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社会得以形成的基础,社会互动(social interaction)引起了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构成了人类丰富多彩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生活。没有对社会互动行为的研究,就难以解释复杂的文化与传播现象。跨文化传播研究对社会互动的关注,还遵循了社会科学的一项基本原则:不研究不受群体影响的人的行为。由于人的行为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被塑造的,只有通过对社会互动行为的研究,才能解释人的行为。
传播是借助信息传递而实现的社会行为的互动过程,因为在接受或传播信息时,人们总是受到与其互动的群体以及更大的社会结构的影响。所以,人际交往和互动从来就是传播学关注的重点,有关这些问题的研究成果,构成了传播学关于人际传播的基本内容;传播学也一直重视群体和组织内的传播研究,并把群体和组织内的传播视为群体和组织存在的先决条件。
一、社会互动与人的社会化
一个群体遇到另一个群体时,他们采取的态度取决于他们对观察到的差异所做的反应。
——人类学家克拉克·威斯勒
社会互动是社会学的重要概念,指的是两个以上的个体、群体或社层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活动。
社会互动主要包括五个要素。 行动者: 不管是个人与群体,还是群体与群体的社会互动,行动者的最小单位都是个人。 社会目标: 参加互动的人们都是有意识的,都力图调节另一方的行动。 社会环境: 任何社会互动都是在一定的环境下进行的。 社会规范: 互动中的任何一方都必须在一定的规范导引下行动。 社会接触: 互动双方均受对方行动的发生与改变的刺激,从而形成真正的群体行动。
社会互动与社会化(socialization)过程密切相关。一般说来,社会化是个体用来获得其所属群体的规范、价值观、信仰、态度和语言特征的社会互动过程。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受到群体的影响,在每一个个体的生活过程中,各种群体都将会冲击个体的生物「原材料」——塑造它、改造它、影响它。根据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的观点,所有社会结构和意义都是由社会互动所创制和维持的,社会化就是人们「发展思考能力和塑造人类行为」的过程,是创造和学习「符号」和「意义」的过程。重要的是,社会化不是单向的个体被动接受信息的过程,而是一种动态的、复杂的互动过程。
对于个体而言,社会化是通过社会互动的过程学习不同的社会规范并逐渐形成自己的观点体系的过程,其内容广泛,是一个持续终身的过程。概括来看,社会化至少有两项任务需要个体来完成:第一,使个体知道社会或群体对自己有哪些期待,规定了哪些行为规范;第二,使个体逐步具备实现这些期待的条件,自觉地以社会或群体的规范和观念来指导和约束自己的行为。由此可以把社会化分为周期性的几个阶段。
第一, 基本社会化 。这是指在儿童时期通过家庭学习生活知识,培养语言能力和认知能力,掌握行为规范,建立感情联系,确立道德及价值判断的标准。
第二, 预期社会化 。主要指在学校里进行的社会化,学习将要承担的社会角色,为进入社会做好各种准备。
第三, 发展社会化 。主要指成年之后的社会化,是在实现了基本社会化的基础上进行的。随着环境和自身的变化,个体要接受新的期待和要求,承担新的义务、角色和责任。
第四, 再社会化 。当个体的生活环境或担任的社会角色发生急剧变化时,个体的生活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等需要作出重大调整,并开始新的学习。譬如,人们在迁居异国他乡时,需要学习当地的语言,适应当地的习俗和生活方式。
针对人类的互动和社会化行为,乔治·米德指出,人类具有应用符号、内隐反思、自我了解和自我控制的能力,这是为了有规则地互动并对环境压力作出反应。具体而言,通过约定俗成的姿势,人类可以发出其行动过程的信号;通过解读这些信号,人类可以相互采用彼此的看法,采取一种与社会情境相联系的更为「泛化的共同态度」;通过用心的考虑,人类可以「富有想象力地演习」各种可供选择的行为方式,并选择最适当的反应;进一步地,通过自我传播能力,人类可以把自己看做在一种情境中的评价对象,进而控制和调节自己的反应。
正如米德所说:
我们多少是无意中看着自己,像其他人看着我们一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像其他人对我们说话那样对自己说话;像麻雀模仿金丝雀的叫声一样,我们选择了周围的方言。当然,在我们自己的机制中必定有这些特殊的反应。我们在他人身上引起我们在自身引起的某种反应,以致我们不知不觉地模仿了这些态度。我们无意识地置身于他人的地位并像他人那样行动。
