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1925年生,山东兰陵人,著名散文大师。1949年到台湾,曾担任多家报刊副刊的主编。1978年,移居美国。
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著作近四十种,涉及散文、小说、戏剧等多个领域,是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
一生热心把自己的心得经验写成优美的散文向他人传述,兼具欣赏与实用两种价值,《作文六要》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资深出版人李昕说,我要对青少年朋友说,要想提高作文能力,你一定要读王鼎钧。他这六堂与众不同的大师课将使你获益匪浅。
序
我当初开始写作的时候,到处寻求写作的方法。
那时候,文坛前辈开讲,谈流派,谈思想,不谈方法,都说写作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没有方法。
同辈文友把自己知道的方法当作秘诀,依照江湖守则,“能帮十吊钱,不把手艺传”。
书店里买不到《小说作法》《散文作法》一类的书,文艺界也没有写作研讨会、写作训练班一类的活动。
但我坚信写作有方法,希望先进为后学整理方法、传授方法。我立下心愿,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方法,一定公之于世,大家分享。
这本小书就是这样产生的。赵友培教授把写作的过程规划出六个步骤:观察、想象、体验、选择、组合、表现。
六门课程,一条大路,正是我寻寻觅觅最大的收获。这六门课程,我称之为“六要”,犹如画家的“六法”,佛家的“六度”。
以后这样那样的文学思潮汹涌而过,学习写作的人仍然要以这“六要”为基本功夫。我把我的领会、我的实践都写下来了,如我初愿。
经过一番沧桑,我和这本书久已失联。今蒙台北文史哲出版社社长彭正雄先生慨诺,台北文讯杂志社社长封德屏女士玉成,得以收回版权。
故物重逢,悲喜交集。这些年我总有一点进步,于是温故知新,后来居上,用心整补润色,增加了后来实践力行的心得,不但篇幅扩充,层次也步步上升。
它浴火重生以后,蒙商务印书馆允予出版,并有了一个崭新的书名:《作文六要》。
这本书曾经帮助了跟我同时代的许多人,而今而后,我衷心希望《作文六要》对年轻朋友们能有更大的帮助。
以下摘自《作文六要》,部分标题为小编所加。
你有五种感官:你用到了吗?
外界的事物,触动了我们的感官,使我们产生了思想感情,我们用语言文字把它表现出来,与别人分享,用文言的说法,这叫“感于物而动”。
我们能够“感于物”的器官不只是眼睛,其中以视觉最为重要,做了代表。
除了视觉以外,还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谈“观察”,应该把它们都包含在内。
听觉:韩愈可以听见的四季
先说听觉。我们接触外面的世界,听觉和视觉同样重要。写文章的人,不幸丧失味觉,丧失触觉,丧失嗅觉,仍然可以有成就,倘若视而不能见,听而不能闻,那就难了。
美国作家海伦·凯勒从小盲聋,虽然在文学史上创造了奇迹,终究也只能写简单的散文小品。所以,你,我,一切写文章的人,都要好好保护眼睛、耳朵,好好使用视觉、听觉。
听觉能够接触到的世界广大而丰富。
欧阳修说,秋天是可以听见的。
不必惊讶,韩愈说,春夏秋冬都可以听见。
广播节目制作人说,生老病死都可以听见,儒释道耶都可以听见。
他们能听见的,你也应该能听见,即使过去听不见,经过学习,以后应该都能听见。休说不要紧,反正我可以看,那么何不未见之时先听听,或者听了以后再看看呢?
你也读古人的诗词吗?那是我们重要的营养。
有些作品,从听觉的角度落笔,别有滋味。
“闲花落地听无声”,难得他在这个时候记得听觉,经他郑重提起,好像落花无声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马上想起另外有些诗人轰轰烈烈咏叹落花,顿时觉得落花不是落花了。
“海雨天风不忍听”,一个“听”字,可以想象两个人站在码头上,或者甲板上,或者沙滩上,或者山顶上,总之人很少,人的力量很小,自然的力量很大。
“留得残荷听雨声”,你看,诗人在经营他的听觉呢,残枝败叶,成了垃圾,一个“听”字使它像个乐器,有了价值。
留得梧桐也听雨声,留得芭蕉也听雨声,这个雨声和那个雨声有什么不同?你现在分不清楚,将来有一天可以分清楚,慢慢写啊,别心急。
除夕,大年夜,农历年最后一个晚上,你们还守岁吗?
守岁,全家不睡觉,等新年降临。
现在,电视机告诉你新年到了;从前没有电视,爆竹告诉你新年到了,那时候有人这么写:爆竹是时间的声音,新年前呼后拥而来。
十岁的时候,他觉得那声音像戏水;二十岁的时候,那声音像山洪暴发;三十岁,那声音像篮球比赛;四十岁,那声音像急行军;五十岁,他说,那声音像杀人!他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不懂,将来有一天会懂。
声音里面有些玩意儿是看不见的,只能听得出来,对写作的人来说,那一部分内容不能丢,丢了可惜!
