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列为“二十四史”之首,与《资治通鉴》并称为“史学双璧”。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这部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史学巨著,是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司马迁继承父亲司马谈的遗志遗业,完成“通古今之变”的任务,奉献一生精力而著成的。
汉武帝元封元年,汉武帝赴泰山封禅,通过祭祀天地,宣称受命于天以巩固统治。在封禅之典上,太史令应承担重要职责,然而,汉武帝信任方术之士,太史令司马谈却被滞留洛阳,未能参与其事。这让司马谈感到既羞又恨,悲愤而亡。在临终前,出使西南地区的司马迁刚好回来。司马谈拉着司马迁的手,对儿子谆谆嘱咐:“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大意是,自《春秋》以来的历史近乎空白,汉王朝建立以来的历史也没有好好编修,面临着失传的危险,自己作为太史令感到非常恐惧,希望司马迁一定要继承遗志,撰写一部史书。司马迁答应父亲:一定竭尽所能,在父亲撰述的基础上,完成史书的编修,将这段历史记载下来流传给后人。
司马谈是汉武帝初期的著名学者,在建元、元封年间曾任太史令。他年轻的时候,拜多位著名学者为师,广泛涉猎多门学问,跟天文学家唐都学习天文历法,随哲学家杨何学习《周易》,向学者黄生学习黄老之术。后来,司马谈凭借其广博的学识素养,担任太史令,负责史事的记录、典籍的整理、天文历法的推算以及祭祀等事务。
作为太史令,司马谈对先秦以来的历史作了初步总结。他发现,经过汉初休养生息和文景之治,汉王朝虽然社会经济取得极大的发展,但文化传统的复兴相对滞后。秦始皇焚书,烧毁了大量史籍著作。秦末战乱,项羽攻占咸阳,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国家所藏典籍也最终化为灰烬,文化事业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汉王朝建立以来,虽着手进行文化重建工作,在全国范围内搜集了不少书籍,但国家的重心在经济建设,不仅典籍缺乏必要的整理和研究,而且自孔子撰著《春秋》以后,从鲁哀公十四年至汉武帝时期,长达四百年的历史,居然没有一部经典的历史著述,以致当时学者对于先秦历史及诸子百家之学多不熟悉。
对此,司马谈感到极为担忧,他认为自己肩负着两项重大的时代使命:一是梳理先秦史实,编撰一部史书;二是辨疑释惑,总结先秦诸子之学。一方面,司马谈对先秦诸子百家著作进行了系统的研究,撰写名篇《论六家之要旨》,从学科分类的高度,将春秋战国“百家”划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并总结各学派的要义,为先秦诸子学研究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司马谈开始编撰自先秦至西汉的史书,构建《史记》体例,搜集资料,尝试写作。由于经历秦代焚书和秦末战乱,留下来的史料极其有限,编撰一部可信的通史,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司马谈没能完成这部史书就含恨而终了。
好在司马谈很早就有意识地培养司马迁的史学才能,希望通过父子接力完成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年幼的司马迁在父亲的指导下习字读书,父亲还让他从事农耕、游牧,切身体验生活的艰辛,进而感受历史的沧桑。十岁时,司马迁便已能阅读《古文尚书》《左传》《国语》《系本》等书。二十岁开始游历天下,还曾在齐、鲁两地的都会研讨学问,考察孔子的遗风,在鄱、薛、彭城体验孔子与门徒所遭受的困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通过实地考察历史古迹,采集历史传说,开阔了胸襟,增长了见识,丰富了历史体验,为后来编撰《史记》打下了良好基础。
司马迁凭借杰出的学识与才干,步入仕途,担任郎中,得到汉武帝的重用。他志在建功立业,奉使西征南略,实现了汉王朝对西南地区的统治。假以时日,立功异域,封侯于万里之外,对于司马迁而言并非难事。然而,司马谈的临终遗训改变了司马迁的人生取向,继任太史令,由立功转为立言。面对既是父亲的、家族的,更是历史的、时代的重托,司马迁深刻地领会到撰写史书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父亲的遗训也成为他编修《史记》的精神力量。
司马迁在父亲遗稿的基础上,“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潜心修史。由于没有相关书籍可以直接借鉴,国家所藏典籍又多散乱,因此,司马迁需要先整理大量的典籍,再从各类书籍中摘录史事,并加以考辨、缀集。另外,还要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依据事实进行论述考订。《史记》撰写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因为李陵事件,司马迁触怒了汉武帝,惨遭腐刑。李陵率军讨伐匈奴,兵败降敌。消息传来,汉武帝极为愤怒,群臣声讨李陵的罪过,司马迁却有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李陵虽然失败被俘,但他的心意,是想在匈奴立功报汉,以抵他败降之罪。
其实,司马迁与李陵并无深交,志趣也不相同,他之所以愿意为李陵说辞,一来是因为司马迁观察李陵的为人,孝顺父母,言而有信,廉洁奉公,谦恭礼让,常怀报国之心,有国士之风。二来是因为汉武帝因李陵降敌一事极为悲伤,司马迁想通过论说李陵的功绩来宽慰汉武帝。然而,汉武帝却认为司马迁在诋毁他人而替李陵开脱罪责,于是将司马迁治罪。
为了延续历史的书写,司马迁不得不选择极其耻辱的宫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后世也。”
为了坚定信念,司马迁还以古昔圣贤的事例来表达自己的意志,“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无怨无悔地搜罗天下散失的遗闻旧事,辨析史实,考究历史成败的原因,探索朝代兴衰之理,终于撰成《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并期待通过“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达到补六艺之缺,“成一家之言”的目的。
《史记》既是一部史学名著,又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崇高的地位,司马迁也因此被后世尊称为“史圣”。司马迁能创作完成这样一部伟大的史学巨著,与父亲司马谈的遗训和他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意志品质有着莫大关系。□
卜宪群点评
遗训是人类文化传承的一种方式,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遗训泛指前人留下的一切箴言,狭义的遗训是指病重或临终前对后人、家人的教诲、交代。中华文化是一种重视遗训的文化,上自帝王,下至平民百姓,都常用遗训的方式向大臣或家人交代政事、家事,而是否能够遵守遗训,又被视为后继者是否具有道德水准的象征。
相传,夏王朝太康荒淫失国后,其弟五人在洛河边作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就是借大禹的祖训表达对太康的怨恨。这首歌后被视为中国传统民本思想的起源之作。《国语·周语上》说:“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而咨于故实。”三国时期吴国文学家、史学家韦昭注:“遗训,先王之教也。”意指治国理政者必尊重祖先的教诲,向过去的历史惯例学习。汉文帝临终前留下遗诏:“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以此来教育大臣及家人要重生轻死,反对厚葬扰民之风。汉文帝之子汉景帝谨遵遗训,“自崩及葬凡十日”。他们的民本思想,终成“文景之治”的佳话。这是广义的遗训。那些历经坎坷的人物,往往也把最宝贵的人生经验或教训,或用文字著录下来,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讲述出来,专为其后人借鉴,这是狭义的遗训。如著名廉吏包拯生前留下遗训:“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司马谈临终前把自己的宏愿托付给司马迁,司马迁忍辱负重,尽其一生完成了伟大作品《史记》,被后人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既可以视作他对父命遗训的尊重,更可看作古代史家对历史传承的高度使命感与责任感。《史记》诞生,成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座丰碑。
卜宪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