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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秦蓁: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

观点 | 秦蓁: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秦蓁日本五岛美术馆大东急纪念文库藏《送日东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手迹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吴光先生主持编校的《王阳明全集》出版以来,经过多次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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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

秦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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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五岛美术馆大东急纪念文库藏《送日东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手迹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吴光先生主持编校的《王阳明全集》出版以来,经过多次修订,允为善本,读者称便。近年《阳明先生集要》和《王文成公全书》也整理刊行,阳明文献堪称大备。阳明集外诗文的辑佚,叶树望、计文渊、钱明和日本学者永富青地等均有贡献,至束先生《佚文》一书,可谓集大成之作。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基础,稍有不慎,贻误学界匪浅。

浙江大学束景南教授编撰的《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一书2012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2015年5月增订再版,上下两册共六十馀万字。2016年7月又删除书中考证文字,推出《王阳明全集补编》,篇目稍有增加。束先生共辑得阳明集外诗文约三百八十篇,语录近一百八十条,每篇皆不惮辞费,详加推理解释。文献辑佚一事,广加搜采为手段,篇章真实、文字准确为基石,作者在《增订版前言》中谓:“今有人搜辑阳明佚文,真伪不辨,史实不考,盲目收罗,附阳明集以行,余从中考出五十馀篇伪篇之多。如此胡乱辑佚标点,非唯贻误后人,亦且贻笑大方,给阳明学研究造成混乱,余亦不胜大惧焉。”针砭俗学,旨哉斯言。今师束先生之义,对《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下简称《佚文》)中有疑问的篇什也略加辨析,蠲除伪讹,以还阳明本真。

辑佚之误收

有已见于阳明文集而疏于检核致误收者。如《口诀》四句(第38页,以下页码均据《佚文》增订版),录自《性命圭旨》利集《口诀》,先用大量篇幅叙述《性命圭旨》作者、成书及版本,再考证此所谓《口诀》作于弘治九年。按此四句即《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睡起写怀》七律颔颈二联,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系于正德五年。又如《游子怀乡》诗(第293页),据贵阳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王阳明谪黔遗迹》辑录,系于正德三年。按此为阳明《瘗旅文》篇末两歌之一,见《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作于正德四年。《佚文》一书对作品之系年常无确据,随意比附而定,出入错综,情实参差。闻束先生正有《王阳明年谱长编》之撰,对阳明生平史事和诗文进行编年,愿能谨慎考订,畅茂条理,无法确定者阙疑可也,不必为求事事篇篇有着落而牵合附会。

有据后出之书错标主名而致误收者。如《题温日观葡萄次韵》(第21页),《佚文》据雍正《山西通志》卷二二二辑录,推测此为阳明弘治五年来杭州乡试时所作,并言“观此诗概可见阳明早年出入佛老之情状”。按此非阳明诗,乃明初僧人释守仁之作,《山西通志》误作王守仁。钱谦益《列朝诗集》闰集卷二收入此诗,小传云:“守仁字一初,号梦观,富阳人。”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三六六亦选此诗,系于释大圭名下,朱彝尊《明诗综》卷八九“守仁”条辨其误云:“梦观道人有二,一晋江人,名大圭,一富阳人,名守仁,石仓曹氏乃误合为一。”释守仁有《梦观集》六卷,刻于建文二年,牧斋编集《列朝诗集》时尚能见到,惜今已不传。惟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有旧抄本一部,此诗即见于卷一,题作《题温日观葡萄次唐温如韵》。又如《地藏塔》诗(第116页),自光绪《青阳县志》卷十《艺文志》中辑得,但同书卷一《封域志·古迹》却言是唐一夔诗,一书之中自相抵牾;更有甚者,乾隆《池州府志》将此诗系于周必大名下。一地之方志,前后矛盾如此,不加辨别,未免轻率。旧方志中保存大量珍贵文献,文献辑佚渊薮在焉,但编修时有脱略,从中辑录诗文,更需博辨以定去取,否则极易误收。再如《满江红·题安化县石桥》词(第323页),据《古今图书集成》卷一千二百十六《长沙部·艺文》辑录。按康熙《长沙府志》卷十九艺文志、乾隆《长沙府志》卷四十九俱作宋安化知县王与权作。《图书集成》所引词句中“临望处”夺一“处”字,致词律不完,可见其粗疏之一斑。此种官修大型类书,分类编集群书而成,不标出处,且多讹误,今人可以此作为引据线索,溯源文献,径直援用则必须详慎考酌,不可率尔轻从。

