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４年１月 第ｌ期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Ｊｏｕｍａｌ ｏｆ Ａｎｃｉｅｎｌ Ｂ００ｂ Ｃｏｌｌａｔｉｏｎ ａｒｄ Ｓｍｄｉｅｓ Ｊ仰．２００４ №ｌ 《裎史》“稼轩论词”条评议① 程章灿 （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江苏南京２１００９３） 摘要：末岳珂《程史》卷三有“稼轩论词～条，为研究稼轩词的学者所经常征弓ｌ，然亦有学者 认为此条记事全不可信。本文先从动机与效果入手论证岳珂不会凭空杜撰，继而从文献与词作章法出 发，论证岳珂所言真实可信，其对稼轩词的批评亦十分准确到位。这条笔记是很有价值的。 关键词：岳珂；《捏史》；辛弃疾；《贺新郎》；‘永遇乐》 中国分类号：１２２２．８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９一１０１７（２００４）０１～００２５一０４ 宋岳珂《程史》卷三有“稼轩论词”一条，是历来研究稼轩词的学者所经常征引的，特别是这 一条中间的那一段文字。今为便于讨论，先抄录其文如下： 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Ｉ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日：“我见 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 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

既而又作一【永遇乐】，序北府事，首 章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又日：“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概 者，则曰：“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特置 酒召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遍问客，必使摘其疵，孙谢不可．客或措一二辞，不契 其意，又弗答，然挥羽四视不止。余时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侧，稼轩因诵启语，顾问 再四。余率然对日：“待制词句，脱去今古轸辙，每见集中有‘解遭此句，真宰上诉，天应 嗔耳’之序，尝以为其言不诬。童子何知，而敢有议？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Ⅸ严陵祠 记》一字之易，则晚进尚窃有疑也。”稼轩喜，促膝丞使毕其说。余日：“前篇豪视一世， 独首尾两腔，警语差相似；新作微觉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日：“夫君蹇中予 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竞，其刻意如此。余既以一语之合，益加厚，颇取 视其戬（骨皮），欲以家世荐之朝，会其去，未果。 在这一段的前后各有一节文字：前面一节是岳珂自述与稼轩之交往，后面一节提到稼轩词集中 有一篇［满江红］词与康与之《顺庵乐府》重出。“稼轩论词”的标目当是出于岳珂自题，其实，从 内容上讲，题作“论稼轩词”ｏ可能更加名符其实，但既然旧题行之己久，似乎也就不必更正了。

１９８１年，中华书局出版了由吴企明先生点校的标点排印本《捏史》。点校本“以《四部丛刊续 ①巩本栋救授曾审阅本文井提出修改意见，谨此致谢。 ⑦清人徐耋ｌＬ撰‘词苑丛谈》卷三“品藻一”中辑录此条．即改题为“岳珂论稼轩词”。镣辑于岳书文字小有更动，又补录二词全 文．详见撩孰撰、唐圭璋校注‘词苑丛谈ｋ上海古籍出版社，Ｊ９９１年，页４７＿４８。 收稿日期：２００３一ｌｌ一２０ 作者简介：程章灿（】９６３一），男，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 ２５・

编》影印铁琴铜剑楼藏元刊本《捏史》为底本．以丁丙藏嘉靖钱如京重刊本《柱史》（简称《嘉靖》 本）、《丛书集成》影印毛晋《津逮秘书》《捏史》（简称《集成》本）、文澜阁《四库全书》钞本《栏 史》（简称《四库》本）、《学津讨原》翻刻本《捏史》（简称《学津》本）等进行校雠”…。本文引证 《栏史》，即以点校本为据。根据吴先生的校记，这条文字只有一处有，异文，即“昧改其语”一句， 《集成》本、《四库》本、《学滓》本“昧”均作“咏”。就本文将要展开的讨论而亩，这一字之差是 无关紧要的。 概括起来．岳坷这段文字主要包含有这样几点意思：一、稼轩本人对［贺新郎］（“甚矣吾衰 矣”）和［永遇乐］（“千古江山”）十分得意；二、稼轩虚怀若谷，经常征询别人对自己词作的意见； 三、对这两首词岳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得到了稼轩的充分肯定；四、稼轩根据岳珂的意见对词作 刻意修改。可以说，前两点主要反映了稼轩本人的词学观念，后两点则主要反映了岳珂对稼轩词的看 法，两者对我们研味稼轩词同样是很有启发的。后者反映了岳珂卓尔不群的文学鉴赏力，尤其给我们 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两篇作品无疑是稼轩词中的名作，其中所摘录的警句以及“寓感概（慨）” 的旬予，也是脍炙人口传诵已久的佳句。

