁静的黑暗,爆出了一朵朵微弱的小火花。
最近总是下雨。睡前看《古本山海经图说》。雷电交加亦或清风徐来的夜里,看到开篇的“大荒之中……”,都有渺渺茫茫归彼大荒之感。
四方都有风神。北方之神名为婉,处东北隅,也是北方风神,主察日月出入,司昼夜短长。东方风神是折丹,处东极,司春月之风。南方风神名叫因因乎,处南极,主南风出入。西方风神石夷处西北隅,司日月长短。时间之神名叫噎,处于西极,司日月星辰之度数行次。钟山之神叫做烛阴,是创世神。人面蛇身,长千里,双目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气息一通,就形成风……”
再从柜子里找出来这本书,又值初夏,不过已是四年之后,这也不过是烛阴的吁吸之间。那深夜里的犬吠如书中所说,就如同何罗鱼的叫声:“何罗之鱼,十身一首;化而为鸟,其名休旧。”;而“南山,鸟多尸鸠。”这就是那只布谷鸟。有许多奇鸟,婴勺,窃脂,青耕……,都与喜鹊似像非像。
树尖长过了一层楼正好要四年。春末,新叶的影子倒映在白墙上,像无数淡青的小蝴蝶,纷纷追逐着光的花朵,轻嗅光的玫瑰。屋子像在水底,绿叶掀起的波光,如大河的漩涡,我在其中,有种浮沉之感。我常常很久地看着这株梧桐,“浓荫覆窗,人面俱绿”,在神光离合之间,如同离朱守着琅玕树。书里说,昆山有一种奇异的琅玕树,树上能长出珍珠般的美玉,天神离朱日夜守护它。离朱长着三个脑袋,六只眼睛,三颗脑袋轮流看守这棵宝树。“服常琅玕,昆山奇树。丹实珠离,绿叶碧布。三头是伺,递望递顾。”
夕阳西下,树隙间有时透出了火烧云的亮光,树上的鸟忽的一下全都冲着这一抹淡阳飞走了,它们也许去了归墟的少昊之国,那是个鸟的王国,百官由百鸟担任,是西方天帝少昊建造的王国。而他自己则住在长留之山,他的神职是察看沉落西方的太阳,看它反照到东边的景象是否正常。鸟飞云腾之时,我总想起少昊,他的工作真是令人羡慕至极。他的儿子是句芒,人头鸟身,四方脸,穿素衣。是木神,春神,生命之神。我喜欢这个方面素服的神,他和书中的许多诡异怪戾的形象不同,有神的宁和光明。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盛夏,梧桐花开得正好,素淡的小花,悦目悦心。我翻书,无所事事的呆坐,像招摇之山的猴子沉迷于醉酒的迷蒙之中。米黄色的小花慢慢变成了淡绿色,随后又成了黄褐色,不久就结了荚,荚尖转眼间染了淡红,提醒着我,噎,那个手指星辰的时间老人无时无刻的存在。
秋晨,鸟雀声隆,晨光从微红的天边映出,枝间叶隙常有淡淡青雾萦绕。兕,总在这时回来。兕,独角,苍黑,似虎而小,不噬人。夜时独立绝顶山崖,听泉声,好静,直至禽鸟鸣时,天将晓方归其巢。这是神兽中的梭罗,虽然已是不同时空,仍想和它一起去吹吹风。它住在祷过之山,夜里不眠不休,是追悔什么吗?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陶潜看到的那些山海图早已失传,这书里的图都明清时候的。如鲁迅说的,全是一些“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画风稚拙,很像儿童画,看着真亲切极了,就像小时候用毛笔一样的狗尾草沾了门口水洼里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画的。但少天真,那种古老蛮荒之感,如同上古时绘于兽皮上的秘笈。那些神灵异兽奇鸟怪蛇神情之中总弥漫着冬晨般的冷霜薄雾,这种古怪阴寒,就如北海海神玄冥所居之地:在北方之极,在冻寒积冰,雪雹霜霰,飘润群水之野。
山海经的世界,混沌得像创世神手里的一枚松花蛋:黄天厚土里的宇宙中央,昏暗的风暴裹着透明黑夜中的冰晶,藏匿着暗蓝飘雪的星核,在那亘古的天荒地老里,雪花已宁静地飘了千亿光年。海内北里说,“蓬莱山在海中。”只此一句便引人无限遐想,那海中的神山,云中的仙境:“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这又像那结了厚厚冰凌的窗子,映着淡金色晨光,呈现出的一个个奇幻绝美的晶莹世界。那些奇兽神鸟,它们的叫声都是自己的名字,我有时会想像着它们是怎么鸣叫的,轻声念出来。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是谓大荒之野。图中画的是一个头三张脸,只有右臂的异人。也有人见过两面人:复有一破船,随波出没在海岸边,上有一人,顶中复有面,与语不解,了不食而死。荒野之中的破船,苍岸,阴郁沉默的两面人,真是烟波浩淼苍茫诡异的美,让人怎么也忘不了,只是有了大荒山不知哪里才是青埂峰。
