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之谢灵运与颜延之的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曾被认为是两种不同或相反的美的倾向。《诗品》(中)引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南史·颜延之传》亦有相似的记载:“延之尝问鲍照,已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绩满眼’。”这就是说,谢诗美在清新淡雅,颜诗丽如锦绣雕绘。
谢灵运
在《红楼梦》中,互相衔接的场面、情节、人物活动,往往正构成“错彩镂金”与“初发芙蓉”的统一,产生一种谐调的审美情趣。作品的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写元妃省亲。这一天,从早晨五鼓元妃驾到至“丑正三刻,请驾回密”,整个贾府“帐舞蟠龙,帘飞彩风,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芯”,“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作者以精雕细刻的文笔,为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绚烂之极”的环境气氛。
《红楼梦》剧照
这是“错彩镂金”之美。然而,就在这珠光宝气之中,我们却听到了元妃与贾母等人见面时的泣诉:“当时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从思想意义上来说,这至少是对封建后妃制度的控诉;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真情的表露恰与前面所写的“富贵风流”相映成趣,使读者在“错彩镂金”之中感受到“初发芙蓉”之美。
元妃与贾母等人见面
特别是当我们读到第十九回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们早已从那“珠宝乾坤”“玻璃世界”里来到了静悄悄的潇湘馆。在这里,贾宝玉的关于小耗子偷香芋的“编造”使我们完全陶醉了,宝黛之间的绵绵情意,是那样真挚清新,确如“初发芙蓉”,感人肺腑。如果我们把这个情节与前两回书所写的“香烟缭绕,花彩缤纷”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它所具有的美学效果,不正是“错彩镂金”与“初发芙蓉”的统一!不正是二者“相济”的妙笔!
宝黛之间的绵绵情意
在《红楼梦》的读者群当中,由于年龄与经历、修养的不同,各人最喜爱的章节也很可能是不同的;而对于第三十二回“诉肺腑”、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第三十四回“因情感妹妹”,却是不论男女老少,无不喜爱的。其原因之一是,在这里,“初发芙蓉”与“错彩镂金”得到了绝妙的统一。宝玉在奉命前去会见贾雨村的途中遇见黛玉、大胆倾吐肺腑之情,黛玉“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而宝玉此时“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宝玉黛玉诉肺腑
这一对封建社会叛逆者就是这样痛苦地表达自己铭心刻骨之意。心灵的纯洁,爱情的真诚,给读者以极大的美感。紧接着即发生了第三十三回所写的“不肖种种大承答挞”,这是贾府中的轩然大波。在这回中,宝玉一出场,就与贾政撞了个满怀,受到训斥;训斥还没有结束,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就到了,为琪官之事,把贾政“气的目瞪口歪”;刚把长史官送走,马上又有贾环的诬告,这又“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于是,贾政决心把这不肖之子“着实打死”,狠命地痛打起来。
宝玉挨打
接着,王夫人等出场,使情节的发展更趋复杂;待到贾母出场,则出现了强烈的戏剧性:贾政从威严的父亲,陡然变成不孝的儿子。于是这一情节走向结束。这一大段文字,精雕细刻,紧锣密鼓,层层紧逼,扣人心弦,它给人的感受是强烈,是浓重,是鲜明,这也是一种“错彩镂金”的效果。然而,当宝玉被抬回怡红院之后,却马上又出现了完全是另一种情致的场面:宝钗来了,她欲说还羞,“大有深意”,“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黛玉来了,她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这里是诚挚的体贴,温情的痛惜!
王夫人出场
特别是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块旧帕,更体现了他们之间那心心相印的真情。这两块旧帕,使黛玉“不觉神魂驰荡”,悲、喜、愧、惧,“一时五内沸然炙起”,在帕上走笔写下三首小诗,以表达无限的情思,无告的苦衷。这些表现了心意缠绵,感情真挚的文字,是如此清新内向,它与“大承答挞”的紧锣密鼓相辉映,正是“初发芙蓉”与“错彩镂金”相映成趣。让我们再来看作品的第四十三回。为了给王熙凤过生日,贾母召集阖府女眷集资取乐,整个过程中,笑语喧哗,气氛极为欢乐,王熙凤神采飞扬,妙语横生,引逗得老祖宗满心欢喜。
王熙凤过生日
到了祝寿那一天,更是“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但是,就在这同一时间里,从大观园后门出来了一位“遍体纯素”的公子,他“一言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越下去了”,他只带一名身边小厮,来到冷清清的北门外,最后在水仙庵的井台上,焚香祭祀,含泪施礼。这就是宝玉私祭金钊。这清幽之境,惨淡之情,纯真之心,惭悔之意,不正是“初发芙蓉”之美!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府中的祝寿,与井边的私祭,恰是一热一冷,一闹一静,一浊一清,正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
王熙凤过生日十分热闹
为凤姐祝寿的华筵还未收场,琏二爷与人私通的丑事败露了,于是广场混战,不可开交。这当然是丑,但却是“错彩镂金”的丑:浓重的色彩,喧闹的音调,一切是如此强烈。但是,紧接着我们所看到的,却是怡红院里平儿理妆的一幕。温存体贴,情真意切:我们又看到了“初发芙蓉”的美。这些互相衔接的情节与场面所体现出的不同的情趣,充分表明了“初发芙蓉”与“错彩镂金”这两种传统的审美倾向在《红楼梦》中得到了统一,融合为一体,从而显示出《红楼梦》特有的美学价值。
参考资料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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