专就本书的讨论而言,社会互动的概念还提供了一种启示:意义是传播的结果,即人们获得的意义是与他人交流的结果,而行动者根据自己所处的情境和接收的指令来对意义进行选择、检查、重组和改变。在人类的生活世界中,每个人都在与他人进行社会互动,传承、增加和积累着关于如何进行社会交往和社会互动的知识,从而生成「使人成之为人」(make humans human)的由知识、经验、理解、意义、语言、信息所构成的知识系统。由此而言,社会互动也是形成和完善人们共有的「思想空间」(capacity for thought)的过程。
进一步说,在社会生活中,人们之间的互动就像是舞台上的表演一般——人们在各种场景中行动,作出各种展示,再现各种人物,讲述各种故事。通过这些行为,人们创制、维持和改变着特定群体或文化的现实和意义。在互动过程中,每一方都是信息的发送者,也是信息的接收者,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由人际互动构成的网络。查尔斯·库利即指出,传播是个人社会化的一个重要途径,传播方式包括「手势、讲话、写作、印刷、信件、电报、照相及艺术与科学的手段——所有能把思想和感情由这个人传给那个人的方式」,传播修改了传统社会内部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反应,所以,「社会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发生影响」。
针对意义与社会互动的关联,霍华德·贝克(Howard Becker)对大麻吸食者进行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解:在彼此互动的过程中,吸食者学习了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如何在他人的影响下学会「正确」吸食;第二,如何在他人的指导下定义「神魂颠倒」的状态,即如何分辨大麻带来的感受,并将之与吸食行为联系起来;第三,如何在他人的影响下把吸食感受定义为「快乐的」、「值得期待的」。总之,这一研究充分表明:大麻的意义是在互动的过程中产生的,这种意义决定了吸食者对于大麻的看法。
由于社会互动的方式折射出不同文化的差异,所以,从社会互动的视角来考察文化差异,就成为文化与传播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为了更好地理解文化与社会互动的关系,还有必要领会经典社会学的一个基础性认识:深嵌在「社会结构」中的文化是一定人群所共享的价值观、规范、信仰和态度,构成了社会互动所依赖的潜在的假设和期待,所以说,不同文化条件下的社会互动,必然有着不同的假设和期待。
二、文化中的群体与社会分层
荀卿曰:「民生有群。」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
——严复
群体(group)是人们在社会活动中形成的基本的、具体的社会结构,其成员不是孤立地个别存在,而是被组织到一个复杂的、相互依赖的关系网络之中,人们遵循相同的需要、规范或认同,并按一定行为模式进行互动。
群体的实质,就是社会互动的集合:群体的出现与持续,有赖于群体成员的兴趣、期待、感情等通过具体的社会互动过程来实现;群体成员通过群体性的社会互动,才能满足自身的需要和归属感,并在客观上把自己与外在的社会结构有序地、有意义地联系在一起。乔治·米德即指出,「人们通常根据我们所属的群体以及我们所处的社会情境对整个自我进行组织」。对于个体而言,群体则是社会人的参考框架——虽然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由多种因素塑造的,但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具有所在群体的共同特征。
根据不同的标准,可以把群体划分为不同的类型,如基本群体(primary group)与社会组织,血缘群体、地缘群体与业缘群体,正式群体与非正式群体,所属群体与参照群体,以及年龄群体、性别群体和民族群体,等等。其中,基本群体的概念来自查尔斯·库利的社会学研究,指的是通过面对面的互动形成的、具有密切人际关系的社会群体,这类群体主要包括家庭、邻里、儿童游戏群体等,是人类产生合作、伙伴与友谊关系的土壤。
跨文化传播研究关注的基本群体主要是家庭。因为家庭不仅是社会的基本单元,也为个体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社会认同。从孩童时候起,家庭就在为个体灌输着各种各样的认识,包括家庭的历史背景,有关自身所处文化的基本信息,特定的行为、习俗、传统以及与种族或文化群体相关的语言,等等。简单地说,「家庭告诉你,你是谁;同时也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群体的一员」。