光山的山神计蒙,一个龙首人身的神,他常在漳水之渊游玩,可是那图画的似乎是他玩得有点得意忘形了,游园惊梦似的,有点像方枪枪,劲儿劲儿地,踩高跷似地平地走出一股蹬梯子的味儿。
边春之山还有一种怪兽,样子像弥猴,全身有斑纹,整天喊着自己的名字,爱笑,见人爱耍小聪明,倒下装睡。我喜欢它,它真像我的小侄子。小侄子两三岁时,看图说话,每每看到桃子桔子这些图片,说出名字后都停顿一下,自己加上三个字:可以吃。我觉得这本《古本山海经图说》的每个图片,以至于牛皮纸色的封皮上也都隐约散发出三个字形:“可以吃”。
先人似乎每样半兽都品尝过,书中绝大部分鸟兽的味道是酸甜的,这是古代的半部食谱。坐在神龛里的一样可以盛在盘子上,没有什么是不可的,吃饱才能编故事。于是,在魑魅和魍魉之间,荒凉和荒唐之中,一路走一路尝,一路莽莽山岗。冬末,天气极寒,大雾弥漫,外面冰冷如铁,灰黑如煤。炉子上的小火慢炖着酱肘子,窗子冻住了打不开,屋子里都是氤氲香味。这时再看古人几乎是流着口水写下的:“灌灌鸟,肉在火上烧烤味鲜”,某兽“宜盐藏炙食之,甚美”,某兽“蒸煮啖之肥美”,我也“欣然有所托”了。
后来发现不但可果腹还多有药用价值,于是又写成了半部药典:有的吃了后可不受蛊惑,不睡觉,不畏惧,不嫉妒,不恶梦,无痴疾,无肿疾,还有的可治咽喉痛,治腹泄,治癞,治癫痫,治痔疮,防狐臭,治足茧……,越来越像街边小广告了。
古人非常的有责任感,不但介绍怎么吃,还无保留地传授经验,怎么捉。枭阳的样子像人,在人脸上有一副可遮额的长唇,嘴大,全身黑毛,脚掌反生,披发执管。它喜欢抓人,抓到人后,张开大嘴,把长长的嘴唇翻转盖在额头上,嗷嗷大笑,笑够了再动手。人就用这种办法对付他:趁它张口大笑之时,用刀将它的长唇凿在额头上,就将它擒住了。
山海经,又真实又荒诞,还有梦里的一种广阔神秘和恐惧,那样的天与地,其实是童眼看世界。山海经的底色和每个人童年底色是相通的,那时我们就住在山海经里,离永恒的荒原还不太远。孩子的目光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他们本身就是一种蒙昧状态的半人半兽,尚未驯化。至今我仍然记得一团柔和奇妙的淡黄光芒:是在托儿所一间屋子里,许多大床靠墙围成一圈,床底下形成了一个幽暗绵长的神秘世界,我们在床下墙角发现一个大洞,只有暖气管通过去,洞里发出神奇温暖的黄色光芒。我们不认为也不知道那其实是相连的另一间屋子的灯光,认定这是老鼠的宫殿,相约保密并轮流守候,期盼发现惊人的秘密。那时每次走出家门都是一次重大的探险,“外面”这个词连接着一个宽广有趣神奇惊险的世界。如果失去了一个孩子用好奇心幻想出来的乐趣,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的无聊没劲得让人绝望。童年那片神奇的荒野永远留在了那里,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山海经时代,或早或晚地走了出去,我羡慕那些神兽,它们一直留在了那里。
城市冬日里的灰霾天,黄雾里的淡白太阳,真像山海经里荒莽之中的景像,我怎么在这里?古人看到我们的这个世界会怎样描绘它?我盼望着一场大风。“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风里总有原初的风的声音,有种奇异感,似乎超过了这个世界。风里有无限流转的因缘际合,让我觉得不仅仅是这一生,像吹进了无数的前尘和来世,平静,又有点熟悉,像回一个地方,夹杂着松口气的释然。在一个如纳伯科夫所说的,“非常美,非常荒凉”的地方,顺着风往东南走,荒地的边上,有我小时候的家。在那片土地里,农民拾到过淡青玉刻成的神兽。我那时从来不知道它叫做草原。
