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诗在近现代得到了极高的赞誉,也引起广大人民群众对此诗之美和价值的重新审视,并盖以“孤篇压全唐”之称。当然,之所以出现这个论断,跟下面两位学者的评论有关。
清末学者王闿运评其曰:“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近代的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书中称它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其实,王闿运的“孤篇横绝”,不是指横绝整个唐诗,而是相对于齐梁以来流行的宫体诗。
而闻一多的“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也是指相对于齐梁隋唐以来的宫体诗。
其实他后面还有一句:
“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其实闻一多对《春江花月夜》的点评非常精确独到,其实完全可以充当这个问题的回答了。我节选一部分,以资品鉴。
如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
所以,虽然古往今来很多学者给予这首诗很高的评价,但“孤篇压倒全唐”其实是种谬论,是很多人断章取义的误解和吹捧。
当然,“春江花月夜”的确一首艺术性极高的诗歌。我们都知道,诗歌是语言的艺术,那么一首诗,首先它语言要优美,其次要有内在的生命力。生命力就是它有意境和境界,有深度的思想和美的内涵,或者诚挚的情感。
《春江花月夜》在语言上自不必说,它超出了优美这个范畴,是比优美更美一个维度的语言。既华美流丽,又绚烂多彩,让人目眩神迷。
在意境上也呈现出多种面貌,既有“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浩渺,也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幽美朦胧;既有“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明逸;也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空灵,可与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颉颃。
事实上,他营造的意境,除了美学上的,还有哲思上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句诗,有着超越本体的宇宙意识,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而且这句诗,不像同类诗句那样,要么悲伤,要么颓靡,要么孤寂,它没有消极色彩,是以一种淡然、恬静、从容的心态面对“时空事物”的变幻和更迭。
总之:
《春江花月夜》在群星闪耀的唐诗里面是一颗明珠,但不是最亮那一颗。
这就是我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
二、关于王勃的《滕王阁序》
之前我已经回答过关于《滕王阁序》的问题,我把原答案再复述一遍。
如下:
我们都知道王勃只在世上活了26年(650~676),《滕王阁序》是他在省父途中路过洪州(江西南昌)时,在都督阎伯玙于滕王阁举办的宴席上即席而作的,全名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在写下了这篇不朽之作后,因渡南海而溺水,虽然被救了上来,但因惊吓过度,而不幸夭亡。
《滕王阁序》不仅是王勃的绝笔之文,也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骈文最后的绝世挽歌。
所以在谈《滕王阁序》的文学成就时,我们必须要搞清楚,所谓的文学成就是相对于“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史”而言,还是相对于“骈文史”而言?或者单就这篇文章本身而言?
1、相对于整个中国古典文学
中国的古典文学史,包容太广大了,内容也极其丰富,优秀的作品灿若星辰。上至先秦,下至明清。涵盖四书五经,诗歌,辞赋,骈文,散文,曲子词,小说等等。不说屈原的《天问》这样被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的跨时代作品,亦不说庄子的《逍遥游》,单说《离骚》对中国文学发展和影响,也是《滕王阁序》不能比的。
在通俗读本《古文观止》里,还有许多名垂不朽的其他文章,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其艺术和思想性上,都可与之颉颃。
如其写景之名句: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 《岳阳楼记》
这段写洞庭湖,写得很有气势。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范仲淹· 《岳阳楼记》
论辞采的流丽,亦不输于勃之作。
当然,讨论到这,很多人都拿“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来说事,这的确是千古写景绝句,无可比拟。不过这句是站在前人肩膀,化自庾信的《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
而《滕王阁序》这一篇文章,放在辉煌灿烂,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学史里,算得上是其中的一颗耀眼明珠。只不过骈文发展到王勃的那个时代,已经是式微了,强弩之末。王勃生于六朝文风渐微的时代,为骈文的落幕划上了一个完美的篇章。
2、相对于骈文史而言
我们都知道,骈文起源于六朝,发展到唐朝时,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遵循盛极而衰的规律,骈文也是如此。到隋朝的时候,文坛的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魏晋以来的文风存在着“浮靡绮丽”的弊端,开始改革,提倡质朴的文风。
如李谔的《上隋高祖革文华书》曰:
“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
到唐朝中期,韩愈发起了“古文”运动,将六朝以来讲求声律及辞藻、 排偶的骈文视为俗下文字。但即便韩愈反对浮靡的骈俪文,也对王勃的《滕王阁序》另眼有加,对其很是推崇。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王勃对六朝文风的改变有重要贡献,不仅扩大了诗文的题材范围,使其不再局限于宫廷,还使六朝以来颓废淫靡的文风开始向清新刚健转变,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属《滕王阁序》。
这篇脍炙人口的文章,按照骈文的规则形式,无论是用典、辞藻、声韵、对偶,都可与巅峰时期的骈文相媲美,最最关键的是此文读来畅快淋漓,气势奔放而又流畅自然,比六朝骈文多了一份清新刚健。
如: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又如: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整个骈文史里,《滕王阁序》是其中的完美之作,不朽经典!
也是骈文的代表作之一,更是骈文的挽歌。正如王勃的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样,留给我们的,是绝世之响。
3、单论本身的文学成就
前面已经讲过了,再补充一下。
我们在谈一部文章的文学成就时,不仅要看它的艺术性、思想性,还要看其中的精神,到底是否经得住历史的考验?
王勃的《滕王阁序》整篇文章一气读来,有凌云之气,挟风雷之声,读之令人奋发!里面很多名言,在这个时代,仍然震耳发聩,仍具有启迪人心,引导人们积极向上的理论,仍能引起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共鸣,在这一点上,是其他很多古文所不具备的。
比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告诫人们,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坚持,永远别放弃心中的理想。
这篇文章的语言艺术上,辞采华丽流畅、清健高华,如彩云排空、长虹贯日,精彩名句迭出,更何况还有“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千古佳句。单论辞藻,后世文章,莫有与之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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