年龄群体也是跨文化传播研究关注的群体类型。在不同文化中,年龄群体构成了社会分层和社会区别的基础。譬如,在波利尼西亚,尊重老人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原则,他们有句谚语:「尊重我——下山的夕阳,枯倒的树木,饱受海水冲击的人」。在非洲,人们通常认为,人的年龄越大就越有智慧,从社会上尤其是年轻人那里得到的尊重也就越多。在澳洲土著人的成年礼中,长者给青少年以严峻的考验——长者有较多的知识,经常给青少年以指导——这就是他们社会生活中的年龄原则。「对亲属的称呼也要着重表示年龄的区别,辈分一点也不能混乱。他们有常设的长老会,或作为酋长的参谋,或掌握部落的最高权力,在那里,年龄和经验联系在一起的重要性随处可见。」相比之下,美国文化更青睐年轻人,社会主流价值也更多地受到年轻人的影响。
文化是群体而非个人的特征。文化是在特定人群长期的相互交往中形成的,并成为人群共同活动和相互依赖的重要纽带。作为人类行为、思想和感情的模式,特定的文化总是与一定的人群相联系,是一个共同体的社会遗产,不仅带有民族生活轨迹中产生、遗留下来的文化传统,还包含着各个群体的思想、精神产品与行为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文化就是特定群体的潜意识,霍夫斯泰德即指出:「文化是我们思想中集体的、能够把一类人与另一类人区别开来的集体程序(collective programming)。」
世界上大多数文化中都可能存在着若干不同的群体,这些群体在历史、生活方式、世界观以及价值观等方面的共享,使其成员形成、发展和强化了各自特色鲜明的文化。当然,这些群体也在不断受到所属的主导文化的影响。这是因为,每个文化内部都有一个与主导文化相联系的 主导群体 (dominant group)。作为文化的核心和社会各个群体的领导者,主导群体能够决定和控制文化信息的内容和流向。
群体的一致性
一定数量的人们之所以被称为群体,是因为他们具有某些共性并由此而联结在一起,这些共性包括共同的目标、结构和传播方式等等。这些共性是群体的形成与发挥功能不可缺少的成分。社会学家西美尔(Georg Simml)就强调说,「尽管从目的性和一般意义来看,社会群体最为变幻莫测,不过,群体内部个体成员之间仍然具有同样的行为方式」。
群体的一致性往往体现为「 从众性 」——通常,个体乐于受到所属群体的影响,特别是来自年龄群体、性别群体或民族群体等的影响,进而满足从事社会活动的诸多社会和心理需要。这里有两个例子:在拉美国家的一些村庄里,妇女洗衣服的条件是恶劣的,但与其他人共同工作的愉快、与他人的交谈和玩笑补偿了洗衣的艰苦,所以,妇女们强烈反对改变洗衣方式;在非洲的一些村庄,水井发挥了同样的作用——妇女抵制那些将自来水接入每家每户的建设者,因为自来水剥夺了她们唯一的进行社会交往的机会。
群体的一致性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是,一个群体的规范往往是相似或一致的——在某种程度上,规范甚至是特定群体的成员在特定环境中共同拥有的价值判断(value judgement)。在日常生活中,群体遵从的规范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发型、追求异性的行为、祝贺的方式、握手的规矩、对食物的嗜好、性行为的习惯,等等。这是因为,社会互动是有意识的行动,社会互动的发生都基于某些选择,选择的标准之一就是自身遵循的规范。由此也产生了一个基本的传播学原理:个人愈是承认自己是一个群体的成员,用与该群体价值观相悖的信息去影响他的态度的可能性就愈小。所以,传播双方对规范的共享,是有效传播的重要保证之一。
由于个体对规范的遵从总是要受到群体的约束和影响,所以,来自群体约束的力量,远远大于自我约束的力量。群体不仅能够在人们相互的契约中确立规范的「绝对命令」,而且还积极地涉入了每一种规范的形成过程。许多研究注意到,宗教得以在人类历史中传承、延续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 群体影响, 通常有三种情况。第一, 群体压力, 主要是指在某种宗教势力盛行的地方,不信教者都会承受一定的压力。第二, 社会网络, 主要是指个人直接的社会关系,比如亲属、邻里、朋友、同事等,他们往往是人们进入宗教「大门」的引荐者,宗教团体中的成员大多是通过社会网络而信教的。社会网络一般是在同一群体层次中形成的,因而它的影响反映了皈依宗教的某种群体的社会属性。第三, 家庭传统, 这是指许多人从小就目睹了家庭长者履行宗教信仰与规范的情景,宗教仪式与教义也往往成为这些家庭群体自觉不自觉地对儿童进行早期教育的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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