我那时一定见过那只风兽,它在狱法之山,状如犬而人面,见人则笑,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那里风很大,天总是很晴,所以我总记得那阳光,那光是天际云外的悠远,有种荒荒然,阳光是有耐心的,我忽然就着了急,人心惶惶。在这种漫长的静默之中,在一切诸物的光影之中,却又有一种迅即流逝之感蕴含其中。人在大荒之上,天光之下,大风之中,就如《楞严经》中所说:“此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
在田野间,是如此清晰地可以看着光阴的流动。看着它溜走,这是所有度过时间的方式中惶恐最小的一种方式了。风吹着我的头发,如同吹着树叶和草尖,阳光在我眼里的闪光,如同土地上沙粒的微亮。你真的不知道,野地是多么的温暖洁净,荒滩里的大风是多么的温柔可亲,那样心安理得,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可以开始,一切都明朗而确凿。我在泛黄的山坡上跑着,眯着眼睛,看那天光云际。大地上有许多微小的礼物,我在野地里漫无边际地闲逛,和风一起游荡,看草一岁一枯荣。它不弯不折,只是变干变硬,像钟表指针,风一吹来回摆动,大风里总有草灰味,是它在慢慢消散。我常在一条铁轨上玩,有时我会把耳朵贴在上面,隐约能听到遥远的碰击声,那幽微的叮咚时常吞没在一片黄昏风吹枯草的瑟瑟声中。
老舍说起过,“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这样的安然自若,我只在那片荒无人烟的旷野地里才找得到。
我总是盼望着一场大风,大荒西经里说,大风从北方吹来时,地的泉水因风暴溢出地面的时候,蛇会变化为鱼,那死去的颛顼便附在鱼的身上,死而复生。大风从北方吹来时,挟裹着漠北荒野的气息,那些我失落了很久的东西,也许会再次回来。
老舍还说过,“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与荒海的夹缝儿,怎样也不好。”那么生命有时就在山海经里吧。睡醒时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屋子空空的,一切都不对了,我被睡前和梦中的世界抛下了,掉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地,怎么也不对劲儿了,有时生命也是如此。我有时真的很纳闷,我是怎么忽然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我从一片荒地来到城市的一间屋子,我站在城市里,置身于一个巨大阴暗的迷宫之中,总感到一片茫茫无着的荒芜,比无人的旷野还要无依,一种不真实的迷惑时常伴随着我。我有时觉得,人的一生就是困在一帧一帧的不同底色的梦境之中,童年的梦是一片荒原,没有边儿走也走不到头;而城市是一个逼仄的迷宫,找不到出口,只是重复机械地原地鬼打墙似的转圈,这么多年来我仍未适应。
冬天寂静的深夜里,黑暗聚积,如巨大墨石重压胸口,时间滴滴答答,迈着小步推着这磨盘,碾碎了的尘屑,慢慢将我掩盖,在这艰难辗转之间,终于在一个瞬间,有一个我挣脱了躯壳,挣脱了层层束缚,从窗口踏枝飞奔而去,像脱了缰冲向夜空的的飞马,如此的畅快淋漓。那是藏在心里的野马,一如那经常的梦境:一匹枣红马在门外踢腿,嘶鸣,鬃毛披散。我藏在窗下,贴着墙坐在地上,我知道它从窗玻璃,从门缝里仔细寻觅,我知道马的眼睛就在我的头上方,我要躲到哪里去呢?大风在苍茫的旷野里呼啸,谁在童年的荒海中唤着你的名字,那只梦里的兽一直紧随追赶着你,在身旁时隐时现,它见你则笑,文明世界的沙堡瞬间消逝于漫天风尘之中,只余一片清朗荒蛮。那是自由自在的荒野世界,沙尘的翰海,时间的彼岸,谁欲乘风归去,渺渺茫茫,归彼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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