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竺可桢副院长调我到中国科学院地理所筹建历史地理研究组。他对我讲了两条:一是要把作为历史学附庸的历史地理学,改造为现代科学的历史地理学;二是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走自己道路。此后,以历史地理学为根本基础,创建科学的中国新学,成为我的最大追求。
1956年我到地理所,历史地理研究组只有我一个人。我继续旧有研究西北史地之学,利用考古,研究城市、水利、交通,亲去西安、洛阳、开封实地考察。第一次查明《汉书》记汉武帝开凿昆明池是为伐昆明,练习水师,远在云南,无法利用,经数月实地考察确证全为解决长安水源,开凿水库。东开二口,北口为“昆明池水”即主支,东引经建章宫与长安城中未央、长乐诸宫,入城内外分称穴水支渠、支津(因此前引穴水故名),解决长安内外用水。南口东经城南、汉明堂、辟雍,以下称漕渠,解决南郊与漕运水源以及王渠(城壕),排水入渭河。历经隋唐,及宋元明清,长安城水源改建演变与发展基础全予查明。当时侯仁之先生研究北京水源,我研究西安,基本同时,由此开辟关中水利、川陕交通、黄渭水运、江汉北运黄淮,按竺可桢所提,改造西北史地之学,为建设服务。后因两大国家任务转到新疆,扩大水利为水系变迁与地下水的坎儿井,开创绿洲与绿洲学研究。环绕水为中心,创走新路。
发展城市、农牧业、交通、运输、必需利用水,而西北皆缺水,居第一位。建立历史地理组,古为今用,我最初的研究,水是重中之重。世上早有天学、地学,尚无水学,经五十年水的研究考察实践,总结上升为科学理论和方法论,我提出历史地理水学,有西安、洛阳、南京城市水源,海河、塔里木水系,及昆明湖变迁、黄河河源、扎陵鄂陵两湖匡正,长江葛洲坝三江变迁,关中、新疆水利传播史,坎儿井来源、传播,江汉、江淮、江北大运河永济渠,黄、渭河水运,江汉与黄淮开通与南水北运,碣石何在?与渤海湾海侵引起海陆变迁,等八类专题研究,编为《历史地理水学研究》,约六七十万字,补世界水科学研究之缺,为改进历史地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成果,已经结集,除我自己努力寻求资助外,望地理所领导研究能考虑帮助出版。
1957年后,历史地理组正式成立。开展中印、中巴、中尼、中不(丹)、中锡(金)、中越、中老(挝)、中缅、中朝历史边界研究。最长最久的是中俄边界研究,以及海疆西沙、南沙,钓鱼岛等研究,除个别外,都先下达历史地理组,先后二十多年,每年不断。边界直接关系到国家领土,各国皆寸土不让。历史地理组作为国家重点任务,尽一切努力,按要求做好,拿出确证,不能稍错,有时急于星火(如不顾春节),成果上交,不能公布,1980年后,只有极少数能以发表,地理所内部印刷有《中国边疆历史地理论丛》。最近各报公布,中国所有十四国陆界全部勘定,这是中国共产党与人民政府经半个世纪,完成领土国界的伟大工程。其中在历史边界考定中历史地理组同志们做出贡献,无名、无利,成果不为人知,无声无息。《中国边疆历史地理论丛》仅20万字。
1957年,竺可桢提出,中国科学院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集》。按苏联国家地图集四卷,但第四卷《历史地图集》要由中国史学界共编,秘书处设在历史地理组,由谭其骧主编。具体筹备只能由我联系,请人承担,大多不愿,找不到人,皆由历史地理组承下。但谭其骧、尹达都忙于毛主席交下改编杨守敬图,无法上马,我们已上马的决不能再下马,文革时期才全被停止。1980年《历史地图集》才正式上马,让我兼工矿、交通两组长,工矿后分为二组,矿冶图上交后,改编为《中国矿业历史地图集》,每矿一图,扩大十多倍,十年编成,出版也费十年,2009年由星球地图出版社出版。《手工业历史图集》一同交该社出版。最大困难就是“历代对外交通图”,我后加诸国交往,各朝能绘皆分绘专图,量增一倍。退休后无人能接替,我不继续做完,不能成为完图,不好交代。至少十年以上,没有分文。外国史料缺乏,就不能下笔。以至如此拖长岁月,皆原未料及。《图集》未出,任务未完,还不能结束。