“夜半钟声到客船”,如果丢弃了钟声,就丢弃了整首诗。
如果写诗的人对那钟声没有感觉,如果他写诗的时候忘了钟声,有人不客气地说,他这一辈子不必再写诗作文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以后会懂,我们都在等你成长,等你懂。
味觉:甘比甜更“甜”
再说味觉。别认定味觉只是帮我们选择食物而已,它也替诗人捕捉灵感。
“客去茶甘留舌本”,客人来了,泡好茶招待,好茶的滋味,喝进嘴里有点涩、有点苦,喝下去以后是甜的,甜味留在喉咙和舌根,叫作“回甘”。
别认为“甜”和“甘”只是白话和文言的分别,在中国,这是不同的滋味,或者是一种滋味的两个等级,甘比甜高一个档次。
如果味觉也能讲究档次,我们要推举汪曾祺先生出来示范。这位小说家、散文家,到了晚年,把那些从视觉、听觉得来的众生秘密全部封存。
凡是他写的东西都可以吃;凡是吃的东西他都可以写,把寻常野菜、萝卜写成美食,也写成美文。味觉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味觉。
《三国演义》记述,曹操行军,天热缺水,官兵口渴难忍。曹操举起马鞭向前一指,说前面有一片梅林,可以歇马。杨梅的滋味很酸,官兵一听梅林,口腔里分泌出很多吐沫,就把这一缺水的路程挺过来了。
由此想到,周瑜有很深的音乐修养,常常听戏听歌,他通常不注意舞台上演唱的那些人,如果谁出了错,他才朝那个演奏的人看一眼,就有弹琴的女孩子为争取他这一眼,故意弹错一个音符。
《三国演义》没有好好写听觉。曹操拉拢关羽,对他“小宴三日,大宴五日”,没有写味觉。吕布是英雄,貂蝉是美人,他俩冒险恋爱是小说家的大事,应该写出触觉、嗅觉。真希望有现代人把它润色一遍,把视觉、听觉、味觉补起来,将来这个补写的人也许就是你。
享受触觉:花香浓烈,可以“袭人”
还有触觉。有人说,触觉是低级感官,不能入诗。可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怎么说?“天阶夜色凉如水”又怎么说?春天到了,一夜春雨,对门的山绿了,也膨胀了,早晨打开门,只觉得这门是青山推开的,“两山排闼送青来”。山有攻击性,花也有攻击性,天暖了,花香浓烈,可以“袭人”。枪炮岂不更有攻击性?你可曾正面看过枪口?真觉得那个黑洞不在体外,就在你的肌肉里。
《论语》记载孔门弟子言志,曾点说出一段小品,其中三件事:一件指听觉(唱歌),两件指触觉(游泳和迎风起舞)。
触觉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们认知环境的一种能力,自然成了文学素材的一个来源。
成语有“席不暇暖”、“炙手可热”,还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格言有“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吃东西除了味觉,还有口感,老豆腐、嫩豆腐,还有结过冰的冻豆腐,都是豆腐,触觉不同。“冬日饮汤,夏日饮冰”,都是饮料,触觉也不同。
世上多少事都用触觉承当!有个男孩,远远望见他喜欢的女生跟别的同学在一起,立刻觉得肚子上挨了一拳。
再看新文学,李金发说:“我以冒昧的指尖,感到你肌肤的暖气。”杨牧说:“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
屠格涅夫说:“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后的余光在天边微微发白,但是在不久以前炙热的空气中,通过凉爽的夜气,还感觉到热烘烘的。”还有“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
夏天,海滩上,有人掘沙成坑,叫同伴把自己埋在里面,只露出头部,干什么?享受触觉。小说家笔下,那个看守仓库的人,脱光衣服,全身埋在米里,干什么?也是享受触觉。
嗅觉:苏东坡的鼻子
最后,就是嗅觉了。
“好竹连山觉笋香”,漫山竹林,应该是笋已成竹,新笋还没生出来,苏东坡是美食家,鼻子比一般人敏感,就用嗅觉来表现了。
“踏花归来马蹄香”“卖花人去有余香”,有嗅觉自有文章。“酒未到,先成泪”,正常的情形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凭嗅觉抢先一步,端起酒杯,闻到酒精的气味,酒还没喝,眼泪先掉下来。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这么说,春天也是一种气味——姹紫嫣红,你看到春天;莺啼燕语,你听见春天;吹面不寒杨柳风,你触及春天;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器官能发现春天。
每个人都有他的气味,叫作“体臭”。
你我都看见过,警犬嗅了一件衣服,能跟踪气味找到那个穿衣服的人。据说,洗衣服的时候,你穿的衣服、我穿的衣服都会把气味传出来,专家能够分辨,能够收集。
每一种嗜好都会留下气味,例如抽烟和不抽烟、打球和不打球、养猫和不养猫。每种职业都有它的气味,例如卖鱼的和卖菜的、写毛笔字的和画油画的、理发店的和诊所的。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气味,我们去拜访一个陌生人,没进门,先闻到他家垃圾桶的味道——气味就是资料,我们对这个家庭已有初步的认识。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气味,我在外面坐地铁,由南到北经过华人区、白人区、黑人区、南美洲移民区,每到一区换一批乘客,换一种气味。
“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这痕迹是他的气味,你的文章。
我想起曾经过手的两次征文。
一篇文章写作者几十年来读过的杂志,他还记得,当年新出的杂志到手,打开来看,先闻到一股油墨的香气。这一段文字为全篇生色,马上入选了。
还有一次征文写母亲留下的旧物,有一篇文章说,多年前,母亲在世的时候,亲手用毛线给他织了一顶㡌子。这个题材本来平淡无奇,可是这位作者说,现在他双手捧起帽子,掩住口鼻,深深地呼吸,可以闻到母亲的温馨,闻到母亲手指分泌出来的油脂,甚至闻到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母亲的指纹。有了这么一段,这篇文章名列前茅。
(以上文字来源于《作文六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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