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欧洲文艺复兴为镜子,我们发现,在中国历史上,也有过类似的文艺复兴。
每一次文艺复兴,皆以“中国的轴心期”为回归点和出发点。
两汉文艺复兴是回归整理先秦儒学典籍,掀起了儒学文艺复兴运动。魏晋时期,文艺复兴从清议转向清谈,魏晋人崇尚“中国轴心期”的老庄,从政治优先的经学转入审美优先的玄学,从名教回归自然,儒家英雄主义式微,乱世美学开启。
达摩禅师像
唐朝以诗赋取士,赋予唐朝政治的诗性化特征,是复兴《诗经》之美及春秋时代“不学诗无以言”的风俗,是复兴以诗歌作为修齐治平的政治文化。
唐诗的江山,呈现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诗人群星丽天,可思想者们哪儿去了?他们在科举之路上失踪了,走进山林,却开启了禅宗江湖,复兴庄禅美学。还有佛教,也在汉传中得以复兴,在中国形成三教合一。
唐诗的江山
唐朝以诗赋取士,《全唐诗》录诗 4.94万余首,作者 2870余人。有这么多的诗和诗人,这样的民族,肯定很青春、很自信,他们造就了唐诗的江山。
魏晋人对自然的态度,是“人与山川相映发”,唐人转向格律化,“相映发”是自由感发,格律化是为诗的江山立法。一代王朝事业,以政治录用最为功利,能在最为功利的事业上,以超功利的诗为标准,使政治录用审美化,这样的诗化王朝,肯定很伟大,也很优雅。格律化的诗人造就了科举制,科举制也打造了格律化的诗人。总之,先要成为格律化的诗人,才能在科举制里安身立命。诗意是“正心诚意”,格律为“修身齐家”,科举制以诗赋取士,就是“治国平天下”。
《全唐诗》里,第一篇是李世民的诗,他写帝京: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宫体诗进入初唐,经他这么一提倡,便有了帝王气象,打开了唐诗运动新方向。
他另一首诗,“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阳光,是一把天弓,光芒四射,射出无量之矢,天下英雄,都被它的光芒射中。试问,谁能躲开阳光之矢呢?
帝王写诗,要写到这份儿上,才叫思想性强。南朝君臣写诗,是玩物丧志,有感觉而无思想,只好在物事上放荡。
唐初,除了帝王气象的诗,还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的宇宙气象的诗,有人说它是“顶峰上的诗”;还有“顶峰上的文”,属于《滕王阁序》。
在宋人眼里,唐人无文章,可这篇《滕王阁序》,是宋人写不出来的。骈体文是一种诗文兼备的文体形式,《滕王阁序》,原是一篇应景之文,趁时之作,无关家国宏旨,不作实际考虑,可以游戏之笔,或起闲暇之思。但作者王勃却用了宇宙意识,将一次逢场作戏的盛会,纳入天人古今的格局,唯有那青春美少年,能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带来。
《春江花月夜》是唐诗在江南的发展。唐人还有边塞诗,那是唐诗在北方的发展,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在写边塞诗,那是民族精神的大合唱,诗人都想来领唱。西域保卫战,不单是王朝战争,更是民族战争,正是有了民族战争的底蕴,初唐才能战无不胜。
边塞诗是民族战争的号角,从春江花月之江南,一直吹到长城,吹向大漠和天山。每一个诗人都做好了准备,他们提笔能诗,上马能战,是美的歌者和战士。
他们的诗歌,唱到哪里,哪里就是江山——唐诗的江山;哪一方山水,有他们作赋,哪里就是国土——诗人的国土;唐诗的江山,是诗人共同体,诗人以江山为沙龙。
帝王莅临唐诗江山,参与民族精神大合唱,但他不领唱。这就是唐朝帝王,他们在合唱中,没有特殊待遇,同常人一样。
三代以来,中国何曾亡过?又何曾分裂?北魏孝文帝全盘汉化,说汉语,穿汉服,改汉姓,做汉人。正是在这一时期,李陵的诗,突然光芒四射,照亮了中国诗坛,被萧统择入《文选》,钟嵘《诗品》列在上品第一人。北魏以后,李陵就成为胡人认祖的对象。李陵,成了胡汉一体化符号,认同汉家,便要认祖李陵。“李陵胡”认祖陇西李氏,李白亦自称出于陇西李氏,后来,他干脆认作李广之裔。
在民族大融合、汉家大合唱的盛唐之音里,一个英雄家族实现了中国历史上一次最伟大的大团圆,“李陵胡”和“陇西李”,在唐诗的江山里,被诗人破镜重圆。