我在地理所承担两大任务,先后费时五十年。历史边界必须寻找任务带学科,解决全组出路,不得不六去新疆,最远最高登上四五千米帕米尔雪山、与喀什、和阿图什边防站,最深到生命灭绝罗布荒原,数次冒生命之险,几遇难不归。1979年冬我和彭加木、夏训诚、王守春、候灿、李江风等六位及新疆新华社记者组考察塔里木下游、绿洲、古城水系湖泊等变迁,往返两次横越罗布荒原与沙漠,最后无路,徒步进入楼兰城,自天明至天黑才获成功。这次也险葬沙漠,有幸生还,所为何来?一是,楼兰为西域入口大门,丝绸之路起迄站,一要有中西通道,二要有丝绸贸易,三要有国际市场,四要有商人、经理商。道路是基础,何者是?何者不是?至今没有科学标准,中外各自任意绘,无一能交代实走证据,现已发展到用为标签,任意贴,如本世纪初媒体宣扬的所谓大海道,不仅无路,一丝一绸影子也未发现,实际就是近代吐鲁番贩毒走私之路,远未出国界。丝绸之路不是丝绸买卖,不能做为商标到处贴,我一直不以此为然。中国最早发明蚕桑术,生产丝绸传输世界,开辟丝绸之路,为李希霍芬命名,《汉书》称为西域道,正史《西域传》皆予纪录,为各朝通西域国道。历代通西域道大头都在新疆,就是丝路根本基础与决定的路段,中国负有重责,具体就是历史地理研究。
我主编《图集》的“对外交通图”,就是历代西域道,已费半生精力,尚未结束,深知利病症结。二是,国际科学组织至今没有绿洲任何统计数字,世界以环境或干旱区为名的研究机构据称有四百个,无一有绿洲研究。只能靠中国举此大旗,先行开路。新疆绿洲具有世界贡献,而楼兰绿洲最早开发,建立绿洲城、国,不闯此两关,就无根本出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由此入虎穴探得虎子,开创绿洲研究与绿洲学,和沙漠绿洲丝路中西交通西域道。边界成果不能公开,《国家历史地图集》已三十年,尚未出版,不为人知。必须讲明已做成果,已取得下列世界性突破成就:1)罗布泊变迁,与楼兰绿洲变为生命灭绝的雅丹,为何原因?十九世纪就引起国际重大争论,楼兰绿洲东包盐泽,兴亡发展密切关联,但迄今皆误称盐泽为罗布泊,深入楼兰与罗布泊的虎穴,最大发现,盐泽不是罗布泊。第三、四纪塔里木河水系形成后,即以盐泽为积水、集盐的终点湖,低洼十米,从未移动。前凉于376年灭于前秦,楼兰城撤官、罢屯,无人管理,塔里木河失控,约五世纪末,改道南徙,终于台特马湖与卡拉库顺,形成最早淡水的罗布泊。2)楼兰海无源,干涸。楼兰绿洲干无滴水,所以风蚀成为雅尔丹,生命灭绝。所有气候变干,游移湖、丝路交通改变,战争破坏等说,都是瞎子摸象,自以为全象。
被此发现一扫而光,盐泽水咸低洼,不能也从未迁徙,都是假象。3)唐贾耽《道里记》:“经蒲昌海南岸七屯城(米兰),《沙洲图经》更记:“在石城镇(若羌)东北三百二十里”,确定就在卡拉库顺。我实地考查,台特马湖与卡拉库顺连为古河湖洼地。《水经河水注》记且沫河合注滨河“入盐泽”,就是由此古河槽,有河无湖泊。史前即如此。历史时期绝对是不同两湖,一咸、一淡,就是不连铁证。不同水源的两河道,分流注成两湖,皆存。实勘,确证无疑。4)“罗布淖尔”为粟特语,意为新水(湖)。而“楼兰海”属印度西北方言。名称来源也各不同。确证形成过程、年代、距离、语源都为不同的两湖。根本错误是以盐泽为罗布泊,楼兰海为咸水,胡语不便汉人称叫,取名盐泽,绝不能变迁为淡水湖。两湖水源皆来自塔河,改流形成罗布泊,新水,故淡;盐泽集盐多少万年,在此不变,故咸。唐代已干涸无湖,湖为罗布泊取代,故唐人仍用旧名蒲昌海(盐泽的匈奴名),但绝非盐泽。罗布泊为新生淡水湖,变迁说从根上就错了。
