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 举例说明如何走近一首古诗”,为了解读李商隐的《瑶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穆天子传》,所以顺手把对这首诗的歪解挂到了本书的书评里。
本文请配合邓丽君女士演唱的《》一起服用。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经给初中生写了一本学习古诗文的教参,销路非常好。听他说,现在在写高中版。我的老师当年教古文教得实在精彩,迄今我还能比较顺畅地阅读古文全赖老师打下的基础。对他的古诗课的印象倒没有那么深刻,唯一记得的是他讲过李白的《将进酒》。这首诗实在太有名太普及,先于别处体会到豪壮与沉郁并存的震撼(沉郁中迸发豪壮、豪壮而无出路复归于沉郁),就难在课堂上获得醍醐灌顶的感受。
解析古诗可不大容易。古文可以用语法字义来消化,古诗当然也可以,但诗意在行外,讲不清楚或者讲得过于清楚都不为读者所喜。个人愚见,和讲不清楚比起来,讲得过于清楚更加有害,“刻意推求,务为深解”是诗意的敌人,是给别人的头脑预制的框框。
从古至今,世易时移,三观翻覆,对古诗的不解、误解、曲解实在不少。将一种理解界定为正解或不解、误解、曲解,其衡量标准是古诗创作时的历史背景和当时情境下作者的主观意图。因时空隔绝、文化断裂,还原历史背景和当时情境已经十分困难,作者的主观意图更无可能处处有迹可循。于是,每每讨论对诗文的理解的正确与否,掰来扯去的就生出一些糊涂账来。要我说,从今人的视角,立足于此情此景去读古诗,即便脱离于历史背景和当时情境,也并非绝然是错的,否则也就没有“读者对作品的再创作”一说了。总不能要求大家欲读古诗、先做古人吧。(我把这句话放在这里绝对别有用心,是为自己稍后的胡扯做无耻的预告和辩白。)
前两天看到一首诗,可能因为用字浅近直白,有些地方介绍它是“小学生必背”。但我从小到大都没读过,直到中年才在通俗小说里与它不期而遇。这首诗是李商隐的《瑶池》。
瑶池唐 ∙ 李商隐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对于这首诗的用意,网上通常解释为“讽刺皇帝求仙之虚妄”,并且经常性引用某些前人的观点来佐证,例如:
- 《李义山诗集笺注》一书中引程梦星曰:“此追叹武宗之崩也。武宗好仙,又好游猎,又宠王才人。此诗熔铸其事而出之,只用穆王一事,足概武宗三端。用思最深,措辞最巧。”
-《李义山诗集辑评》一书中纪昀评此诗说:“尽言尽意矣,而以诘问之词吞吐出之,故尽而未尽”。
乍看这种解释是无法反驳的,因为我们读书少没自信,不敢质疑古代大知识分子的观点。但是顺藤摸瓜,根据解释中点明的典故出处,一条一条去看,就会觉得这种解释不尽合理。
东汉晚期画像石《周穆王拜见西王母》,滕州市官桥镇出土,现在滕州市汉画像石馆
第一句中的“瑶池阿母”和末句中的“穆王”告诉我们,这首诗所写的是周穆王见西王母的故事。关于西王母有很多传说,传着传着就成了神。尽管如此,《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是以西方友邦国王的身份出现的。尽管她自称“(天)帝(之)女”,很难据此认定她是神女仙子,周穆王不也称作“天子”么。
那么周穆王和西王母的关系如何呢?我认为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友(ài)好(mèi)关系。
《史记》中对这段关系的描述简单直白、重点突出︰“造父为穆王得盗骊、华骝、绿耳之马,御以西巡游,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巡游,约等于玩。乐而忘归,就是玩得特别开心都舍不得走了。
《竹书纪年》则把你来我往的热烈隐藏在一个形容词都没用的两句客观陈述里:“穆王十七年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来见,宾于昭宫。”传闻周穆王登基时已经五十岁,穆王十七年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七岁,放在今天也是一个老头子。然而他身体很好,壮怀激烈,还能登昆仑山去见西王母。西王母呢也不含糊,当年又来镐京看老头儿,且就住在老头儿家里。
《穆天子传》没提西王母来镐京的事儿,但是对昆仑山的事儿描述得比较详细。“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这是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穆王给西王母送礼,西王母客气了一番,便收下了。“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顾复见汝。比及三年,将复尔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记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这一段是说,周穆王“乐而忘归”了一阵子之后势必还得回家,于是反客为主,在西王母的地盘上请西王母吃饭,两人正舍不得呢,所以西王母请周穆王有生之年再来玩,周穆王应承得更加确定,说回去忙完了正事,三年内一定再来玩。西王母感慨了下自己责任在身走不开(言下之意是如果身上不担责任就跟周穆王东归了),又感慨了下周穆王责任在身必须走(言下之意是她觉得周穆王如果身上不担责任就能永远留下一直玩),表达了一下欲随风而去的离愁别绪,最后还假模假式夸周穆王是上天寄予厚望的人,其实她嘴上说上天寄予厚望,心里想的恐怕是“西王母我”寄予厚望吧。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要分开,这是异地恋的宿命。囿于身份,两个人不能发展稳定深入的关系,但在一起的时候还挺开心的,周穆王非常珍惜这份回忆,临走又专门爬上弇山,勒石以记之,还种了棵树当地标。这有点像什么呢?现在有些孩子们在结束一段短暂的恋情之后,大概会上网写段小作文记录下自己的心情,搞不好还会给自己的“深情”点个赞,周穆王的行为跟这个十分类似。
