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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东洋史学浸染殖民色彩

近代东洋史学浸染殖民色彩1904—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攫取了沙俄在中国东北南部的利益。1906年,在大连成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作为执行日本侵略国策。

1904—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攫取了沙俄在中国东北南部的利益。1906年,在大连成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作为执行日本侵略国策、对东北进行殖民统治的地方机构。为了配合日本在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的殖民活动,“满铁”与日本学界相互勾结,对该地进行了大规模历史和地理调查,在获取战略情报的同时,也以“学术研究”方式为日本的“大陆政策”制造学理依据。1908年,“满铁”成立“满洲及朝鲜历史地理调查部”,以白鸟库吉为首的日本学者在大规模实地调查的基础上,出版了系列调查报告和研究专著,建构起一整套带有侵略色彩的“东洋史”理论体系和叙事方法,为日本的殖民侵略提供“历史合法性”。

成立“满鲜史地调查部”

一般认为,“东洋史”概念最早由“支那学”专家那珂通世提出,在白鸟库吉与内藤湖南的“努力”下,东洋史成为完整意义上的学科,并逐步形成以白鸟库吉为代表的“东京(帝国大学)文献学派”和以内藤湖南为代表的“京都(帝国大学)实证学派”。

中学时期,白鸟库吉与那珂通世、三宅米吉有师生之谊;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后,白鸟师从里斯(兰克助手)和近代日本国史之父重野安绎,接受系统的西方史学和汉学训练; 1890年大学毕业后入职学习院,受三浦梧楼影响,专事东洋史研究;1904年成为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白鸟专攻东洋史的学术初衷源于“振兴我国(日本——引者注)之东洋学,使之达到甚至超过世界水准”的“野望”。他曾直言“欧美人在东洋研究方面,特别是对中国、蒙古、中亚等的研究,确实取得了非常权威的成就”,“为了不输给欧美学者”,在“尚有未开拓之处”的“满洲朝鲜历史地理”方面,日本学者应“取得自己的成果”。为此,白鸟一方面联合相关学者成立东洋历史学会、东洋协会等组织;另一方面主张“与实业家、政治家携手,提倡研究东洋根本的必要性”。

白鸟库吉的努力与时任“满铁”总裁的后藤新平不谋而合。1906年,后藤新平就任“满铁”首任总裁。在日本,后藤因喜好编制规模宏大的殖民开发和都市营建计划而素有“大风吕敷”(意为“大包裹”)之诨名,而且后藤主张殖民活动必须遵循“生物学原则”,即依据被殖民地区的自然、人文特点制定开发和统治策略。早在担任日殖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时,后藤就曾组织对台湾法律制度、风土人情、语言等“旧有之习”的详细调查。1908年1月,经与白鸟协商,后藤在“满铁”东京支社成立“满洲及朝鲜历史地理调查部”。白鸟及其门下弟子津田左右吉、箭内亘、松井等、池内宏、和田清等,相继进入调查部,分别负责“满洲历史地理”和“朝鲜历史地理”的基础研究,“满鲜历史地理调查事业”正式启动。

1919年“满铁”出版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十年史》对成立调查部的目的进行了以下说明:“横跨满洲、朝鲜的历史及古代地理属于历史上最不明确的部分,不免在学术上留下重大空白。满铁认为此方面调查与公司诸事业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也为了奖励学术研究的趣旨”。学术旨趣与殖民意图一拍即合,看似“各取所需”的背后,白鸟等人的学术追求已经深深打上了殖民色彩的烙印。

调查活动奠定学术格局

“满鲜历史地理调查事业”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08年1月至1914年12月,以“满洲及朝鲜历史地理调查部”为据点;第二阶段从1914年12月至1941年10月,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为据点。

第一阶段的工作重点是对“满洲”及朝鲜历史地理情报的基础调查。早在1906年,为了组建调查部,白鸟一行曾实地踏查朝鲜、中国各地。调查部成立后,背靠“满铁”这棵大树,白鸟等人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进行了多次大规模实地勘察,取得了许多重大发现,如1908年在白城子(今哈尔滨市阿城区)发现了上京府碑,从而明确了当时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的金国国都问题。白鸟等人的调查也包括搜集各种文字资料,据考证,仅“1906年满洲朝鲜之行”和“1908年朝鲜之行”带回各类图文资料就达5000余册。凭借这些资料,调查部先后出版了《满洲历史地理》《满洲大地图》《朝鲜历史地理》等一系列历史地理著作。资料收集工作不仅为“满铁”的殖民开发提供了基础情报,也为白鸟等人日后的东洋史研究提供了原始资料,为“东京文献学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1914年底,“满铁”以学术调查活动不符合公司营利目的为由,撤销调查部。于是,白鸟团队的大多数人转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从而开启了学术“研究”工作。第二阶段的工作大致有三方面。第一,继续整理调查部时期搜集的资料。机构虽然撤销,但“满铁”以编写调查报告为条件,继续资助白鸟等人的研究工作。从1915年到1941年,东京大学文学部陆续出版了16卷《满鲜地理历史研究报告》,对“满洲”和朝鲜地区历史上的民族盛衰、政治军事制度、思想文化等进行全面梳理与研究。第二,利用调查资料,展开深入的学术研究,并取得一系列成果。松井等、池内宏、津田左右吉等人相继出版了《朝鲜史研究》《塞外民族史研究》《蒙古史研究》《满鲜史研究》《东洋史讲座》《东洋史精粹》等著作,构筑起“满鲜史”、“蒙古史”、“中国史”乃至“亚洲史”的完整史学体系,奠定了日本东洋史学的基本框架和学术基础。第三,在研究过程中,白鸟等人逐渐形成了特色鲜明的研究风格,随着“尧舜禹抹杀论”、“邪马台国九州说”等重大命题及后续成果的悉数推出,所谓“东京文献学派”登上近代学术舞台。不宁唯是,上述调查和研究活动还造就了一批如津田左右吉、稻叶岩吉、松井等、池内宏等名噪一时的学者,他们奠定了近代乃至现在的日本东洋史学术格局。