有据石刻或书画而误收者。如《西湖》诗(第166页),见于贵阳扶风山阳明祠中石碑,落款“阳明”二字。据《列朝诗集》乙集卷七,此为明初贺甫诗,题作《题画次矫以明韵》。石刻或是阳明书前人诗作,或竟是伪迹。再如《题倪云林春江烟雾图》(《王阳明全集补编》第67页),据《自怡悦斋书画录》卷一收录。按此实为倪瓒诗,见《清閟阁全集》卷三,题作《寄张景昭》,文字稍有异同。阳明题云林诗于云林画上,而未有一言以说明,于理不合,此画之真伪恐亦有疑,原画今不知所在,无从深考。

有据近年拍卖市场伪作而误收者。如《无题道诗》一首(第156页),《佚文》据说宝网上之墨迹辑录,并详释诗中内外丹语词,得出结论:“阳明在阳明洞如何导引内练向来不明,今得此诗,真相可知矣。”在束先生笔下,阳明俨然一“气功大师”。按此为朵云轩2005年秋拍品,为说宝网所转载者。此篇七言十二句,其实是七绝三首,为清代道光时马星翼《东泉诗话》卷八所记滕县吕仙阁内所谓李太白乩仙七绝诗九首之末三首。原件作行草书,《佚文》直接抄录拍卖行所作之录文,错字甚多,此不具论。手书中“玄机”作“元机”,已避清讳;且书法庸弱,作伪技法低劣,一望即辨非阳明真笔。《佚文》考释凿空无稽,有污前贤。又如《夜归》诗(第169页),据厦门伯雅拍卖阮元所书扇面。按此诗康熙刻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六作明正德间戴颙(字师观)应试出闱口占诗,嘉庆间戚学标《三台诗录》同。所谓阮元书扇面,书法伧劣,坊间伪作无疑。再如《满庭芳·四时歌》四首(第173页),据2009年嘉德四季拍品。按此为春夏秋冬四季俗歌,每

首皆集古人成句而来,在民间颇为流行,拍品当是抄录此歌并伪题阳明落款。近年拍卖市场出现所谓阳明手书,百无一真,《佚文》据网上拍品录得所谓阳明佚作甚多,真伪相乱,尚须鉴裁。

有从明人小说辑录而致误收者。如《望江南》词四首(第174页),据墨憨斋编说部《皇明大儒王阳明出身靖乱录》辑得。按此书是敷衍阳明一生行事而成之小说,四首词以“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句领起,怎可遽断为阳明之作?四词实悉为瞿佑词,见其《乐府遗音》。同样《哭孙燧许逵二公诗》(第603页)也录自《靖乱录》,起首即“丢下乌纱做一场,男儿谁敢堕纲常”云云,文辞鄙俚,岂能出自阳明手笔,当是小说家之拟作而已。又《游海诗》及《告终辞》(《王阳明全集补编》第47-50页),录自《烟霞小说》本《高坡异纂》。《四库提要》评该书云“小说之诞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观此诗、辞,乃言阳明南谪道出钱塘时,有二人执之欲沉江中,阳明作诗三首并遗言以寄家人。小说家言,荒诞不经,本不足怪,而《佚文》竟以入录,骇人耳目,莫此之甚。

有轻信伪托之文而致误收者。如《泗城土府世系考》,引自《古今图书集成》卷一千四百五十二《泗城府部·艺文》。按此文早已有学者考订为当地岑氏族人伪托之作,“目的是借王守仁的籍贯、权势、威望、学问来达到与遥遥华胄共相附丽”,于是纰漏百出(白耀天《百色岑氏首领不是中原来客》,载《历史的启示》,广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所考证据确凿,此文非阳明所作无疑。今人辑佚,颇有从族谱中搜录者,但旧日谱牒所载名人诗文,多涉伪托,“徒为有识者喷饭之助”(钱大昕《巨野姚氏族谱序》语),除非考证确凿,绝不可贪多而滥收。