禅宗的江湖
达摩来中土,与梁武帝相见。梁武帝就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达摩说:“廓然无圣。”梁武帝听了,很不爽。他想,把你当圣人,你居然说出没有圣人。于是,又问“对朕者谁?”立在我跟前的又是什么人呢?达摩的回答更加让他匪夷所思:我不认识!梁武帝顿时凉了半截。他当然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认识自己,更不知“认识你自己”是古希腊神谕,佛法中,也是要找到自我才能成佛的。
佛教入中国,需要有思想的桥梁。佛教选择了老庄,和尚谈老庄,是一种时尚,佛教玄学化,产生了一批玄学和尚。
梁武帝请来江南傅大士,帝又看不懂了,问“僧耶?”“道耶?”因为,傅大士头戴道冠,身穿僧衣,脚著儒履,以道、佛、儒三位一体的姿态,宣示三教合一。道在头上,那是思想;儒在脚下,那是立场。佛在中国,是要以道家为思想、儒家为立场的。
唐朝诗人浩瀚,如星辰满天,可思想者呢?仿佛都从思想史上失踪了。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回答是:跑到禅宗里去了。他们从科举制里跑出来,从孔子门下跑到达摩那里,走江湖去了。
走江湖,是一个思想试验场,最能产生新鲜的思想。
对于唐朝士人来说,走仕途,还是走江湖,是一个问题,选官还是选佛?丹霞天然禅师选了佛,走仕途还是走江湖,他选了江湖。选择佛,就是选择了自我,选择江湖,就选择了自由。某日雨后,丹霞行脚于途,遇一华服飘然女子,困于泥泞中,他走过去,一把将那女子抱起,走出泥泞。过后,目瞪口呆的同行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说出家人不近女色,你不应该抱她。丹霞反问道:就那个女人吗?我早已把她放下,你还抱着?
丹霞烧佛,那才叫狂!一个和尚,为了取暖,居然把一尊寺院里供奉的木佛给劈了烧火,被院主看见,问他为什么烧佛?他说,为了取得舍利子。院主说,这是木头,哪有什么舍利子!他说,既然是木头,那就再拿两尊来烧吧。
好日子,该怎样过?一要生产,二要生活,要把日常生活,当佛事来做。所以,日日是好日,可佛教不生产,只能靠供养生活。达摩逃避梁武帝,就不想这样活。思想者并非信徒,他们选佛,并非选了一个教主,而是选择了一条道路,那是走向自我之路。可以说,从达摩开始,中国禅宗就在探索一条新的道路,一条适应思想者们需要的“无圣”道路,一条能收拾那些“儒门收拾不住”的思想者的通往自由之路。石头和马祖,开辟了这样一条通往自由的路——“走江湖”,在这条路上,要给往来的思想者们有个落脚的安顿处。
自我才是自己的教主,你可以说它“即心即佛”,也可以说它“非心非佛”。但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自由自在,二是自给自足。百丈老和尚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建立了生产与修行相结合的农禅新制,使得中国禅宗不仅以佛教的形式复兴了老庄思维方式,还以农禅制度建立了思想者的共同体——丛林组织,并以“百丈立清规”为丛林立宪,复兴了春秋时期的墨者团体。墨者本是一个披着“天志明鬼”宗教外衣的思想者的共同体,那些禅者也选择了佛教的形式,如果说六祖和马祖,就如同禅宗里的老庄,那么百丈则如同墨子;如果说农禅合一还属于自己自足的自然经济,那么茶禅一味就已开始走向自由贸易的市场经济。
三佛化的世界
佛教起源于哪儿?都说是印度,具体来说,是起源于尼泊尔境内。在那里,有位“姓乔达摩的仙裔,名悉达多的王子”,也就是佛陀,以个人体验创教。
婆罗门教是国教,是印度民族性的宗教,而佛教,则超越了国家与民族的局限,从个体性出发,成长为走向世界的人类性的宗教。在教义方面,佛陀有着怀抱普世价值的共和思想,以众生平等学说,冲决了婆罗门教种姓制度的网罗。所以,佛教中心不在婆罗门教占统治地位的印度,而在希腊化世界的犍陀罗,佛至东土,便由此起步。
印度文化是宗教性的,而宗教信仰的确立,多半是对现实的否定。
佛教里有“华严大数”,据说,那是佛陀使用的计量单位,计有 123个数,都是跟教义有关的天文数字,用了宇宙的尺度来衡量。最大的一个数,叫“不可说”,比它大的,是它的叠加——“不可说不可说”,还有更大的,是“不可说不可说转”,加了一个“转”字,就显得“佛法无边”。
