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从会稽（今浙江绍兴）一回来，族叔王忱就殷勤地前去探看。王忱发现侄子的坐席是一张北方并不多见的“六尺簟”，就说：“你从东边归来，该是带回不少这种竹席，能不能送我一张？”王恭听了没推辞。王忱一走，王恭就让人把这块“六尺簟”卷起来送到王忱家，自己换了张普通草席坐。王忱知道实情后惊讶地说：“我原以为你有很多，才张嘴索要的啊！”王恭说：“叔还是不了解我。我做官做人，家里根本不会有多余的资财。”

这则“王恭让席”的典故，出自南朝宋学者刘庆义编著的《世说新语》。故事中的王恭、王忱，都是两晋时期晋阳王氏名人，其中王恭官至中书令及青州、兖州刺史，王忱出任过荆州刺史，掌管荆、益、宁3州军事。历史上的王恭刚正廉洁，做到中书令这样权重位隆的高官，家中竟然没有多余的竹席，及至他后来触犯朝廷杀头，“家无财帛，唯书籍而已”，令朝野上下为之动容。

记述王恭、王忱叔侄俩多段轶事的《世说新语》是一部杂史，书中辑录1000多个段子，讲述汉魏至东晋时期几代名人高士的趣闻轶事。虽然这些杂录大都寥寥数行，属于雪泥鸿爪，但仍可“管中窥豹”，让今人领略那时士族阶层不一样的操行风尚。鲁迅先生观察中国古籍的眼光向来挑剔，但也称赞此书“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这无疑是相当高的评价。

魏晋南北朝特别是司马王朝南渡后的历史，“王谢桓庾”几大家族是那时顿足庭中、山林震颤的鸿门显族。太原王氏气势虽略不及琅琊王氏，但由于权贵麋集、俊采星驰，处于门阀望族的金字塔顶端，只要重温当时“王与马，共天下”的热词儿，就可知天下仰视的老王家是怎样的风光无限。《世说新语》记录八九十位王氏名人，其中太原王氏，约占王氏物语的五分之二强。

实际上琅琊、太原王氏都出于秦大将王翦之孙王离一堂。王离长子王元徙往沂河琅琊，次子王威居于汾水太原，而太原王氏东汉末又析为祁县、晋阳两支。至东晋，单晋阳王氏一门就出现3位皇后、5位正副宰相、5位大州刺史、8人享有公侯爵位、1人位列三公，呈现出祖孙轩冕相望、家门长踞高处的旺相。刘庆义记述了王昶家族140多年间代表性人物的故事，涉及西晋王浑、王深、王湛、王济，东晋王令淑、王承、王述、王坦之、王愉、王国宝、王忱等十数人，覆盖祖孙6代，这在《世说新语》叙事环境中是比较特别的。

王昶育有4个儿子，分别是王浑、王深、王沦、王湛。《世说新语》有王浑在妻子钟琰面前夸耀儿子的趣事。说王浑见其子王济步出庭院，“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意思和夫人生下这样优秀的儿子，这辈子知足了。不料钟琰却笑着说：“如果我当年嫁给你弟弟参军王沦，生的儿子恐怕还不仅仅是这个样呢！”这段1750多年前夫妻之间的玩笑，即使放在今天，谁家婆姨可以这样挤对自己老汉，都需要相当和谐开放的家庭氛围、也需要两口子情感基础非常厚实的。

王浑的儿子王济确实优秀得非同寻常。《世说新语》记载晋武帝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先把王济痛骂一顿，然后再给他封个爵位，以此试探王济的忠直。但当王济真挨了顿臭骂，又被武帝逼问是否羞愧时，坦然处之的王济却以汉文帝和淮南王同室操戈为例，批评晋武帝容不得兄弟，并正话反说，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亲人疏离，因此在陛下面前感到愧疚。王济就这样把皇帝司马炎怼回去了。

但“丰姿俊爽”的王济，却被一贯装憨的大鼻子叔叔王湛“耍”了。《世说新语》用相对较长的篇幅记录了这段故事。

王湛生得“龙颡大鼻”，也即眉骨高耸、鼻子奇大，类似猿人相貌，加上平时沉默寡言，被大家当成弱智。晋武帝每次见到王济，都要问“卿家痴叔死未？”王湛就是王济的耻辱。王昶去世归葬太原故土，王湛守孝期满，依旧住在墓侧小庐内不肯离去，但王济每次来扫墓，“略不过叔”，基本不会看望叔叔。有一次偶然撞见，叔侄稍微多聊了几句，王济惊讶地发现叔叔竟然“甚有音辞”，再试着谈论艰深诘屈的易学，王湛精妙独到的回答更让王济“不觉懔然，心形俱肃”，顿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学问实在相差太远，不由仰天长叹：“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回到洛阳，王济不仅对父亲王浑说自己“始得一叔”，还向晋武帝报告王湛非但不痴，学识水平也应在“山涛以下，魏舒以上。”要知道山涛和魏舒，都担任西晋司徒要职，掌管全国军事，王济把叔叔与二人相提并论，晋武帝当然高眼相看。王湛“于是显名”，很快离开坟地小土屋，大踏步迈进官场。

王湛的儿子王承全不似老爹那样抱拙内敛，他“弱冠知名”，年纪轻轻就成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世说新语》写道，王承担任东海郡守（郡治在今江苏镇江）恰逢内乱，他当即颁布“夜不得私行”宵禁令，广而告知如违例夜行，抓住就用鞭子猛抽。但某夜还是“收得一宵行人”，一审，回答说去老师家听课回的晚了。手下举起鞭子准备照抽不误，王承却说“鞭书生以立威名，恐非致治之本。”对读书之人不仅不抽鞭子，还令小吏一路护送回家。

《世说新语》讲述的晋阳王氏故事止于王承的曾孙王忱。这是因为同出晋阳王氏的王恭准备向王忱的哥哥王国宝开战，缘起是王国宝通过谄媚会稽王司马道子操控朝纲，惹得王恭极其愤怒。结局是王国宝被赐身死，王恭因发动叛乱遭诛。同族相残，使两晋时期太原最显赫的家族分崩离析。此时刘宋政权取代司马东晋，建立起第一个寒门庶族王朝，晋阳王氏很快在江左建康城的楼台烟雨中归于沉寂。

马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