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我正在浏览着,忽然听到一阵热情的欢呼,看到几个穿得油光水滑的人,施施然地往里面闯,嘴里念念有词,谈论着文化呀学术呀之类的高深莫测的东西。不用说,这些人是哈尔滨的文化精英了。我急忙走过几个书架,想要离这些呱呱叫的老师们远一点儿,因为我最受不了有人在书店立大声喧哗,不管他是什么人物。
最后,我准备交款。此前,一个好心的老店员已经把我挑的书事先拿到了柜台上。我去柜台上拿我的书时,顺便瞟了一眼那些老师挑的书,看到一本野鸡版的《桯史》。我真纳闷,那位老师干吗不选中华书局版的——尽管中华版的不打折。
准备交款之前,我请收款员先算一算,我选的书是否超过了一百元,她不耐烦地答应着我,仿佛我是讨饭的。在她闷闷不乐地为我计算书款时,那些老师们凑到了收款处,仿佛一群辛勤的蜜蜂,不停地嗡嗡着。“这是什么字呀?”一个老师举起那本野鸡版《桯史》,好奇地说。完了,你不配当老师,我暗想。“不知道,这个字真怪。”另一个老师说。完了,你也该下岗了,我继续想。“这个字念tīng,”第三个老师说。哇,他居然知道这个字的读音,尽管《桯史》的桯字未必就念ting。那么,他知道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吗?我边想边等着他解释,因为我这个编外学生确实不知道。可惜,那位大师只是ting了几次,没有再说什么,让我失去了免费求学的机会。
我想,中华版的《桯史》前言里大约解释过这个书名的由来,可我至今还没有产生购买此书的欲望,只是梦想着久觅不得的非野鸡版《酉阳杂俎》,哪怕是贵州人民的本子。
回到家,打开电脑时想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或许会提到《桯史》,一查,果然有:
卷一百四十一·子部五十一 小说家类二
《桯史》·十五卷(浙江鲍士恭家藏本)
宋岳珂撰。珂有《九经三传沿革例》,已著录。是编载南北宋杂事,凡一百四十馀条,其间虽多俳优诙谑之词。然惟金华士人著命司诸条不出小说习气,为自秽其书耳。……惟其以《桯史》为名,不甚可解。考《说郛》载柳?呈常侍言旨,其第一条记明皇迁西内事,末云此事本在朱崖太尉所续《桯史》第十六条内。则李德裕先有此名(案:此书《唐志》不著录,疑即德裕《次柳氏旧闻之》别名也),珂盖袭而用之。然《考工记》曰:轮人为盖,达常为围三寸,桯围倍之。注曰:桯,车杠也。《说文解字》曰:桯,床前几也。皆与著书之义不合。至《广韵训》为碓桯,《集韵》训与楹同,义更相远。疑以传疑,阙所不知可矣。……
然后,下载到中华书局版的《桯史》(吴企明点校),先去看前言,里面居然没提到《桯史》的书名来由。不过,岳珂在《桯史序》里面对此做了解释:
“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辄记其上,编已,则命小史录臧去,月率三五以为常。”
这句话虽短,却比较难懂,先来试着破解其中的难词吧。亦斋:岳珂的号。几:床前的小桌。髹:赤黑色的生漆,或以漆漆物。铅椠:铅,铅粉笔;椠,木板;铅椠指书写工具,可引申为著作和校堪。《西京杂记》:“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以为裨补輶轩所载。”小史:这里指侍僮。臧去:即臧弆,珍藏。
那么,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或许是:“我家的床前小桌之间有个桯,桯的外面刷着黑漆,可以用铅粉笔来写字。有时,我从读书人那里听到一些见闻,回来之后,懒得写在纸上,就用铅粉笔写在桯上,然后让侍僮抄录下来。这种情况,每个月大概都要发生三五次。”
既然如此,桯字在此肯定不是床前几或车杠的意思,因为岳珂分明已经交待,这个桯是“介几间”的。那么说,我在中央书店遇到的那位老师恐怕把桯的读音念错了。《桯史》应读做《yíng shǐ》,因为这里的桯通楹字,指的是柱子,而岳珂在《桯史序》的末尾恰好有这样的话:“退不得隐几全其忘言之真”,“如老聃之柱下”。