在这样大的宇宙尺度里,对于人类历史活动的纪年就不值一提了。因此,历史上,印度从未有过像样的编年史,而中国文化则相反,远离宗教趋于历史。
老子的《道德经》也以“不可说”开篇,“道可道,非恒道”就是“不可说”的意思。但老子对于数字则换了极简主义的“一是一切”的尺度,而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运算方式有别于“华严大数”。《易经》里,也有个阴爻和阳爻互动的算法,以 64卦 384爻,建立了一个人类历史活动的数据库和演算模式,以历史肯定现实。
“华严大数”,受了希腊化的影响,公元前六世纪,与佛陀大约同时期的一位古希腊哲学家,名叫毕达哥拉斯,提出“万物都是数”。思想的数字化,应当与希腊化有关,有可能是将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是数”的思想引入佛法,佛法也被数字化了。
谈到希腊化,还有一例,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在《论数沙》中说,他找到了算出地球上沙粒数的办法。佛教大数里也有一个数,跟沙有关,那就是“恒河沙数”。
佛教数字化受了希腊化影响,而佛教希腊化中心就在犍陀罗。
同时,希腊人也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佛教影响,并对佛教作了改造。到了贵霜王朝时期,希腊人就把佛教的影响推向整个希腊化世界了。有人说,犍陀罗是人类文明全球化的最早尝试,各文明于此共和,并从中受益。佛教东传,传的是希腊化佛教,中国文化里早就准备好了老庄思想与之对接,老庄思想,成为佛教进入中国的桥梁。
佛教传播,将希腊化世界同中国式天下连接起来,以中国丝绸、印度佛教还有希腊化货币为纽带,维系着东西方横跨欧亚的一个世界格局。亚历山大大帝、秦始皇帝、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都没能实现世界历史的统一性,而这一使命却被佛教完成了。
中国引入佛法,与汉唐通西域的历史活动有关,带有明显的王朝地缘政治意图。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跟中国传统文化的抱负有关。对于世界历史统一性,有一种使命感和民族性的诉求,希腊思想以佛法形式,希腊艺术以佛像样式,进入了中国。
习惯于出家的印度思想,怎会有家国情怀?这是中国文化的问题。
能回答中国问题,使佛教中国化的是大乘教,不能回答的便是小乘。
从犍陀罗到敦煌,从大月氏到汉唐,我们看到了人类历史上最为美妙的文明景观——大乘。在大乘教里,希腊化世界和中国式天下,通过佛法结合起来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两次“西学东渐”,分别来自西域和西洋。
来自西域的,是以佛教为主流的西学,从印度和希腊化世界来;来自西洋的,是以基督教为主流的西学,从欧洲经由大西洋、印度洋,往中国的南海来。
这两次“西学东渐”,一次发生在汉、唐时期——中世;一次发生在明、清时期——近世。它们都改变了中国文化的面貌,还改变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印度文化历史观念淡薄,佛教讲轮回,讲因果,不怎么讲历史;可中国文化,最重历史观念。汉传佛教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佛教文化里加入了历史观念。《高僧传》为其代表,把佛教从轮回的神异叙事带到历史叙述中。
从天山到天台山,天台山是个句号;从西域佛教到汉传佛教,天台宗是个句号。天台宗,为中国佛学第一宗,开宗者智岂页,人称“智者大师”。
如果说释迦代表了印度佛教,那么智 岂页就是中国佛教的代表。还有一个人物,那便是唐三藏。自从有了唐三藏,世界佛教学术中心,就从印度转移到中国来了。
玄奘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慧远的净土方便法门和智 岂页的天台思想高峰,都已形成。在原创性的思想方面,他不可能达到智 岂页那样的高度,在实践性的传教方面,他也不可能提出像净土宗那样的极简主义的法门。玄奘没有接着他们的路往前走,他走了另一条路——那就是回归佛教原典,以文献为基础,以传译原典的方式,建构中国佛学殿堂。