第二句描写西王母推开窗户之后,听到了悲伤逆流成河的黄竹歌。黄竹是个地名。《穆天子传》记录周穆王到了这个地方,恰好赶上寒潮来袭冻死了人,他作诗三章以表达对万民的怜悯:“我徂黄竹。□负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我徂黄竹,□负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有皎者鴼,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有些解释说,悲伤的黄竹歌声响起,表示周穆王已经离世,也就是说,把黄竹歌理解为万民悼念周穆王的丧歌,这个解释我不接受。首先,《穆天子传》记录的黄竹歌歌词是以周穆王第一人称写的,哀是挺哀的,但是天子对万民由上及下的哀,和万民哀悼天子离世的场景搭不上。其次,《穆天子传》记录了周穆王作黄竹歌之后还活了很久,做了征战、狩猎、饮食、祭祀、娶妻、举丧等许多事,说明黄竹歌和周穆王的死没有必然联系。那这句说明了什么呢?周穆王为困苦的万民作黄竹歌,是天子之德的表现。黄竹歌流传甚广,以至于西王母推开自己的窗户也能有所耳闻,这是在说周穆王离开昆仑山之后,他的德行依然源源不断地传到西王母这边,这固然彰显了周穆王德行之盛,也从另一面表现了西王母对周穆王持续的关注,这种分开之后依旧长久关注的行为,大可简称为“思念”。
第三句是说,周穆王如果想来昆仑山,倒也不是很麻烦。根据《穆天子传》,八骏是指周穆王所拥有的八匹好马,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玛莎拉蒂、兰博基尼、劳斯莱斯、宾利、迈巴赫、法拉利、布加迪、阿斯顿马丁。八骏能日行三万里就夸张了。从镐京到昆仑山最高峰公格尔峰,现在是通公路了,车程4000公里,猛人开车一个礼拜差不多能到。当年没有路,艰难百倍,那我就当它40000公里路,现实中好马一天走150公里,八匹好马接力走,加上一路观光会朋友,这一趟得走一年。然而按西王母一厢情愿的算法,日行3万里,溜溜达达三天就到了。所以《竹书纪年》里说西王母在周穆王东归当年就能回访,这速度也是挺感人的,现实中达不到,应该也是西王母算法的结果。如果西王母当真认为“八骏日行三万里”,我只能说这女的有点过于主观。但写诗么总是浪漫点,偶尔夸张过头,这账或许该算在李商隐头上,不干姆们女的什么事。
第四句是以西王母的口吻问,周穆王到底忙什么呢,说好三年来看我,怎么失约了呢。有人说,这句是诘问,问求长生的周穆王怎么死了,是讽刺,嘲笑他求仙一场空。这我不能同意。首先前面说过了,黄竹歌唱响的时候,周穆王离死还远着呢,西王母可以诘问,但诘问的一定不是老小子你怎么死了,而是冤家你怎么失约了。其次,西王母跟周穆王关系很不赖,在一起的时候吃吃喝喝说说唱唱很快乐,走了还常常思念,她为什么要去讽刺周穆王呢?她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自己就不追求长生了?她没有立场去嘲讽周穆王的追求,相反在追求长生的路上,他们极有可能是道友,否则他们不会有那许多共同语言,西王母也不会掺和进那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了。所以,周穆王到底在忙什么?《穆天子传》其实提供了答案。周穆王没有再去会西王母,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对他而言更加重要的女人,盛姬。她来了,他为她造豪宅(“天子乃为之台,是曰重璧之台”);她病了,他牵挂到以她的病来命名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天子舍于泽中,盛姬告病,天子怜之,□泽曰寒氏”);她渴了,他殷勤到用一把名字叫“快快快”的壶来给她送饮料(“盛姬求饮,天子命人取浆而给,是曰壶輲”);她病得不能在豪宅里接待他,他哭了(“天子西至于重璧之台,盛姬告病,□天子哀之,是曰哀次”)。后来盛姬真的病死了,周穆王给予皇后的待遇(“命盛姬□之丧,视皇后之葬法”),为她举行了隆重而漫长的丧仪,《穆天子传》记录盛姬丧仪的篇幅是“见西王母”事件的好几倍。周穆王对盛姬是认真的。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盛姬和西王母,庶几是配偶和ONS的差别。不论当时多快乐,周穆王自打在弇山上发表完小作文,心里已经放下了和西王母的感情,哪怕再去很方便,也没有再续前缘的冲动。一直念念不忘、声声追问的是西王母,只叹她和她所思所想之人相隔的不是8万里,不是生死,而是对方的不爱和遗忘。
怎么样,这首经诸多学者盖章认证的讽喻诗,在我的解读下变成非常典型的闺怨诗。不服来辩!
其实我也不敢说自己对《瑶池》的解读一定对,但是为此看完了《穆天子传》,这是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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