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方朔的历史定位
东方朔(前161—?)字曼倩,西汉平原县厌次(今山东陵县神头镇)人。先秦以来的河、济,连同江、淮,都是非常有名大河,在文献中经常被提到。历史时期黄河下游的流向曾长期与今相异,是在今天的河北东部、山东北部入了渤海的,而不是后世的黄海。东汉初年黄河才稍稍向南摆动,把平原县抛于其北。济水在黄河之南,也是贯穿魏、宋、齐的大河,并与黄河一同入了渤海。河济之间自古是文化繁盛之地,是本文所要论述的西汉才子东方朔的故乡。
作为一个历史名人,要给他以正确的历史定位,首要的问题是确立他的真实形象。从整体言行来看,东方朔是一个标准的儒者即知识人,只是比其有些儒者的迂腐空疏,性格中多了机灵、诙谐和善变的特点。这里的“儒者”,并非单指儒家学者,而是读书人、知识人的意思。读诗书者,不一定非得儒家,而是各等身份的人都有的。从记载东方朔事迹最为集中的《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来看,东方朔是具有一般知识人所具有的基本素养的。据《汉书》东方朔本《传》记载,武帝初即位,招天下文武之士,东方朔在他的自荐书中说到:
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
按这些话或有夸大,也可能有附会朝廷举贤方向的嫌疑,但由被擢进后的历史表现来说,东方朔自是有真才实学“文学”之士,并非“水货”,他的自我陈述,基本事实应该是成立的。东方朔的个人素养,是文武兼备的,又有口才。因为多才,所以历史上才演变出多面的东方朔形象,傅斯年先生干脆把他与淮南王一样,归于杂家。对于东方朔的定位,我们可以描述为:形象如儒而学问属杂家,这样或许才是准确的。
本传所记东方朔事迹,并非一味地为了升迁的机智善变,也有反扩上林苑、罢董偃,以及反对侈糜趋末的“直言切谏”而“上常用之”等正面之举,反映了一个儒者、一个知识人的道德良知。如果从时下的角度去看,这正是我们需要继承发扬的“正能量”。
再从东方朔所上书以及其他处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东方朔的性格,自负、好自夸,此即如上武帝书之特征,“文辞不逊,高自称誉”。本《传》对他的性格又有“多端”、喜欢“不根持论”的评价,总的看来是聪明而多诡计,善于狡辩和应对。深究这个性格,除了天生的资质之外,自然有个人素养的高下,还有上述“文学”修养,给他提供了聪明机智、善于应对的的资本。
东方朔儒者的本质,注定了他的行为,如同大多数身怀家国的知识分子一样,利天下者多而害少,在西汉历史上,发挥的多是正面、积极的历史作用,是一个基本可以肯定的历史人物。人是文化的产物,素养、性格与行为都是一定文化传统的反映,下文所要简单分析的,就是儒者东方朔与生俱来的地域文化背景和土壤。
二、东方朔的地域文化背景
齐鲁故地,鲁在南而齐在北,文化发达,学术繁盛,从先秦到秦汉,这里培育了世代的知识人,这集中体现在诸子学的发达,从东方朔言行中可以看出,他充分吸收了齐地学术的精华,甚至是兵学的部分。
谈到先秦、秦汉学术,人们经常以人或学派划分,如《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实际上,本阶段的学术还有明显的地域特征。
先秦学术,以战国为顶峰,战国中晚期的“百家争鸣”正是战国学术最盛的时代。战国学术的兴衰,与国力盛衰相始终,故齐学术之盛,就在战国中晚期的威、宣、泯之时。此时的齐国,学生昌盛,其中最有代表的,就是 “稷下学宫”的存在。稷下是当时的学术中心。《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田完世家》也记载: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稷下学术兼容并包,许多人都是“国际学者”。若按人分,属于齐国本土的学者有淳于髡、尹文、彭蒙、田骈、季真、王斗、颜斶、邹衍、邹奭、田巴、鲁仲连、吁子等,还有其他国家的如孟轲(邹)、宋钘(宋)、接子(邹?)、荀况(赵),还有慎到(赵)、环渊(楚)、儿说(宋)等地。按学派则有儒、墨、道、法、名、阴阳等等。按著作分,《汉志》所记则有《太公》、《管子》(二者都列在道家)、《晏子》(列在儒家),内容主要是政论一类;还有兵学的《吴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法》、《太公兵》等。
虽然经过该朝换代以及多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齐地还是保存有浓厚的战国学术根底。战国学术,主要有儒、墨、名、法、道、阴阳等学,兵学则是诸家都所涉及的。墨学至于汉已经式微,但以稷下学为代表的齐地学术,还为汉代学术留下丰厚的遗产,其中又以阴阳、黄老(道)、儒几家,包括兵学为最为流行,东方朔自然从中吸取了大量的营养。如本《传》记载东方朔“十九学孙吴兵法”,就是继承的战国学术的特色。具体说来,齐地文化和学术影响到东方朔的,有以下几个可以明确观察到的方面。
一是多文辞,此与楚相类似。与此相联系的是口辩之风,又与魏相似。
多文辞的特点,从东方朔的身上表现得极为充分,他也因此被尊为许多行当的鼻祖。武帝曾经因为东方朔“口谐辞给”,乃“好作问之”,即向他提问。本《传》记载武帝曾问东方朔:“先生视朕何如主也?”,东方朔是如此回答的:
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太公为将军,毕公高拾遗于后,弁严子为卫尉,皋陶为大理,后稷为司农,伊尹为少府,子赣使外国,颜闵为博士,子夏为太常,益为右扶风,季路为执金吾,契为鸿胪,龙逢为宗正,伯夷为京兆,管仲为冯翊,鲁般为将作,仲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延陵季子为水衡,百里奚为典属国,柳下惠为大长秋,史鱼为司直,蘧伯玉为太傅,孔父为詹事,孙叔敖为诸侯相,子产为郡守,王庆忌为期门,夏育为鼎官,羿为旄头,宋万为式道候。
东方朔的回答风趣而诙谐,又暗含讽谏。
东方朔好辩论,本《传》记载他“指意放荡,颇复诙谐”,可能因为对自己的文采很是自负,东方朔曾“设客难己”,这是十分异于常人之处。在这些设难与应对之中,东方朔的文采又得到了充分体现。其中以非有先生设难的两篇,被本《传》作者褒赏:
