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岚先生。
富晓春
一
张林岚(笔名一张)先生去世一周年,张老哲嗣以帆兄邮来一册《一张佚文集》。米黄色的封面上,伫立于嘉兴南湖“烟雨楼”前的张老,还是那样一派儒雅的文人气质:迎风敞开的藏青色棉外套,映衬着随意搭系的蓝黄相间的条形围巾;一头洒脱的银发像一本摊开的书,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
这是一本张老后人编选的精致小书。全书收集30篇文章,共12万字。几篇张老早年发表于老报刊的旧文断章,结集之外张老在最后岁月撰写的回忆文章,媒体刊发的部分悼文。书中还收录了部分与内容有关的老照片及手稿。
张老从新闻岗位离休后,从不服老,自诩为“明日凭栏花生树,枝头雀噪换新天”的“老少年”,昂首阔步迈入“人生第二春”。20年间,出版10余部著作,参与主持《上海新闻志》《新民晚报》报史两大工程;2013年,这位92岁的“老少年”,编选了一部六卷本370万字的《一张文集》……至此,他算是对自己的笔墨生涯有了交代了。
过不多久,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编辑出版“上海老作家文丛”,包括丁景唐、嵇鸿、程海麟、楼昔勇、羽扬等10位老作家,张老的名字也赫然在列。他重新操刀开笔,在文集之外主要是上世纪50年代发表的,原已打算不予收集的旧作中,编选了一本散文随笔集《啄余草》。
深秋的一个午后,我特地来到上海肇嘉浜路景福苑看望张老。暖暖的阳光穿过阳台的花草映照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显得宁静而安祥。张老将《啄余草》题赠我,说:“啄余者茶余饭后,没事找事。这是我最后一本书了。老了,写不动了,就此搁笔!”说罢,当着我的面将手中的笔往茶几上一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想来好笑,当时他就像一个说谎骗人不会脸红的老小孩,嘴上信誓旦旦保证着,背地里却紧紧攥住那支笔不放手,“沙沙沙”像春蚕一样一直写,一天也未曾停歇。
《新民晚报》“夜光杯”创刊70周年,张老一口气撰写了十篇“旧史新编”。老头弓着龙虾似的脊背,手举大号放大镜伏案疾书,挑灯夜战。其间,他又从箱子底下抖搂出一些陈年旧账,断断续续写出数万字的回忆文章。他带着自嘲的口吻说:“我过去是新闻记者,现在养老居家是旧闻记者。有些陈年旧事,我如不写出来,恐怕没人会知道了。我不想让它石沉海底,成为永远的秘密。”
张老高度近视,名闻沪上新闻界,坊间有过经典段子,称张老受爱妻派遣上菜市场买黄豆,睁眼瞎五谷不分,最终拎回家一布兜花生米。到了最后的岁月,他的白内障日益加重,视力几近失明。他趴在书桌上,几近盲写,厚镜片距离稿纸仅一寸。以帆兄说:“父亲一生都在写作。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的思路依然清晰,创作欲望仍然旺盛。直到住院这天,还有一份改稿放在书桌上,还有几本书夹着小纸条待阅。”
张老逝世以后,以帆兄整理父亲的书房时,意外发现了一份字迹歪歪斜斜、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的目录手稿。就在张老过世前一个月,他已经拟定“出版计划”,还约了原来在《辞海》的老同事卢润祥先生,就编选的篇目、标题的制作等进行过多次讨论。他准备收集散佚在《一张文集》和《啄余草》之外的文章,再出一本书。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他说比生命、比儿子还要重要。现在这本书出来了,而他却已经不在了。
二
张老百年的人生经历,就像一本摊开的大书,每一页都充满着传奇的色彩。收入《一张佚文集》开篇的《发刊辞》与《我的民先队友们》,是张老早期参加革命活动的历史见证。1937年,神州大地烽火四起。年仅16岁的张老,还是一个在校的初中生,他背着家人,在浙东加入党的外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创办并主编队刊,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
“我们要用嘶哑的喉咙,唤醒沉睡的与迷妄的人们,使他们觉醒,发出最后的吼声!”这篇振聋发聩、鼓动民众抗日的檄文,竟出自一位乳臭未干的少年之手。队部没有经费,他典当了一副银质碗筷,支付队刊纸张与印刷的费用。这份《吼声》创刊号,现在作为历史文物收藏于当地博物馆。
“民先”是伴随张老内心永远的结,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与他的“民先队友们”保持着联系:陈翰伯、张瑞芳、蒋文杰(虞丹)、高本乐……曾与陈翰伯一起办《联合日报》《联合晚报》的王元化也是“老民先队员”,张老与他晩年还有书信往来。王元化在信中写道:“您是民先队友,甚觉高兴。目前队友恐已不多了。”
书中还有两篇文章,是张老生前特别看重的:一是《他从诺曼底战罢归来》,二是《忆台湾“最美女作家”郭良蕙》。他跟我几位来往频繁的后生,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聊到这两篇文章所引发的话题上。张老至少在我面前聊过三遍了,但我从来不觉得啰嗦,因为他的每一次复述都夹杂着从未听过的新的内容或线索……
