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中山大学复员返穗,黄际遇与同事乘木船从北江南下,道经清远峡时,不幸坠水身亡。诚如英国诗人济慈所说,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水上。黄际遇一生的遭际和命运,正是如此。
一
广东澄海人黄际遇,在民国学界是红得发紫的牛人。他是多个大学的数学系主任,又是天文学家、文学家、音韵文字学家、书法家。
1925年11月,黄际遇由上海乘舟南下,返回汕头,船到了福建诏安古雷山,不幸触礁沉没,又遇到海盗。同船之人多罹难,黄际遇幸而脱险。但是,他随身携带的书籍行李散失,二十年的著作(日记、笔记等),都付海浪飘零。抗战胜利后,中山大学复员返穗,他与同事乘木船从北江南下,道经清远峡时,不幸坠水身亡。诚如英国诗人济慈所说,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水上。黄际遇一生的遭际和命运,正是如此。
1885年,黄际遇生于澄海一个名门望族。14岁中秀才,1903年到日本,入宏文学校普通科学习,1906年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科攻读数学,1910年毕业。他选择数学,成就了大学数学系教授的元老地位,奠定了现代高等数学教育事业的基石。在日本留学时,黄际遇与范源濂、经亨颐、陈衡恪、黄侃过从甚密。“春秋暇日,更与季刚从余杭章太炎游,遍窥各家门径。”黄际遇对音韵文字之学的研究,大概始于此时。
1910年,黄际遇回国,受聘天津工学堂任教,下半年参加京试,中格致科举人。1914年,黄际遇任武昌高等师范学堂教授,开始了在大学教书的四十年生涯。
黄际遇在青岛留影
1920年,黄际遇由教育部派赴欧美考察,入美国芝加哥大学研究数学,1922年获硕士学位。梁实秋的回忆文章写道,黄际遇在澄海的老宅,其额匾题“硕士第”。1924年,黄际遇任河南中州大学教授;1926年应聘为广州中山大学教授;1928年又北上任河南中山大学校长,还一度出任河南省教育厅长。黄际遇担任河南教育厅厅长时,与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的韩复榘打交道,“为维护河南大学计,雅非其志而抗颜”。有一次,河南大学爆发学潮,大学生罢课,韩复榘大怒,传河南大学校长张广舆问话。黄际遇感到不妙,陪同张去见韩。一见面,韩复榘厉声叱责,张广舆刚要申辩,韩喝令跪下。张校长脖子一梗,抗声说:“士可杀,不可辱!”韩复榘顿时下不了台,冷笑一声说:“好,我就杀了你!”黄际遇一看事情不妙,害怕真的出人命。于是连拉带推,使张校长屈膝离开现场。后来有了黄任初智救张广舆之掌故。后来,黄际遇在青岛执教山东大学,韩复榘来校视察,黄际遇想起当年的这段不快,仍然有一些惴惴不安,把这段往事讲给梁实秋听。
1930年,杨振声在青岛筹备大学,是年夏天,国立青岛大学(1932年更名为山东大学)行开学礼。杨振声为校长,黄际遇为理学院院长兼数学系主任,两位学者,一个是蜚声国内的文学家,一个是闻名遐迩的数学家。在这次开学礼上,两人一出场,就是全场焦点。不妨通过梁实秋的描写,看看黄际遇的肖像:紫檀脸,膀大腰圆,穿的是长衫,皂鞋;讲一口广东官话,调门很高,性格爽朗而诙谐;他的长衫有一个特色,左胸前缝有一个细长细长的口袋,内插一根钢笔一根铅笔,取用方便。有亲炙黄际遇先生风采的门生弟子,回忆说,他爱穿一件玄色长袍,胸前缝有两个特大的口袋,左边放眼镜,右边放粉笔。
黄际遇爱才惜才,提携后进,善于捕捉并培养新生苗子。1932年,刚大学毕业在青岛胶济铁路中学任教的刘书琴,好学上进。黄际遇特地安排刘到山东大学数理学会作一次讲演,讲题是“数学的定义”。
1933年11月,山东大学纪念徐光启逝世300周年举行学术报告会,又让新到任的讲师杨善基讲“几何学的分类”。对于这类大胆启用新人的特别讲演,黄际遇事先准备好内容提纲,向讲演人提出具体要求,进行细致指导,目的是给青年才俊一个锻炼的机会。以后,刘书琴留学日本,杨善基留学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回国后,刘、杨一直在高校数学系任教授。
黄际遇博学,出口成章。当蔡元培先生来青岛度假,黄际遇一见面,脱口而出:“君住故都皇帝之居。”蔡元培则对曰:“子住岛上神仙之宅。”两人相视大笑,在场教授鼓掌叫好。