校录之错讹

《佚文》一书,文本校录,似非精审,略举数例,以概其馀。开卷第一篇《资圣寺杏花楼》诗的考释中(第3-4页),文本标点错误如:引天启《海盐县图经》“事见《吴郡陆崧塔记》”句,按此指宋代陆崧所撰之《资圣寺塔记》,《佚文》标点显误;“僧会、法昶重建大雄殿……僧会、宗圮以寺基为邻所占”,按此非有僧会其人,僧会乃是一县僧官之称呼,标点又误。误字如“资圣古杏赏花诗”,“杏”下夺“楼”字;“高楼花尽静年芳”,“尽”当作“近”;“相逢尽足凭栏者”,“足”当作“是”;“莫道□闲过竹房”,空缺之字当作“偷”。束先生治学,殆凭可供检索的电子古籍库,爱如生公司出品《中国方志库》所用的天启《海盐县图经》此“偷”字处正好木板漫漶,无法识别,遂以“□”代之。惟天启《海盐县图经》既非世间孤本,国图、上图、复旦、华师大等多家图书馆均有收藏,据版刻完好者补足应非难事。又如《登秦望山用壁间韵》诗(第48页,据张元忭《云门志略》万历刻本)中,“飞来百道泻碧玉”,“来”当作“泉”;“久雨初晴真可喜”,“初”当作“忽”;“初拟步入图画中”,“拟”当作“疑”;“岂知身在青云里”,“云”当作“霄”;“却叹秦望为渐色”,“渐”当作“惭”;“落日西风结晚愁”,“西”当作“凄”;“吊古伤今益黯然”,“黯”当作“惘”;“殷勤俦语采紫人”,“俦”当作“传”,“紫”当作“芝”。

《佚文》于阳明手书之录文,尤多舛误,亦举两首为例。《若耶溪送友诗》(第185页,据日本博文堂手迹影印本),“金尊绿酒照玄发”,“尊”当作“樽”;“绛云扶疏藏兀突”,“云”当作“气”;“云楼万丈临风蹶”,“楼”当作“梯”,“蹶”当作“躌”;“最上马枝堪手折”,“马”当作“高”;“鑫匮琅函貯芳烈”,“鑫”当作“金”。《骢马归朝诗序》(第309页),真迹藏广东省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藏法书选集》、《中国书法全集》明代卷等书均有刊布,《佚文》全袭计文渊论文中之录文,因未核对原件图版,致有多处错误:“东部之民”,“东”当作“在”;“而公始复吾官”,“公”当作“吾”,“复”下夺“为”字;“而始得以诵吾诗”,“而”下夺“吾”字;“开导训诲”,“导”下夺“而”字;“而终于不行者”,“于”当作“以”;“而于理亦安所不得中”,“中”当作“乎”;“亦不可无审也”,“可”下夺“以”字;“情之所由彰也”,“彰”当作“章”;“吾以言得罪于此,言又何为乎”,“于此”二字当属下读。

此外,有未见阳明真迹者,《佚文》仅据文献记载收录,若原书有误,则亦因之。如《送日东正史了庵和尚归国序》(第383页),所据为日本天宝年间伊藤松编《邻交徵书》,偶有误字。原件今在五岛美术馆大东急纪念文库,早年曾有珂罗版影印本,国内似不多见,故刊布图版,并校正其文字:“今有日本正史”,“有”当作“所”;“铅朱自陶”,“朱”当作“采”;“皆楚楚可观爱,非清然乎”,“爱”当作“爰”,全句点作“皆楚楚可观,爰非清然乎”;“吾国与之文字以交者”,“以”字衍文。

