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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勇进:长枪、飞抓、铜锤——三国勇将马超的武艺及兵刃问题

孙勇进:长枪、飞抓、铜锤——三国勇将马超的武艺及兵刃问题这一场两员虎将厮杀,很有几分戏剧化的惊险趣味,不过也留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三国中马超战阵厮杀无数,都是靠着手中一杆长枪,怎么和张飞交手,就扔出一把铜锤来?古代留下来的这些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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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第六十五回,马超张飞葭萌关战阵搏杀,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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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生展绘《夜战马超》

两将又向阵前鏖战。到二十余合,马超拨回马便走。张飞大叫曰:“走那里去!”原来马超见赢不得张飞,心生一计:诈败佯输,赚张飞赶来,暗掣铜锤在手,扭回身觑着张飞便打将来。

张飞见马超走,心中也提防;比及铜锤打来时,张飞一闪,从耳朵边过去。张飞便勒回马走时,马超却又赶来。张飞带住马,拈弓搭箭,回射马超;超却闪过。二将各自回阵。

这一场两员虎将厮杀,很有几分戏剧化的惊险趣味,不过,也留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三国中马超战阵厮杀无数,都是靠着手中一杆长枪,怎么和张飞交手,就扔出一把铜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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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通俗演义》

再拿现存最早的嘉靖壬午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来看,又会发现,该书卷十三“葭萌张飞战马超”,是这样写的:

两将又向阵前鏖战。到二十余合,马超拨回马便走。张飞大叫曰:“走那里去!”原来马超见赢不得张飞,心生一计,诈败佯输,赚张飞赶来,暗掣铜挝在手,纽回身,觑着张飞便打来。……

在这个早期版本里,马超击向张飞的暗器是——挝。按,“挝”,是“抓”字的另一种写法,从两人搏杀过程来看,这柄抓也应是两员战将拉开一段距离后脱手掷出的飞抓。

也就是说在《三国演义》现存可见的最早的版本里,马超与张飞恶战时,使用的暗器不是铜锤,而是铜飞抓。但这个铜抓,在一部《三国》中也是神光就此一现,再没出现过。

这样问题就来了,比如,就有注意到这一段的三国发烧友在网上发问:“马超在跟许褚大战时为什么不扔飞挝,为何偏偏选择在跟张飞打的时候用这种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莫非当时在和许褚打时一时兴起忘了,或者说当时还不会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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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马超》封面

是啊,为什么?这个问题,当然最好起罗贯中于地下,由老罗来回答。但事实上办不到,那就得另想办法。

办法就是将目光扫视范围扩大,扩大到数百年来三国题材的各种文艺作品,这一扫,就发现,这神光一现的“铜挝”,还真大有来头。

这把挝,来自元明以来的一些三国戏——

元代无名氏杂剧《寿亭侯怒斩关平》里,第一折马超出场时自述:“凭着马超两柄飞挝,百步能取上将首级”;

元明无名氏杂剧《庆冬至共享太平宴》,头折马超出场,自述:“累代簪缨保汉朝,飞挝起处破凶曹”。剧后“太平宴穿关”介绍演员装束,头折马超装束是“狮磕脑盔、蟒衣曳撒、袍、项直缠、褡膊、带、带剑、红髯、飞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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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剪纸马超

可见,在一些元明杂剧里,马超随身的兵器,恰恰就是飞挝。

不但一些元明杂剧如此,就是在近现代戏曲里,也是如此。

如多种地方戏里均有《对金抓》这一剧目,也叫《收马岱》,大致剧情是,马腾被曹操害死,留下雌雄金抓,长子马超带一支投刘备,次子马岱带一支归黄张收养,取名三耀,练习武艺,马岱长大后得知身世,千里寻兄,马超不认,二人交手,雌雄二抓相吸,诸葛亮促兄弟相认,同保蜀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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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朱仙镇年画《对金抓》

豫剧、河南越调、大平调、河北傩戏,以及豫北、鲁西、冀南一带流行的大弦戏,均有此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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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延津县大平调剧团上演《对金抓》时的剧照(图片来源:书声戏韵_张文民的博客)。

可见,元明以来,直到今天,除《三国演义》中那个长枪马超外,在民间,一直还有一个飞挝马超的故事在流传。从现存材料来看,这个飞挝马超故事里,很可能就已有张飞、马超之战。

嘉庆年间刊刻的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三“余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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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笔记》

予昔在郡城城隍庙,见有说《三国演义》葭萌关桓侯战马超者,言孟起与桓侯苦战三日三夜,欲于马上擒桓侯而不能,遂诈败,桓侯追之,孟起回身,手掷飞抓罩其首,盖孟起之高祖为新息侯马援,素精此技,昔佐光武定天下,百步之内,取敌人首如囊中物,孟起之家传绝技也。

桓侯见飞抓自空直下,猝不及避,不觉大声而呼,举蛇矛向上格之。孟起回望桓侯黑气冲天而起,内现一大鸟,以翅击抓,抓堕于地不可收,大惊而退。后李恢说之,遂降昭烈。世传桓侯是大鹏金翅鸟降生,故急迫之际,元神出现耳。

昔有桓侯在唐留姓、在宋留名之说,于唐时为张睢阳,宋时为岳忠武。在孕时母梦鹏飞入室而生,此其征据也。说书者可谓有源有委矣。……

这位清凉道人大概是先看过《三国演义》里的马超张飞之战,就以为在城隍庙听到的这段儿书也是从《三国演义》来的。但这段情节,其实倒很可能非常接近,元代飞挝马超故事里葭萌关之战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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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年画《张飞夜战马超图》