杨振声掌青岛大学时期,有几位教授豪于酒,常常聚饮。他们中间还出现了八位善饮者,人送雅号“酒中八仙”。黄际遇为其中之一。“每当嘉会,酒阑兴发,击箸而歌,声振屋瓦,激昂慷慨,有古燕赵豪士风。”黄际遇在武昌高等师范学堂执教时的学生张云,后来成为中山大学的校长,如此评价乃师。
在青岛的这一段时光,是黄际遇人生中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二
黄际遇日记
他勤于写日记,在山东大学执教五年,他写的日记名为《万年山中日记》《不其山馆日记》。万年山,今青岛山,位于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东北。1891年青岛建置,在八关山麓建造的广武中营和崇武中营,位置分别是鱼山之北(今海大南部鱼山路操场一带)和八关山西北部(今海大北部五校门一带)。德国侵占青岛后,在此建俾斯麦兵营。1914年日本第一次侵占青岛期间,将德国的俾斯麦兵营作为万年兵营,遂兵营附近之山,被称为“万年山”。黄际遇在其日记第二十册小序有说明:“万年山者,国立山东大学旧国立青岛大学所在也。地居青岛之西南,当年日德人聚兵于此,筑营其间。三面环山,一面当海,东海雄风,隐然具备。今则修文偃武,弦歌礼乐,三年于兹。”梁实秋也有一段描写:“青岛大学是新创立的学校,校址万年山麓,从前德国的万年兵营,有五六座楼房,房屋构造坚固,勉强可以用作教室宿舍。”梁实秋的回忆文章还提到黄际遇的住所:“1930年一多送眷回乡,返校后就住在学校宿舍,好像是第八校舍,是孤零零的一座在学校的东北方……楼上有一个套房,内外两间,由一多住;楼下的套房由黄际遇(任初)住。这位黄先生比我们年长十几岁,是数学家,潮州人,喜欢写字,下象棋,研究小学,为人很豪爽。”《不其山馆日记》的得名,则源自青岛城阳一带,在汉代称为“不其”。不其县,西汉置,因山为名。不其山,今铁骑山。考古学家王献唐著《炎黄氏族文化考》中说,原始社会末期,在不其山周围生活着“不族”和“其族”,山以二族得名。
黄际遇在青岛写的日记,《万年山中日记》二十四册、《不其山馆日记》三册,今由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名人档案库”永远收存。在青岛,梁实秋对黄际遇的日记印象深刻:“他的日记摊在桌上,不避人窥视,我偶然亦曾披览一二页,深佩其细腻而有恒。他喜治小学,对于字的形体构造特别留意,故书写之间常用古体。”《万年山中日记》主要用中文,也偶尔夹有英、日、德文;文有散有骈,此外还有对联、书信、棋谱和大段大段的高等数学方程算式。杨方笙教授在《黄际遇和他的》文中写道:“由于它全部用的是文言文,有些还是华丽富赡、用典很多的骈体文,文章里用了许多古今字或通假字,而且绝大部分没有断句、不加标点。如果读者不具备一定的文字学知识,几乎触目皆是荆棘,无从下手。”“蔡元培先生曾说:‘任初教授日记,如付梨枣,须请多种专门者为之校对。’”
李新魁教授在《博学鸿才的黄际遇先生》文中写道:“先生勤写日记,日以蝇头小楷记述其研讨学问之心得,诸凡数理文学、文字语言、棋艺评论,各项见解,杂然并陈。时或记述交游,学者文士往来之行踪,写景、抒情以及酬唱之辞,时呈笔端。日积月累,竟达四十七厚册。”学人的日记,是第一手的文史资料,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录心境之起伏,著世事之兴替,为文为史,具有巨大之学术价值”。
黄际遇的《万年山中日记》和《不其山馆日记》,是他执教山大时写下的,不仅记录大学里的科研、教学活动,同时,也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岛的文化学术活动留下了翔实的记录。比如,他在1933年11月24日记录的山大的学术活动:
徐光启先生三百年纪念祭下午三时在科学馆举行。主会者大学数理学会,到会者数学物理两系全体师生,到会者蒋右沧(李珩代表)、教育局王科长、赵太侔、杜毅伯、赵涤之、罗玉君。首由予报告徐光启传略,几何原本概要,几何学发达史概观。次由李珩报告徐光启在天文学上之贡献,翔实充畅。杨善基报告几何学之分类,条理明晰(别见记录)。
今日大公报特发图书增刊,载二文曰:徐光启逝世三百年纪念及徐文定公与朴学,文枵而脆,盖教徒之言,不过尔尔。又有关于徐光启新刊三种增订:徐文定公集(七角)、徐氏庖言(一元五角)、徐上海特刊(二角,均由上海徐家汇天主堂出版)。今日可云科学之极盛已。
会终涤之同来八校舍晚酌,偕善基访太侔,戴月而行,山光波影,远近掩映。