稼轩因此而自负、而得意。当然不是没有根据的。尽管他 虚心下问，征求意见，但谁都知道，要在这两首词中“摘其疵”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大家都“孙 （逊）谢不可”，即使有人提出一两条意见，也因为没有说到点子上，而被稼轩忽略不计。真正引起 稼轩注目的是岳珂发表的一番评论。他的评论中既有对辛词的高度评价，又有很深细的批评，既有 总体的肯定，又有细部的商榷，态度诚恳，谦逊之外兼有自信。稼轩剥此的反应可以用心悦诚服来 形容。 问题就在这里出现了：稼轩既然认为岳珂的评论“实中予痼”，于是“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 月犹未竟”。最后，“这几句词究竟改成什么样的结果了昵？根据现在（应当说是从南宋一直流传到 现在的）所能看到的不只一种版本的《稼轩词》来说，我们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其实是 原封不动，连一个字也没有改。”针对这个奇怪的现象．邓广铭先生提出了这样的解释：“铁一般的 事实，证明岳珂确实是为了炫示自身如何受到辛稼轩的重视，而特地写此一段扯谎文字的。”。邓先 生提出了他的论据，具体说来，主要是如下三条；第一，从备本《稼轩词》来看，稼轩对岳珂提出 批评的那两首词并没有作任何改动，这是“扯谎”的证据：第二，从《金佗粹编》和《金佗续编》 来看，他有不顾真相编造史实的“前科”；第三，岳珂编造这条史料是为了炫耀自己受稼轩器重，包 括其词学见解如何受稼轩重视，也就是说，他有“扯谎”的动机。

邓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学者，他 在这些论据基础上作出这样一个结论应该说是相当矜慎的。但是，显然还有另外一些特殊的情况他 没有考虑在内，而正是这些情况使我对邓先生的推考不敢苟同。 确实，《捏史》一书有记事失实的地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程 史》”条早已指出这一点。这种失实，实际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记年、人名、地名”等方 面的“差错”，“大约由于年代久远，得之传闻，以讹传讹，叉未暇详考所造成的。”。《四库全书总 目提要》及《越缦堂读书记》所指摘的，大多是属于这一类的“偶然失实”ｏ。另一类是与当时政治 形势相关的，比如对一些政治人物（如手安石）、政治事件的评价等。总之，这两类失实或者出于主 观的疏忽，或者是主观评价的不同，都不是有意篡改或伪造史料。至于邓先生所指出的岳珂在载于 《金佗粹编》的《鄂王行实编年》和《吁天辨诬录》中“为岳飞编造了许多嘉言懿行”，则属于另外 ①吴企明‘点校说明》．见点校本‘捏史》卷前。 ＠邓广铭‘略论辛弃疾及其词・ 后记》。见‘稼轩词犏年笺注（增订木）》卷前，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３年。 ＠吴企明《点校说明》．见点校奉‘捏史》书前。 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一‘程史》提要。 ・ ２６・

一种情况。此举不仅含有政治用意，而且含有“孝子慈孙的用心”，对岳珂来说可谓事出有因，其意 义非同寻常，应当作为特例来看。况且，此例见于《金佗粹编》，也不宜用以类推《栏史》。 岳珂在《桎史》自序中称此书成于“嘉定焉逢淹茂岁”，即宋宁宗嘉定七年（１２１４），岁次甲 戌，时距辛稼轩辞世（１２０７）才七年。这时，与稼轩相知相近的人在世者必定尚多。这是对岳珂存 心“扯谎”的最大制约。如果岳珂要显示他受稼轩的重视，只要写“稼轩论词”条的前一小节就行 了： 辛稼轩守南徐，已多病谢客，予来筮仕委吏，实隶总所，例于州家殊参辰，旦望贽谒 刺而已。余时以乙丑南宫试，岁前淮事仅两旬，即谒告去．稼轩偶读余《通名启》而喜， 又颇阶父兄旧，特与其洁。余试既不利，归官下，时一招去。 实在要炫耀自己的词学见解如何受稼轩重视，也只要说到“夫君实中予痼”即可，大可不必说 稼轩进而刻意修改其词。由于稼轩事实上并没有作没有任何改动，所以，强调他“曰数十易，累月 犹未竟”的结果只能是启人疑窦。如果耍存心“扯谎”，这些话无疑就是蛇足，是完全多余的。 岳珂一生著述甚富，而且工于诗文，有《玉楮集》、《棠湖诗稿》等可以为证。在词学方面，《全 宋词》存其作品六首，虽然数量不多，但词笔纯熟可观。