1979年,正当我等前往探楼兰时,楼兰古绿洲发掘出距今3000年的古葬,是哪个民族哪个部落的墓地?但证明有人类来此开发绿洲,种小麦与粟,他们怎样来的?唯一沿河,赶牲畜、逐水草,远经西亚、中亚,最后沿塔里木主河绿色走廊,至终点楼兰海的古绿洲上而止。我追溯为丝绸之路前身的史前“玉石之路”,为丝路上源开辟研究新路。不在此说。此后,来自印度河上游操去卢语的楼兰人再次开发,建立楼兰城、国,成为丝路起迄站与枢纽点。武帝伐大宛,主道只有一条东西道,就是塔河绿色走廊。昭帝元风四年 “更楼兰国为鄯善”,都于扜泥城,南道初通,楼兰不再为国都与丝路主道。宣帝时使郑吉先后分护鄯善以西南道,与车师以西北道。神爵三年成立西域都护府,下分南北两道管理,上计汉庭,即《汉书西域传序》南北道。中外丝路地图皆以为开始如此,后不改变。实为最大误解。王莽时,戊己校尉徐普已经开通南新道,至高昌治所,开始变为南、中、北三道。我带着这些不解难题,深入楼兰虎穴,而获启示后,分别编绘《图集》西域道各图。中外不知,产生许多重大误解。上述纠正仅为示例。全图历代大图十幅,西北行记小图二十幅。《图集》出版后即公布总结,使中外绿洲丝路彻底翻新变貌,为中外交通解决难题,做出中国最大贡献。
我退休多年,一直前进不停。一是开创绿洲研究与绿洲学,中国先行已三十年,相关国际学术组织至今不研究,不提。我们必须举大旗前进。二是开辟历史地理研究1、时间(上限、农业与文明起源),2、地域(包括海域与中文交通、交流),3、分支领域(绿洲、民族历史地理),不细列。关键必须创立历史民族地理考古学,而与绿洲学互配,作为“东学新学”的具体进行的分科研究,创中国新路、新学。1980年在日本讲学,深受触促,独力创办《亚洲文明》二十多年,日本重视。由于中国过去落后贫穷衰弱,开始都是来自东西海上,几至亡国,对外交通图一半海外。需要创办《郑和新学研究——复兴海国文明》,宣扬中国五大海学,2009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第一集。依靠两刊物开辟园地。
最后必须提出的是,竺可桢提出地理所设立历史地理组,具有世界科学眼光与中国需要,历史地理学是中国传统科学,有研究基础,有丰富史料,已有成就与形成的中国特点,都是世界不能比肩。各大学因教学与研究需要,设立研究所、室、中心等,日益增多。唯一是地理所相反,取消。筹建此组,费我大半生精力,包括图书建设,不少成套、量大、珍贵难买图书,是我多年设法买进,文革作为封资修罪证,备受批斗,有一清初黄河绘本为国家一级文物,是我发现,重价购进,不敢入藏,放置墙角。将在《亚洲文明》请中外鉴定。我所要说的是:建成一个学科组的科学大厦“百年树人”,难于建筑物大厦不知多少倍。单图书一项就需要长期建设,历史地理组建立近五十年,已奠定相当基础,包括图书建设,特别是为中国边界勘定、西域丝路中西交通、绿洲研究、西北民族历史地理等,不少已取得世界性突破成就,而被一时造次取消,至少考虑不周、措施失当。全国性的地理所理当发展,岂能相反取消、不要。取消最大就是失策,顾小失大。已有基础、条件、研究特点,优势等取消后,皆废弃无用,丧失应有作用,不论从现在与长远看,都是最大损失,非用金钱所能估计。亡羊补牢,尚未为晚,尽快恢复最为上策。越迟越不易办,这是现实。当前正是大好时机,解铃人还是系铃人,由地理所提出要求,请中国科学院批准、立案、进行、最为合法合理。但应有地理所研究人员要求作为根据,就“师出有名”。对此我已集思数年,久想上书科学院,甚至中央。但首先应通过组织,向地理所请求,转科学院。此稿费时十日,修改多次,就是为请求地理所领导了解知情,便于考虑、研究,如何为好。这不是一蹴可就,并非易事,但事在人为。我决定在此基础上,向地理所与科学院请求恢复历史地理组建议书,以后相机再向中央请求,以及最后在网站上公开要求,这都是以后事。我已年过八十,非为其他,毕生最大追求,就是为能发展中国文明的新学、新路,有益于世与人,历史地理学是我终身从事,依靠实现最大愿望的凭据,也最具有基础、与可能条件的,最为痛心就是被取消。成事与否取决于上,谋事在人。必须讲清情况,讲透道理,尽我应尽责任与最大努力,进行到底,他非所计,决心已定,死而后已!
*黄盛璋(1924—),1956年至退休在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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