从诺曼底战罢归来的刘健,是我国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的丈夫。新中国成立后,他是驻波兰大使馆商务参赞。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写情书,苦苦追求傅全香五年,终于修成正果,于1956年秋抱得美人归。可结婚才三年,还不满千日,他们就分开了。多年以后,他们共同的爱情结晶— 宝贝女儿刘丹最终成为张家的儿媳妇,难怪张老对这段哀怨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如此清楚。他一直守口如瓶,一直到2015年才将其公布于世。
郭良蕙是台湾著名作家,也是张老与赵超构当年在上海《新民报》晚刊的同事。因为她刚好与“国民党委派的总编辑”一道进的报社,还在外滩最豪华的汇中饭店包租套间,因此赵超构曾怀疑她是国民党人,张老在《赵超构传》中自然没有给她好评价。
时隔半个世纪后的1998年,郭良蕙以“国际著名作家”的身份飞临大陆。她受到了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黄华的接见,并应邀出席复旦大学海外华文作家研究会。
此时,赵超构已回归道山多年。郭良蕙在上海的旧识,只剩下张老一个人了。在新民晚报社的欢迎晚宴上,张老与郭良蕙再次见面。过去发生的一切,倏忽间烟消云散……他们一起合影留念,尽弃前嫌。
张老的这篇文章,整整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算是给这位来自台湾女作家一个彻底的平反。可惜郭良蕙看不到,她已先行一步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
三
循着父亲字里行间留下的蛛丝马迹,沿着父辈年少时追求光明前途的征程,以帆兄专程来到古都西安,寻找他父亲早年留下的人生足迹。在陕西省图书馆宽大的借阅大厅里,可供查阅的旧报刊并不多,最后在几本泛黄残缺不全的《黄河》月刊上,发现张老用“林岚”发表的三篇文章:一篇散文及言论,还有一篇小说。前者残缺不全、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只能望纸兴叹;后者经过精心的修复,再根据前后文语意的拼接,总算重见了天日。
这便是收入《一张佚文集》唯一的一篇小说旧作《造船的人》。此文写于1943年,刊于《黄河》月刊第四卷第一期。小说讲述在抗战大背景下,造船厂老板张大顺受当地“维持会”陈科长的威迫,连日赶制一条新木船,让宝贝女儿金凤与她的恋人、船厂伙计李春田出逃奔赴解放区寻找新生活的故事。全篇7500字,文字简约凝练,有场景对白,有景物描写,既展示了主人公金凤与恋人彷徨、焦虑、迷茫的心情,也表达了他们向往新生活的渴求,可谓张老早期作品的代表之作。
抗战时期,张老羁留西安、重庆,他作为一个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在报纸期刊上发表了大量抗战题材的诗文。他的文学创作最先是从写诗歌入手的。他自小受冰心《春水》《繁星》的影响,从而爱上诗歌。他发表的诗歌处女作写于初中阶段,题为《寄给某女同学》,是写给班级一位心仪女生的情诗,带有“朦胧诗的味道”。后经班主任推荐,发表在当时的《浙江青年》杂志上。
在此期间,他还协助诗友编辑出版不定期诗刊《匆匆》,还合办过诗刊《三月诗叶》,结识了大后方的一些文学前辈及作家、诗人。他与后来的“九叶派”诗人唐湜,还有诗人张大野(薏冰)、刘岚山(胡里)等都是好友。
向《黄河》月刊投稿,是当年张老发稿的首选。他与一班文友拜访过羁留西安的《黄河》月刊主编谢冰莹。他们上门请谢冰莹谈写作《一个女兵的自传》的体会,谈她的军旅生活,甚至他们还无所顾忌地留在谢家吃饭,与谢的先生贾伊箴混得烂熟。张老曾对我说过,有两首抗战题材的长诗刊发在《黄河》月刊上,一是《草原牧歌》,二是《灰色马》。后者还获得过战时首都(重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第二名。
显然,《一张佚文集》仍有遗珠之憾。除尚有旧文未能收录外,还有张老的诗歌尤其是长诗遗漏在外。他的长篇叙事诗《积雪的山林》,描写在抗战期间“一个农村妇女的悲惨身世”,她为逃避封建恶势力的迫害,受尽人间磨难,最后葬身“积雪的山林”。张老对我说过,这个故事他是从浙东家乡带过去的,酝酿构思多年。他在自贡写有年余,共三千行,节选一千行在《新运日报》副刊发表。
1945年张老来到重庆,他曾携诗会诗友张大野(薏冰)前往天官府街二度拜访郭沬若。他在一篇回忆抗战经历的文章《巴山夜雨彩云开》中谈到此次面见。郭沬若奖掖后进,热情地接待了两位文学青年,专门放下手头上的事,认真阅读了长诗《积雪的山林》,认为“情节还算可以,但不宜以诗的形式表现,应改写成小说,且三四千行也嫌冗长”。后来重庆大田湾失火,张老抱着一床棉絮逃出捡回一条命,大半手稿“付诸丙丁”。
从张老青年时期创作的诗歌入手,我相信一定还有《一张佚文集》之外的收获。但时过境迁,尤其是抗战时期的报刊,历经战乱的洗礼,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希望学界及收藏界以后能有新的发现,在此书再版时予以补充与完善。
《一张佚文集》就像一口挖开的深井,有取之不竭的“文化滋养”。我以为,衡量一本书的好坏,不在于它的出版社有多牛,装帧是否漂亮,而在于它的书页字里行间、书里书外所承载的文化涵义与社会担当有多少,给读者带来的精神愉悦与留给未来的想象空间有多大。
富晓春,学者,现居温州。著有《报人赵超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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