证据是这段儿书里提到的马超飞抓,如前所说,就在元明杂剧里多次出现过。

另外,说书人说马超飞抓绝技,传自高祖马援,又说马援“素精此技,昔佐光武定天下,百步之内,取敌人首如囊中物”,所谓马援精于飞抓之技,既不见于《三国演义》,亦不见于正史所载,但它同样可以在元明杂剧里找到出处。如元明无名氏杂剧《马援挝打聚兽牌》第一折中,马援自道:“某上阵处,使两柄铁飞挝,百步之外,能取上将首级。”

至于说书人说马超是东汉初马援之后,这倒是于史有据,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引《典略》介绍马超父亲马腾:“腾字寿成,马援后也”。不过说马超和他的祖上马援一样善使飞挝,这就是典型的民间想象了,在各种民间英雄传奇或历史演义故事里,常可以看到,英雄的后人使用着和他祖先一样的兵刃。

再有,这段儿书中马超飞抓袭向张飞时,张飞有大鹏鸟元神护体,清凉道人注意到这一点,指出“世传桓侯是大鹏金翅鸟降生,故急迫之际,元神出现耳”,又补充道“昔有桓侯在唐留姓、在宋留名之说,于唐时为张睢阳,宋时为岳忠武,在孕时母梦鹏飞入室而生,此其征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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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马超马岱

张飞的所谓唐留姓宋留名,也是流传了很久的说法,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三十二,“游酆都胡毋迪吟诗”一篇,就提到,“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

这么多情节点,都有来自于《三国演义》之外,且流传了数百年的民间传说相支撑,加上浓郁的神怪色彩,和祖孙几代都使用同一兵刃这种典型的民间想象,这些加起来,也许可以说明,嘉庆年间清凉道人在城隍庙里听到的这段书,本就来自于《三国演义》之外的传说系统,它很可能就是,或者说非常接近,当年罗贯中看到的飞挝马超故事中,马超、张飞之战的本来面目。

如果这一推测可以成立,回过头再看嘉靖壬午刊本里葭萌关马超张飞之战的那一段,也许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即,它很可能是飞挝马超故事,掺入《三国演义》里长枪马超主干故事后,留下的化石痕迹。

所谓长枪马超,其实也不是罗贯中的首创,也有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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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平话》

在元代《三国志平话》中,可以看到,“马超出马,持枪搦战”。平话里的马超不用飞挝,长枪之外,常用来伤敌的是箭:“夏侯惇出马与马超战,都无数合,马超诈败,夏侯惇赶,回身便射夏侯惇一箭,几乎致命”;“武侯使魏延东迎马超。两军对阵,马超诈败,射魏延一箭”。

再有就是刘备封五虎将后,遣使见关羽,使臣对关羽说:“马超英勇,猿臂善射,无人可当。”可见在平话故事系统里,活跃的是长枪善射的马超。

这就很有意思了,原来,元明以来,实际上至少有两个马超的故事在流传,一个是戏曲系统里的飞挝马超,一个是平话为代表的长枪马超。

罗贯中写《三国》,大量参考的是平话系统的三国故事,马超也用了平话系统里的长枪马超。就连平话里,马超射向魏延那一箭,也借用了过来,只是在演义里,箭伤魏延的人变成了马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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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所刊《全相三国志平话》

演义里不再突出马超善射,那是因为有了黄忠。平话里的黄忠是勇将,也是老将,但没有善射一说,是罗贯中让黄忠有了神箭绝技,但既然如此,长枪马超原有的神箭之能,那就割爱吧。

这样一来,早期《三国》版本里马超掷向张飞的飞挝,现在终于可以有了最终的解释:

它很可能是大师罗贯中在加工长枪马超故事时,接触到了飞挝马超故事里的这场张马大战,出于对其惊险趣味的偏爱,借用了过来,连带着,那柄凌空掷出的飞挝,也借用了过来。

只是如此借用,仅此一回,下不为例,毕竟,这柄飞挝,本就是“异次元空间”里另一个马超的兵刃,哪能久借不还呢?

那么,这个早期版本里的飞抓,或者说铜挝,何以在后来的版本里变成了铜锤?

可能的原因是,两者都属冷兵器中常用的“系兵”。据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的《中国军事史•第一卷 兵器(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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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军事史》

系兵是用铁索或绳索,在一头或两头系兵器,抛掷出去,用以打敌或钩敌的武器。……

明代系兵,除飞钩外,还有飞挝、飞锤。飞挝形如鹰爪,所以也称‘鹰爪飞挝’。是一种手掷抓伤兵器,绳索两端,各系一鹰爪状的铁挝,爪皆双节,可以伸屈活动。……用右手掷前挝击敌,左手提后挝备用。……

飞锤又名流星锤,手掷打击敌人。绳子两端,各系一个多角14面的铁锤,一个称正锤,一个称救命锤。平时藏在身上,用时右手掷正锤击敌,左手握救命锤,准备敌人近身时使用。这类兵器,不是军队中的制式装备,多用以防身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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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勉县马超塑像

也许因为两者的外观以及作用、使用方法多有相似之处,民间俗称的“十八般武艺”里,挝与锤经常连称,如元代无名氏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第三折,即有“若论着十八般武艺,弓弩枪牌,戈矛箭戟,鞭链挝槌”之说。

也许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早期版本里马超掷向张飞的铜挝,在后期版本里变成了铜锤。这一改,几乎抹去了飞挝马超故事留下的印迹,掐断了揭开谜题的线索。

幸好,还是有大量的相关文献流传到现在,供我们抽丝剥茧,逐步逼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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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墓

由此又可以看到,古代留下来的这些文献,既可以是供文学阅读的文本,也可以是追索历史的化石,它们可以文艺学的眼光来读,也可以考古学的眼光来研究,而后者,也同样丰富了我们对古代文化世界的认识,这也是专业研究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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