“满洲”概念凸显殖民意图

实际上,不独“东京文献学派”与调查活动存在直接关联,“京都实证学派”的不少学者如内藤湖南的门生稻叶岩吉等亦涉事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两个学派的理论、方法乃至代表性观点屡屡相左,特别是在关乎日本国家起源的基础问题——邪马台国的地望上,两派论战势同水火。尽管如此,他们对中国、朝鲜历史上的国家、政治、文化、民族等重大命题看似不尽相同的观点背后,却呈现出一致的基础倾向:虚无并解构中国、朝鲜历史和文化的主体性,如“尧舜禹抹杀论”(白鸟)、“中国历史南北两元论”(白鸟)、“宋代近世说”(内藤)、“满鲜不可分论”(稻叶)等,而白鸟、稻叶对“满鲜”历史的基本认识——“满鲜史观”与当时日本的殖民侵略形成互动。

所谓“满鲜史观”包含两个基础性观点,一是将“满洲”与朝鲜视为历史上拥有同质文化、习俗、信仰乃至相同人种的区域,即所谓“满鲜一体”;二是强调“满鲜”与中国从人种到文化全方位的异质性。这两种观点则是白鸟等人通过对这一区域历史上的语言、文化、经济、政治乃至人种进行严密考证“研究”得出的“结论”。

早在1905年,白鸟库吉就把“满洲”定义为“东北三省盛京、吉林、黑龙江在行政上的划分,由辽河和黑龙江流域的一部分构成。但是在讨论有关满洲的事情时,必须将两河流域(即辽河、黑龙江)全部视为整体,因为从长城以北、大小兴安岭以东直至大海,从亚洲全局来看是一个整体区域”。白鸟建构的“满洲”有两个特点:其一,在当时中国的历史和政治语境中,“满洲”是民族或部族概念,即建立清朝的满(洲)人。然而,白鸟将这一概念偷换为文化地理概念,本质上是在中国历史和地理版图上虚构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满洲”。其二,虽未明确说明,但所谓“长城以北、大小兴安岭以东直至大海……是一个整体区域”的表述,似乎暗含朝鲜半岛也应划入“满洲”之内。白鸟还陆续提出东洋历史乃是南方民族(即汉人)与北方游牧民族相互对立的历史,即“两元论”;将“满洲”归为南北对立的“未定”地区。同时以文献考证的手段对“檀君”、“箕子朝鲜”等历史传说进行解构,消解朝鲜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亦将其与中国中原王朝长久的宗藩关系作相对化处理。

“满鲜不可分论”配合侵略行为

虽然白鸟屡屡将“满鲜”连称,并且在划定调查范围及思考问题时,往往有意无意地不加区分,但鼓吹“满鲜一体”最力者乃稻叶岩吉。稻叶观点的殖民色彩更浓,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也极为紧密。稻叶岩吉,号君山,初为内藤湖南弟子,日俄战争期间担任随军翻译,战后,适逢“调查部”成立,稻叶遂参与其中。调查部撤销后,稻叶并未加入白鸟的“东大”团队,而是活跃于政、军、教育、学术界,先后任职于日本陆军大学、参谋本部,1922年转任朝鲜总督府“朝鲜史编纂委员会”委员,成为“修史官”。

与当时大多数学者否认檀君传说的真实性、否定檀君传说与朝鲜原生文化的关系不同,稻叶认为檀君传说是朝鲜与“满洲”的扶余、女真等民族一体同源的证据。1922年,他发表《满鲜不可分论的历史考察》,从历史、民族、经济的角度论证朝鲜与“满洲”的扶余、女真等民族族源一致。实际上,稻叶的观点看似与白鸟等人不同,但在否定朝鲜民族的主体性方面异曲同工,即将朝鲜归入“满洲”一支,而朝鲜自身的历史便与“满洲”融为一体。不宁唯是,当时日本已吞并朝鲜十二年之久,稻叶之所以鼓吹“满鲜不可分”,其目的在于敦促日本的朝鲜总督府向“满洲”扩张,进而将中国东北彻底殖民地化。

尽管白鸟一直以严肃的“考证”手段强调其研究的客观性和学术性,但是“东洋史”发展轨迹却与“大陆政策”的实施节奏交相合拍。1905年,白鸟提出“满洲”概念及所谓“满洲未定”,正值日俄战争期间;而“满鲜”调查又与日本对“南满”实施大规模殖民开发步调一致;稻叶“满鲜不可分”观念的酝酿和成熟完全贯穿于日本吞并朝鲜(1910)进而谋求对中国东北完全殖民地化的过程,伪满洲国成立后,稻叶受聘为伪满洲建国大学(1938年成立)教授。

白鸟等人的“满鲜史”研究,在本质上是将清朝对“满洲”的主权合法性以及朝鲜与中国的历史关联置于更大的时空范围内,进行相对化处理,为日本的殖民侵略制造“历史合法性”。确言之,白鸟等人试图通过以“学术手段”肢解中国历史的方式,配合日本对中国的肢解。龚自珍云:“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近代日本东洋史学建构的“满鲜史”,明显带有“去中国、朝鲜之历史”的侵略色彩。因此,在探讨“东洋史”相关问题时,清算日本历史学的残渣,即“去除殖民化”,依然是学者们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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