有误标收藏地者,如《寿西冈罗老先生尊丈》(第455页),云上海博物馆收藏。按此篇与《古诗》(第211页)同装一卷,现藏浙江省博物馆,今年五月在该馆“明清书法精品展”中陈列,书法苍劲峻拔,的是阳明真笔,拜观一过,归校束先生录文,《古诗》中数字有误:“泼画金壶墨千斛”,“画”当作“尽”;“剧势抟风卷微霂”,“风”当作“云”;“摹做安能步一蹴”,“做”当作“倣”;“饱眼终日无归宿”,“眼”当作“食”。

考释之疏舛

《佚文》每篇之下皆有考释,其中有非阳明之作,则悉为虚论,固不待言;即真乃阳明佚作,尚多有考证不周之处,亦举数例如下。

《与王侍御书》(第112页),所据为何福安《宝晋斋碑帖集释》,其下哓哓数百言,论述“阳明此书当与无为州米公祠岁祭有关”,并断定此王侍御为王璟,两人在无为州相见云云。按阳明此信札墨迹嘉庆时为浙江嘉善进士谢恭铭收藏,后刻入《望云楼法帖》。光绪《重修嘉善县志》卷上《古迹》云:“望云楼在枫泾镇东,谢太史恭铭藏古今碑帖处,刻有《望云楼法帖》行世。同治二年毁于兵,石刻为刘统戎秉璋携去。”刘秉璋安徽庐江人,时在浙西剿灭太平军,过枫泾,将残存之法帖原石一百五十馀方辇归故里,存于邻县无为之别业中。直到建国后,无为县文物部门才将帖石移置于县城西北米公祠中加以保护。据此则阳明此札与米公祠岁祭事何涉?《佚文》既抄录何福安书,竟不知此石刻所从何来,郢书燕说,此之谓也。阳明此信当作于贵州,因信中提到“先遣门人越榛、邹木请罪(《佚文》“请罪”误作“谢罪”,今改正)”,越、邹二人为阳明在贵州所收弟子。此“王侍御”亦非王璟,当是丹徒王济,正德二年任贵阳巡按御史,明年阳明谪居龙场驿,故有交集,阳明为其撰《文章轨范序》《恩寿双庆诗后序》,不久王济回京,阳明又有上述《骢马归朝诗序》之作。

《何陋轩记》(第295页),原件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末署“弟守仁谪居龙场,久而乐之,聊寄此以慰舜功年丈远怀”。《佚文》考订此舜功为阳明姑父牧相,进而说“牧相当又字舜功”,“牧相其人,阳明集中一言无及,今得阳明此记,其人真相大明矣”。按此大误,世人岂有在姑丈面前自称弟者?学者又焉能随意脑补予人以字?穿凿谬妄,未得其实。按此人应是王盖,字舜功,安徽宣城人,与阳明同为弘治十二年进士。

《跋枫山四友亭记》(第464页),考释云“查今《枫山集》无此《四友亭记》文,当为亡佚之篇”。按四库全书著录之四卷本《枫山集》固无此记,然嘉靖刊本《枫山章先生文集》九卷本卷八此文具见,束先生殆仅用库本,以是失察。

自上世纪90年代初吴光先生主持编校的《王阳明全集》出版以来,经过多次修订,允为善本,读者称便。近年《阳明先生集要》和《王文成公全书》也整理刊行,阳明文献堪称大备。阳明集外诗文的辑佚,叶树望、计文渊、钱明和日本学者永富青地等均有贡献,至束先生《佚文》一书,可谓集大成之作。文献整理是研究的基础,稍有不慎,贻误学界匪浅。如近日已有学者据《佚文》所辑《无题文》(据《性理标题综要·谭薮》辑录,第214页)以研究阳明思想(张新民《阳明精粹·哲思探微》,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不知此文实际是许国《二程全书序》中开首一段,见《许文穆公集》(万历刻本)卷二,亦载万历间徐必达编刊之《二程遗书》卷首,断非阳明佚文。

“王阳明的心学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也是增强中国人文化自信的切入点之一”,阳明学蔚然而为当今显学,阳明集外文献则仍需学者不断考辨订正,以期信而有征,为王阳明研究提供可靠的文本资源。

作者简介:秦蓁,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载《文汇报·文汇学人》2017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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