慧远是实践性的,智 岂页是思想性的,玄奘是学术性的,他们各得其所。
玄奘已成为历史人物。历史,除了时间的积累,形成所谓“历史时期”,还要有历史观,用来对人的行动做出评价,并给予指导,使行动产生的事件,成为历史事件,使事件中的人,成为历史人物。佛教有了自己的历史,那就说明它在中国文化里生了根。
学术之路,是一条追求真理的路,贞观元年( 627),玄奘结侣陈表,请奏允西行,朝廷未准。但他决心已定,用追求真理为“沙门不敬王者”作了印证。
26岁的玄奘,昼伏夜行,潜入西域,成为一个偷渡的思想者。玄奘西行,适逢其时,一个青春小和尚,正是中国美少年,作为一独立个体,他竟然走遍天下都不怕,他靠什么?靠佛法!从河西走廊,走到天山走廊,整个西域,都是佛法的天下。
当南朝名士与高僧,还在进行玄佛合流的思想探讨时,北朝已开始凿山开洞了;当南朝还在讨论沙门要不要敬王者时,北朝的帝王已开始以如来佛转世自居。
北朝的帝王,要豪放得多,他们还没放下屠刀,就要立地成佛。大夏赫连勃勃,常披佛像于背上,自称“人中之佛”,令沙门礼拜佛像,说拜我就是拜佛。
昙曜五窟,以中土造像,结合西域风格,中国化、希腊化、印度化三位一体,后世已难再现了。“云冈模式”成为佛教中国化的标志,佛教的国家主义标志。
敦煌石窟,为复合类型,是印度化、希腊化、中国化三位一体。
《大唐西域记》是以国家立场,采取国别史的方式,为中国撰写西域史记。由此可见,玄奘不但是高僧,还是一位熟知史官文化、深谙春秋笔法的史家。
正如季羡林在《关于〈大唐西域记〉》一文中所指出的,玄奘是个有政治头脑的和尚,绝不会辜负太宗的希望。从历史学来看,这是一部历史地理之书;从政治学来看,是一部地缘政治的书;从大唐经世来看,则是一部以佛法定西域平天下的书。
西域传奇中最大的传奇,是作为佛教救世主的弥勒菩萨。在佛教的传统里,弥勒佛是如来佛的接班人,担负着未来。
喜欢历史的民族,都想知道未来。所以,弥勒菩萨在中国很受欢迎。玄奘西行,就是奔着弥勒去的,他要去读一本书,叫《瑜伽师地论》,据说,那是一本为自我立法引导众生走向未来的书。
思想者的眼光,就那么独特,他总是在人们见惯的地方看出问题,玄奘就在“弥勒”二字上,发现了一个问题,即“弥勒”是从哪里来的?过了 1000多年,直到有一天,在新疆地区,先后出土了两种文本的《弥勒会见记》,季羡林又碰到了当年玄奘提出的问题。
《弥勒会见记》是个剧本,讲的是弥勒与释迦相会,观释迦三十二大人相发问的故事,故事内容趋于小乘,但亦有大乘萌芽,在弥勒信仰中,无小无大。
弥勒信仰,经过希腊化以后,带来了思想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有两种,一种是从多佛论向一神论思想发展;一种是从自我解脱向救世主观念靠拢。
从梵文“梅旦利耶”到吐火罗文“弥勒”,反映了佛教新思维。新思维的源泉,来自希伯来文明,却用了希腊方式的思维修来表达。沉思的直观形式,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检索希腊本土文化,未能向我们提供一个原创性的经典款式,倒是希腊化的半跏思维菩萨像可以做个参考样式,人间所见思维修菩萨像,若非释迦太子,便是弥勒菩萨。
一种新佛教,带着新思维,从犍陀罗直接进入敦煌,在莫高窟千佛洞里出现了半跏思维修菩萨,这是思想者第一次以思与美统一的直观形式,出现在中国。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2年第3期
《文史天地》杂志创刊于1994年,至今有28年的历史,具有广泛的影响和声誉,26次获得国内外各种奖项,是贵州唯一入选全国“百种优秀期刊进连队”优秀期刊和全国农家书屋采购目录期刊;先后获得“全国年度最受读者欢迎的50种期刊”“中国最美期刊”“全国邮政零售畅销期刊”“全国网络移动阅读”五个百强期刊等荣誉;被国家新闻出版署评为A类期刊,深受海内外各阶层读者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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