他还擅长论词，《栏史》卷二“刘改之诗 词”条评刘ｊ丑！（改之）【沁园春］一词：“词句固佳，然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见鬼证耳！”也是一语 中的，且有诙谐之趣。即以“稼轩论词”条为例，岳珂也称得上目光犀利，感觉敏锐。［贺新郎】词 上片结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下片结尾“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 耳”，上片两句都是我与青山相对，下片两句则是吾与古人相对，同样都是用典，同样都是主客相 对，用词又同样回环照应，让人觉得“旬调意思都似重复”ｏ，也就是岳珂所谓“首尾两腔，警语差 相似”。 从稼轩的创作态度来看，他既然认为岳珂的意见言之有理，就肯定会作“刻意”修改。一方 面，从词作语言方面来说．稼轩曾说过：“花余歌舞欢娱外，爵在经营惨淡中。”（［鹧鸪天】“点画苍 苔色欲空”）也说过：“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鹧鸪天】“樽俎风流有几人”）这证明 稼轩作词十分注重琢磨锻炼，用煞费苦心或者“刻意”来形容并不过分。现存稼轩词集中就有一个 现成的稼轩改词的例子。稼轩晚年退居瓢泉期间曾作过两首【新特叶】词，一首是【新荷叶】《上巳 日，吴子似谓古今无此词．索赋》，另一首是［新荷叶】《徐思上巳乃子似生日，因改定》。

后者是在 前者的基础上经过精心修改而成，后出转精，艺术水平有了明显提高。ｏ另一方面，从词的体格形式 来说，稼轩也是十分讲究、极其重｛！！Ｉｌ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词学文体家。他勇于创新，大胆仿效， 多方尝试，在词作中使用各种体式。他的词作中既有【念奴娇】《赋雨岩效朱希真体》、［丑奴儿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唐河传】《效花间体》这样仿效前人词体的作品，又有【蓦山溪］《赵昌 父赋一丘一壑格律高古因效其体》、【归朝欢】《因效介庵体赋》这样模拟同时人词体的作品，还有不 少大胆创体的词作，比如用《天问》体作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用些语再题瓢泉”的［水 龙吟］“听兮清瑜琼瑶些”，等等。这样一位精益求精的词人，显然１ｉ会对自己作品中存在的瑕疵采 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众所周知，在词的上下片的相同位置，往往是相同的句式，本来就比较容易陷于句调相似的局 面。应该说，辛词还只是“羔相似”、“似重复”，其中仍有明显的差异：上片是肯定句，语气比较柔 婉，下片则是否定旬，语气较为劲健，“仔细加以品味，则两联的意境毕竟不同。上一联是写‘物’ 和‘我’的关系，下一联是写‘古’和‘今’的关系；前者为物我交融，后者为古今一体。前者是 ①俞平伯，‘唐宋词进释》，人民文学出版牡．１９７９年．页２０８。 ＠此点参看巩本栋．‘辛弃痍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甄３Ｉ ６－３１８ ・ ２７・

横向的空间联系，后者是纵向的时间联系。”退一步说，“警语差相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但是既然经人指出，在“刻意”的辛弃疾看来，就不能忽视。只是要作改动，就必须至少达到甚至 超过原有的水平，那叉谈何容易，“难怪辛弃疾虚心听取岳珂的意见后想作改动，而终于改动不 了。”ｏ于是，就出现了这一令今人大惑不解的现象。至于另外那一篇【永遇乐１，岳珂认为“微觉用 事多”，清人谭献《谭评词辨》也说此词“使事太多，宜为岳氏所讥”．显然是赞同岳珂的意见。但 这是涉及到全局的批评，涉及到词人的创作习惯，不一定非要改，要改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总之，我认为，《栏史》中的这条记事完全是真实可信的。即使我们对其真伪暂时搁置不论，也 应该承认岳珂对稼轩词的批评是非常到位的，应该承认从“论稼轩词”的角度来看这条材料是很有 价值的。此外，“稼轩论词”条中还提到其所见稼轩诃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诉，天应嗔耳’之 序。这几旬极为自负的话。语出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障歌》：“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 泣。”应该指出的是，此序不见于今存各本《稼轩词》，而仅见于岳珂之称引，吉光片羽，弥足珍 视，这也可以说是岳珂这条笔记的又一点价值所在。