从这天的日记来看,黄际遇虽然是数学家、天文学家,但他的审美、旨趣,承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趣味。请看1934年4月28日:“入夜空如萧寺,心冷于僧,止水在槃,薰香味永。”1934年5月27日:“出访晓舫,对席窗前,万里海天,尽入怀抱,一年最好莫过此时。玉君夫人为拍二照,积瘁之躬,惭于对镜久矣。旋返空斋,茗香自遣。”在青岛的六年,的确是黄际遇生活比较安定的时光。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步步紧逼,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随后,华北危急。内忧外患之中,山东大学的学潮频发,“酒中八仙”先后离开青岛。而黄际遇告别青岛,是在1936年2月13日。请看他当天的日记:
晨起清行囊,分广州者六件,归汕者二十余件,老鼠搬疆更相关也。晤智斋,即来宏成发补日记。为纫秋书手卷,写《直妇行》全首六百余言,以行草行之。心思二王(孟津、阳明)之意,欲出矣简劲清适而未能也。智斋来共饮几爵,亦索一轴以爪印之迹。晓舫玉君夫妇来(各资馈行粻)。啸咸来以胡念修纂文叙录汇编一小册为订交之券。宏成发馈花生食油菜韮各若干。它友均未及知予行,刘康甫赶上,一剐诸友言欢拳拳,日加申旁人催行,乃接浙而行,同车至海嵎,少顷鸣钲解缆矣。送行者自崖而返。
三
自此黄际遇离开青岛,重回广州国立中山大学。从上述这一天起所写日记称《因树山馆日记》。这一天,也是黄际遇一生的一个转折点,他把自己的学术生命镶嵌到中山大学。在中山大学,任数学天文系主任,兼任中文系教授,为中文系高年级学生讲“历代骈文”。他经常幽默地说:“系主任可以不当,骈文却不可不教。”听过黄际遇讲骈体文的学生何其逊写道:黄际遇先生摇头晃脑地吟咏汪中的《吊黄祖文》,“而且还伴随着那抑扬顿挫、悠扬悦耳的潮州口音,以手击几,以脚打板,连两眼也眯缝起来,脑袋也在不断地画着圆圈”。何其逊的同桌李德善说:“黄老师来教骈文,就是为了过瘾。”而他的板书,也非常有特点,一律用篆书写黑板,写得又好又快。
1938年10月,日寇侵犯广州,形势危急,中大迁校到云南澄江,又迁回粤北坪石。1944年秋,李约瑟访问中山大学,盛成和黄际遇欢迎李约瑟来访。在播迁流离之中,“黄际遇弦歌不辍,犹有古学者之流风遗韵也”。不论环境如何简陋、艰苦,黄际遇闲暇之时,都可安心读书写字,研究象棋。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又随中大理学院迁至连县。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战争胜利,举国欢腾。分散各地办学的中山大学师生,陆续返回广州校址。10月17日,黄际遇一行80余人,赁大木船一艘从粤北的北江乘船返校。10月21日,“上午8时许,船行至白庙,将抵清远城。先生因出船舷解手,失足坠于江中。”同船的中山大学教务长邓植仪警觉,“悬钜金急营救,四子家枢随侍,亦仓皇下水救,卒以谬俗不救已溺,增援力薄,遂罹难。”一代岭南才子,风流付水,终年61岁。
黄际遇遇难的噩耗传来,和黄际遇在青岛山东大学交往甚密的老舍撰写挽联云:“博学鸿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1947年2月8日,国民政府特发布一则褒扬黄际遇的命令,全文如下:“国立中山大学教授黄际遇,志行高洁,学术渊深,生平从事教育,垂四十年,启迪有方,士林共仰,国难期间,随校播迁,辛苦备尝,讲诵不缀。胜利后,归舟返粤,不幸没水横震,良深轸惜,应予明令褒扬,以彰耆宿。此令。”
斯人已逝。七十多年后,翻阅纪念黄际遇的文章,不由得让人慨叹,这样的学者,世间罕见。他将治学娱乐都“玩”到了极致。青年时代喜击剑和足球,在日本留学时,曾获击剑比赛荣誉奖;在青岛大学执教时,曾为学生的足球比赛当执法裁判。中年喜欢下象棋,与人对弈不用棋盘,在中山大学执教时,常与省港象棋高手过招。晚年研究棋谱,将棋艺与数学之原理汇通,推演棋谱,手订《畴盫坐稳》五十册,匠心独运。
遥想黄际遇的一生,从晚清到民国,处在社会风云变幻多端、新旧交错、内忧外患的动荡年代。如果没有1945年深秋的不幸失足落水溺亡,他一定能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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