“隐几”一词,在《庄子》《孟子》等书里都可以见到,意思是倚几而坐。许嘉璐先生在《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一书中介绍说:“古代室内设几。几为长方形,不高,类似现在北方的炕桌或小茶几。但作用却与炕桌等不同,主要是为坐时凭倚以稍休息。”
问题更加复杂了。想到这里,我又去看中华书局版《桯史》的附录,从中看到几条和《桯史》的书名有关的记录:
(一)陈振孙直齐书录解题:桯史,十五卷,岳珂撰。桯史者,犹言柱记也。原注,说文:桯,床前几也。
(十三)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沈家本日南随笔卷一云:“当是用晏子凿楹纳书事。”考工记注:读桯为楹。以桯为楹,乃假借字。
(十四)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陆氏藏书志有元刊本,并载嘉定七年自序云:“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是桯史取义,自序甚明,提要所据本,岂缺此序耶?瞿氏目录引直斋书录云:“桯史,犹言柱记也。集韵训桯与楹同,大约取楹书之义。”说虽不误,而亦未能引自序以明之。荀学斋日记壬集下五九云:“桯,床前小几也。此因李卫公书名而用之,取几案间私史之义,不过与笔记箧衍等类耳。”
(十八)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补逸:此本前有嘉定甲戍倦翁自序,称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辄记其上,编已,则命小史录藏去,月率三五以为常云云,则桯为床前几,盖无疑义。然唐李赞皇德裕所著书已有此名矣(见说郛载柳珵常侍言旨)。……
有趣的是,胡玉缙也曾怀疑,“提要所据本,岂缺此序耶?”
至于余嘉锡引用的“晏子凿楹纳书”,恐怕并非正解,因为此事出《晏子春秋》,指的是晏子临死前把遗言藏在柱子里面,让儿子在他死后拿出来看,而不是指晏子把遗言刻写在柱子上面,此举与岳珂的做法不同。
再来看一下《桯史序》的开头:“亦斋有桯焉,介几间,髹表可书……”
假如桯即几,这一句可以替换为:“亦斋有几焉,介几间,髹表可书……”可这样一来,这个句子就完全不可解释了。
所以,我还是觉得,《桯史》中的桯即楹字。我的想法对不对呢?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连做学生都不配呢。
余或从搢绅间闻闻见见归,倦理铅椠,辄记其上,编已,则命小史录臧去,月率三五以为常。每窃自恕,以谓公是公非,古之人莫之废也,见睫者不若身历,滕口者不若目击,史之不可已也审矣。彼狥时者持谀以售其身,或张夸以为窿,或溢厌以为洿,言则书,书则疑,疑则久,久而乱真,天下谁将质之,兹非稗官氏之辱乎!况戏笑近谑,辞章近雅,辨论近纵,讽议近约,若是而不屑书,殆括囊者。夫金匮石室之臧,荛夫野人之记,名虽不同,而行之者一也,于是稍裒积为偏。载笔者闻而讥之曰:“嘻!今朝廷设官盈三馆,大略皆汗青事,详核备记,裁以三长,含毫阁笔,犹孙其难而莫之敢议也。彼齐东者何为哉?子幸生天下无事时,亶窃粟县官,进不得策名兰台以垂信,退不得隐几全其忘言之真,呫呫徒取栋牛累于世,无毫发益,而犹时四顾出啄木画,诚可笑诋!”余无以复,则指其桯曰:“汝将多言日朘,如五达之交午乎!汝将嘿嘿养元,如老聃之柱下乎!人言勿恤,汝姑谓汝将奚择?”桯嗒然不应。予笑曰:“此真良史也。”遂以为序。嘉定焉逢淹茂岁圉如既望珂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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