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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下的史书,历史学中的经书

经学下的史书,历史学中的经书经学下的史书,历史学中的经书

最近为了完成作业,阅读了本书与晚清经学家皮锡瑞的《经学通论》;仅就皮锡瑞的经学观点而论,也可以说得上“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结合列文森的叙述,放在晚清思潮变革的背景下,则特别显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经学家们的荒唐。

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进行了一个有趣的区分:“儒家的历史”与“历史的儒家”;前者发生在儒家控制下的中国,所有历史都在儒家的标准下被衡量,后者则产生于儒家失去权威后的中国,儒家经典也成为了历史的遗迹。经书与史书的关系,也随之相应变化;可以说,晚清之前,是史学在经学之下,而后则是经学在史学之中。皮锡瑞、廖平坚持春秋作为经书的特殊地位,虽然也能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在思想大变革的时代中难免成为了明日黄花。

一、 皮锡瑞《春秋通论》:分立春秋与左传为两家

在经书与史书的关系上,晚清经学家皮锡瑞在《经学通论·春秋通论》中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三点:

1. 春秋文本的生成:孔子以鲁国史书为基础撰写春秋,改史书为经书。皮锡瑞首先接受了孟子、墨子中对于“百国春秋”的记载,认定在春秋时代,各国均有史官制度记录诸侯国的历史。然后皮锡瑞特别强调,孔子是“作”春秋,而非“抄录”春秋;也就是说,春秋不止是对于鲁国史书的简单整理,而是包含了孔子对于历史的评价与对后代行为的规范:“说春秋者须知春秋是孔子作,作是做成一书,不是抄录一过。又须知孔子所作者,是为万世作经,不是为一代作史。”

2. 经书与史书的区别:春秋“借事明义”,史书则是“据事直书”。董仲舒最早对于孔子作春秋的原因给出了一种解释:“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皮锡瑞将此称作“借事明义”:孔子要通过对于具体历史事件的褒贬(“见之行事”),而非空洞的论著(“载之空言”),为后代“定制立法”;但除了孔子之外的史家在修史的时候,则没有与孔子相同的权力,所以史书只应该“据事直书”:“经史体例所以异者:史是据事直书,不立褒贬,是非自见;经是必借褒贬是非,以定制立法,为百王不易之常经”。皮锡瑞赋予了春秋超越历史展开评判的特殊地位,在经学的时代里,这是经学家都可以接受的,但到了儒家思想失去统治权威的时代,这样的观点就牺牲了春秋作为历史材料的可靠性。(这一点将在报告第三部分展开讨论)

3. 今古文立场的调和:分立春秋与左传为两家。在整体的观点上,皮锡瑞坚持今文经学,但他并没有将左传批判为刘歆的伪造,而是一方面坚持春秋作为经书的特殊地位,以公羊、谷梁传为解经,而左传不解经,另一方面将左传视为一本独立于春秋的史书,承认其单独立为一家的意义:“左氏采各国之史以成书,作者意在兼收,读者宜加别白。或古今异事,各有隐衷;或借儆其君,自有深意;或阿附权臣,实为邪说;未可一概论也。……左氏记载诚善,而于春秋之微言大义,实少发明(发覆明了)。……锡瑞案:分别春秋是经、左氏是传。离之双美,合之两伤。”由此,皮锡瑞考证:汉代时春秋经传应该没有合一,把左传附在春秋之下,应该源于杜预。皮锡瑞坚决反对左传与春秋的结合,并认为这导致了唐代古文经学盛行,致使周公的地位超过了孔子:“及杜预之说出,乃有周公之春秋,有孔子之春秋;周公之凡例多,孔子之变例少。若此则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以故唐时学校,尊周公为先圣,抑孔子为先师,以生民未有之圣人,不得专享太牢之祭,止可降居配享之列。春秋之旨晦,而孔子之道不尊,正由此等谬说启之。”

二、 “儒家的历史”下的“经史关系”

如果不要求严格的辨析,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与理学的思路差异可以做如下的概括:

今文经学的思路是:孔子编纂了六经的文本,对于六经的原始材料进行了增补改订,所以儒家的思想义理与行为准则都源于孔子的创造。

古文经学的思路是:六经在孔子之前已经接近定型,但正是孔子继承了上古三代的典章制度,并对六经进行了解释,所以后世的儒学都必须效法孔子。

理学的思路是:放下六经的具体文本,在自身的时代“代圣人立言”。

虽然三者在解释“经书”的方法上有很多具体的差异,但在儒家思想占据权威的时代下,三者都必须坚持孔子的“圣人”地位与经书在文献中的轴心位置。在此根本原则下,历史只有根据儒家的标准才能够得到评判(虽然圣人的态度是存在争辩的),个人与国家的行为只有符合儒家的规定才能合法(虽然论语文本的含义是模糊的)。

因此,“经书”与“史书”的界限是不容跨越的,史书只是经书的道德准则在具体事件中的体现;春秋为后代所有史书确定了褒贬臧否的标准,史书只有在春秋的义理之下才能获得准许;春秋本身不是“一代之实录”,而是“万世之常法”,史书不可以模仿春秋笔法,因为两者是不同的体例。苏洵《史论》上篇就是这种观念的典型体现:“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在经学的时代中,并不会对于经书的权威产生威胁。章学诚只是站在史学的角度,将六经也视作了上古历史的可信材料,这并没有违背儒教中国的政治正确。经书仍然具有超过一般史书的权威。

三、 “历史的儒家”下的“经史关系”

列文森在书中描述了“儒教中国”在晚清的崩溃:因为失去了帝国政治权力的保障,儒家学术作为意识形态的权威也相应迅速式微。一方面,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试图“托古改制”,从儒家经典中阐发出现代西方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曾国藩、薛福成、张之洞等保守派则试图从“体、用”关系的角度保留下儒家的空间。但进入20世纪,在各种激进思潮的冲击下,两种努力最终都被遗忘。而皮锡瑞、王先谦、俞樾、廖平等一群经学家,却仍然为儒家进行着脱离实际的反抗。

皮锡瑞似乎是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经学家,不顾时代思潮变化,仍然坚持春秋作为经书的权威。在列文森的笔下,廖平则是一个可笑可悲也可憎的幻想家。当帝制瓦解,儒学的权力基础被抽去,儒学马上就失去对于现实政治的影响力;但廖平却要以一种宗教似的复古情绪,试图证明孔子成功预言了二十世纪;他否定“六经皆史”,把春秋看作政治预言,将春秋中的诸国与现代世界各国相对应,以求保留儒学在迅速转变的时代思潮中的地位。廖平反复强调康有为抄袭了他的经学,但却是康有为将今文经学与西方观念结合,冒着生命的危险提倡改革,而廖平却依旧沿着传统的科举入仕通道一路攀升。

晚清民国之际,又一次展开了关于“六经皆史”的讨论,但此时经与史的分别已经模糊,章太炎万年提“六经皆史”只是强调六经文本作为史料的可靠性。而顾颉刚等疑古派却彻底怀疑六经中描绘的上古历史:“古史是层叠累积的产物”,尧舜周公的事迹应该像孟姜女的传说一样,是一个不断被改编的民间故事。可以说,失去权威的经书成为了“经典”,和各种史书一样成为了图书馆中保存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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