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其余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
齐地学术,多名家辩士,这些人多是宾客,如齐名家尹文,与赵公孙龙属于一派。又有齐辩士田巴,《史记》之《正义》引《鲁仲连子》云:“齐辩士田巴,服狙丘,议稷下,毁五帝,罪三王,服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上文已言,口辩之风,齐与魏最盛。魏以改革较早,在战国早期的文侯时代,便有“西河之学”,齐则有稷下。稷下学宫就是不同学派人论辩之处,所关心的有天人、世界本原、名实、性之善恶、德治法制、本事末事、用兵寝兵、王霸之辩等诸多方面。可以想象,稷下学者的许多思想就是这样辩论得来的。这样的遗风,显然被汉所继承,其中就包括东方朔。
二是政论。齐地文化与学术,有关政论的,代表性的为产生于战国晚期-汉前期的《管子》、《晏子》。学者们认为,在稷下存在着一个管子学派,其政论的核心,是以法家政治思想为主线、以变法图强为目的的。《晏子春秋》托于晏子,体裁接近历史小说,论政为其主要内容。政论是经世致用的,往往对现实有感而发的,身处皇帝之侧、具有天下思想的东方朔,自然脱离不了这一系的学问。在东方朔《传》中,东方朔论政的内容随处可见,例如东方朔谏武帝扩建上林苑道: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䵷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巿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东方朔所上此书,其实是一篇非常典型的政论文章,其他在本《传》中的政论,已不烦备举。东方朔的政论,表现了一个知识人对现实的强烈关心,往往多是一些深邃的思考,并非单单卖弄文辞。
三是兵学。齐国有悠久的兵学传统,人杰地灵、名将与军事家辈出,例如姜太公、司马穰苴、孙膑、田单等等。我们知道,战国后期,列国最为流行的学问,是法家以及兵家之学,一如《韩非子·五蠹》所记载的那样,“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齐国也不例外,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汉。1972年发现的武帝初年的临沂银雀山汉简中,《汉志》所说的兵学四种——权谋(《齐孙子》即现在俗称的《孙膑兵法》、《汉志》列在儒家称《周史六弢》的《六韬》的部分篇章)、形势(《兵令》上下)、阴阳(《地典》、《三十时等》等)、技巧(《守法》、《守令》等)著作,都有所发现。如果再加上传世《吴孙子兵法》(俗称《孙子兵法》)、《司马法》(《汉志》属礼类,称《军礼司马法》)、《太公兵》(列在道家)、《齐孙子》(俗称《孙膑兵法》,属兵权谋)、《管子》中的《七法》、《兵法》、《地图》、《参患》、《制分》、《九变》等兵家篇章,可知齐不但是兵学的流行地,而且也是“出产”地。傅斯年先生早年总结齐诸子学术的特征,其中并无兵学,李零先生则明确指出此点,并有“齐国兵学甲天下”的论点。先秦兵学最盛的是齐、魏两国。谈兵的风气,在齐地的传扬,历时悠久。东方朔所研习的“孙吴兵法”,其中前者就是齐人作品《孙子兵法》,后者即《汉志》中列于兵权谋家的《吴起》,先秦、秦汉也是齐地流行的兵书。
三、结语
后人所看到的多面的东方朔,本质还是一个具有广泛学识、文武兼备的儒者,即一个具备固有道德的知识分子。他的学问、素养、机智善辩,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齐地文化学术的丰厚土壤的。
故齐地的文化与学术,虽然由于改朝换代以及不同时期文化政策的改变,表现出不同的特色,但从先秦到秦汉,一直是那么的不绝如缕,并表现出一些一以贯之的特色。才子东方朔,就是这个绵绵瓜瓞上的耀眼硕果。由东方朔其人,我们可以反窥齐地的文化传统,此时,东方朔所具有的重要的“标本”价值,正是我们研究东方朔的当代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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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傅斯年:《战国子家叙论》;蒙文通:《周秦学术流派的试探》,《光明日报》1961年7月24日第3版;李零:《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读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北京,三联书店,第78—111页。
刘蔚华、苗润田:《齐国学术思想史》,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97—225页;李零:《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
张秉楠:《稷下学宫与百家争鸣》,《历史研究》199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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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文学遗产》(增刊)第8辑,1961年。
徐勇:《齐国军事史》,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3—122页。
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另见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竹书〈守法〉、〈守令〉等十三篇》,《文物》1985年第4期。
李零:《齐国兵学甲天下》,《中华文史论丛》第五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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