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古斯塔夫·勒庞创作了群体心理学开山式的著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在他所在时代的一百年前，法国大革命时期充斥的狂热和白色恐怖与群众不无联系。他在书中勾勒出了群体在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中的典型特征。在勒庞看来，正如他在导言中所说“如今，群体的要求变得越来越明确，他们非要将当前的整个社会彻底摧毁，将它带回到原始的共产主义社会去，那曾是所有人类群体在文明曙光到来之前的正常状态”，他所处的工业时代的现代社会，群体是充满破坏性、混乱的，是他所鄙夷的。不过我认为，群体的特征和群体的存在，是相伴人类文明和人类社会的必然存在。

“群体无意识的行为取代个体有意识的行动，是当今这个时代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勒庞说得没错，但群体无意识的行为并非是他那个工业时代的现代社会所特有。实际上，对人类而言，有群体的存在就可能有群体无意识的行为，这是深植人类本能的事物。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福山从生物学、人类学等方面系统论证了人类政治秩序的起源。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早在人类之前的猿人已经过上群居生活，群体的存在从人类诞生之初甚至之前的祖先已经存在。在生物学研究的支持下，我们得知，人类的群体性特征深藏在人类生物本能当中。正如福山所说“制造心智模型的能力，将原因归于冥冥中的抽象概念，这就是宗教出现的基础”。人类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也得益于此才发展出伴随人类社会发展的宗教信仰。各宗的信徒们，便是群体的一种形式。而宗教最初的诞生，与政治也是密不可分。回顾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也可以看到宗教和政治的发展总是关系紧密。福山说“人类之遵循规则，主要植根于情感，并不依靠理性过程”，政治的起源，便与群体的治理和生存密切相关。由此，可以看到，群体性行为是人类的本能之一也是人类社会的特征之一，形式繁多的政治和宗教都是组织群体的方式。无论是坚信“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先知”的穆斯林，还是敬仰崇拜罗马教皇的天主教教徒们，亦或是信仰妈祖——由国家干预而从地方神演化成影响海内外的神——的群众们，都是臣属于某种权威之下，都因共同的信仰而与信徒彼此形成群体。而这些群体，都在人类社会的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点参与不同国家和文明的政治历程。因此，从诞生至今，群体伴随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存在并演变着。

而人类社会已经从原始社会走到如今的现代社会，也发展出如今日益成熟高效、物化并原子化个人的科层制现代官僚体系。与这套体系相辅相成的政治冷感、宗教信仰影响下降、科技进步、个人日益原子化和物化等等的因素，并没有使群体消失，反而是以新的方式塑造着群体和群体无意识行为。人神的力量或许已经大不如前，但在日益非人格化的社会体系下，观念总是塑造群体的重要方式。首先，在这个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信息的获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便捷，但同时辨析信息真伪的难度也在上升。现代人们容易被海量的、真伪难辨的、背后目的各异的信息所淹没。信息传达的观念在日复一日的过程中便有机会为人们所信服，继而持有相同观念的人们可以通过社交媒体等方式集合为群体。此外，为人诟病已久的文凭教育为科层制日益壮大的现代社会培养着“信徒”。现代教育自身存在着一个难题，即它可以成为底层人民改变境况的途径、成为对抗社会不公不平等的制度化途径，但同时，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分配以及适应现代社会的文凭式教育也在制造着社会难题。毫无疑问，认为“教育能够显著地改变人，并且绝对能够改善人，甚至将他们变得平等”的观念在社会里广为流传，以至于这一观念最终变成难以撼动的民主信条。正如勒庞所说，要触碰这一信条，就像当年触碰教会一样困难。正如崇尚理性和科学的观念是从启蒙时代才开始普及开来，现代社会的构建也与这些观念分不开，而这一观念深植于现代人的内心。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说，在这个“大型理性组织，简言之，就是科层体制，确实是在愈益增长，但大多数个体的实质理性并非如此。芸芸众生困于日常生活的有限情境，往往没有能力理性地思考自己所处情境所臣属的庞大结构，无论后者是否具备合理性。有鉴于此，他们往往会执行一系列貌似具备和理性的行为，却对所致力的目标浑然无知。”这一现代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被灌输了适应现代社会的种种观念，而对于现代社会背后各领域庞大的科层制体系运作则难以把握，从而难以将个人的境况和庞大宏观的社会运作相结合，很容易便成为群体一员。因此，即便是与先前时代大为不同的现代社会，群体的特征依旧存在，群体的存在也一直是人类社会里的要素。

正如《乌合之众》所描述的，群体的确具有狂热、易受操纵、难以理性思考、力量巨大等可以造成破坏的混乱特征。但是，成为群体中的一员、带上群体的特征、做出群体无意识的行为这本身并不是应该令人鄙夷的事情。像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所说，“我们把‘个体’当成社会角度上相互孤立的生物来进行的心理学研究，甚至都搞不清楚‘个体’最基本的性质是什么”，人类作为一种社会性生物，本身便是在群体中生活的。我们可以通过对群体的进一步研究去更加科学、准确地揭示群体的特征，从而探索出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

参考书目

[1].《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古斯塔夫·勒庞[法]，译林出版社，2015

[2].《Le développement humain: lutter contre la pauvreté (I)》，Esther Dulfo[France], Seuil, 2010

[3].《社会学的想象力》，C.赖特.米尔斯[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4].《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弗朗西斯·福山[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