ＡＮｏｔｅ ｏｎ Ｙｕｅ Ｋｅ’ｓ ｃｏｍｍｅｎｔ ｏｎ ｔｌｌｅ Ｌｙｒｉｃ ｏｆ ｘｉｎ Ｑ蛆 ＣＨＥＮＧ Ｚｈａｎ｝ｃａｎ （１ｎｓｔｉｔｕｔｅ ｏｆＣｈｉｎｅｓｅ ｃｌａｓｓｉｃｓ，Ｎａｎｊｉｎｇ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川ａｎｊｉｎｇ ２１００９３，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憎ｃｔ：Ｉｎ ｈｉｓ Ｔｉｎｇ Ｓｈｉ，ｍｅ Ｓｏｕｔｈｅｍ Ｓｕｎｇ ｓｃｈｏｌａｒ Ｙｕｅ Ｋｅ ｍａｄｅ ａｆｈｍｏｕＳ ｃｏｍｍｅｎｔ ｏｎ ｔｈｅ １ｙ—ｃ ｃｏｍｐｏｓｉｔｉｏｎ ｏｆ ｘｉｎ ＱＵｉ，ｗｈｉｃｈ ｗａｓ ｍａｄｅ’ａｃｃｏｒｄｉｎｇ ｔｏ ｈｉｓ ａｃｃｏｕｍ，ｗｉｔｈ ｍｅ ｐＴｅｓｅｎｃｅ ｏｆ ｘｊｎ Ｑｉｊｉ ｈｉｍｓｅｌ￡Ｔｈｉｓ ｃｏｍｍｅｍ ｏｆ ａｎｅｃｄｏｔｅ ｉｓ ｓｏ ｗｅｌｌ ｋｎｏｗｎ ａｎｄ ｓｏ ｏｆｔｅｎ ｃ．ｔｅｄ ｂｙ ｔｈｅ ｒｅｓｅａｒｃｈｅｒＳ，ｈｏｗｅＶｅｒ，ｓｏｍｅ ｓｃｈｏｌａｒｓ ｓｕｃｈ越ＰｒｏｆｅｓｓＯｒ Ｄｅｎｇ Ｇｕａｎ舯ｉｎｇ ａ唱ｕｅｄ ｔｈａｔ Ｙｕｅ’ｓ ａｃｃｏｕｌｌｔ ｉｓ ｎｏｔ ｒｅｌｉａｂｌｅ．１１１ｅ ａｕｔｈｏｒ ｏｆ ｔｈｉｓ ｐ印ｅｒ ｄｏｅｓｎｆｔ ４旷ｅｅ ｗｉｔｈ Ｄｅｎｇ’ｓ ｃｏｎｔｅｎｔｉｏｎ ａｎｄ ｔｒｉｅｓ ｔＯ ｄｅｍｏｎｓｔｒａｔｅ ｗｉ廿ｌ ｆＵｒｌｌｌｅｒ ｓｕｒｖｅｙ ａｎｄ雅ａｌｙｓｉｓ ｔｈａｔ Ｙｕｅ Ｋｅ ｗａｓ ｔｃｍｎｇ ｔｈｅ ｔｒｕｍ． ＭｏｒｅＯｖｅｒ，Ｙｕｅ’ｓ ｃｏｍｍｅｎｔ ｉｓ ｃｒｅｄｉｂｌｅ ａｎｄ ｖａｌｕａｂｌｅ ａｓ ｗｅｌｌ．Ｉｔ ｈｅｌｐｓ ｕｓ ｂ甜ｅｒ ｕｎｄｅ吲ａｎｄ ｔｈｅ ａｎ ｏｆｘｉｎ则ｉ’ｓ ｌｙｒｉｃ ｃｏｍｐｏｓｉｔｉ伽．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Ｙｕｅ Ｋｅ；Ｘｉｎ Ｑ北ｃｉ（１ｙ＾ｃ） ＠蔡厚示．‘唐柬词鉴赏举隅》．紫禁城出版社，１９＂年，页２４５ ・ ２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