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一个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

本期为大家带来的是尼可拉斯•卢曼的《信任：一个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瞿铁鹏，李强译.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在其最广泛的涵义上，信任指的是对某人期望的信心，它是社会生活的基本事实。当然，在许多情况下，某人可以在某些方面选择是否给予信任。但是，若完全没有信任的话，他甚至会次日早晨卧床不起。他将会深受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折磨，为平息这种恐惧而苦恼。他甚至不能够形成确切的不信任，并使之成为各种预防措施的基础，因为这又会在其他方向上预先假定了信任。任何事情都会是可能的。在其最极端情况下，这种与世界复杂性的突然遭遇超出了人的承受力。

我们可以把这一出发点看作是一个事实，一个不容质疑的真命题。每一天，我们都把信任作为人性和世界的自明事态的"本性"。在这个最基本的层次上，信心（Zu-trauen）是世界的自然特征，是我们借以过日常生活的视域的必要部分，但它不是意向中的（因而是易变的）经验的构成因素。

第二，我们可以把信任的必要性看作是正确行为规则产生的真实和确凿的根据。如果混乱和平息恐惧是信任的唯一抉择，那么就其本质而言，人不得不付出信任，尽管这不是盲目付出的，而只是在一定方向上付出的。①借这种方法，人们得到伦理法则或自然法则——些本质上可逆转为反面的、其适用性有待商榷的原则。

第三个可能性是，去设想并利用想象力把那种没有信任的实存的焦虑描绘出来。依此方式，你可以超越日常世界，通过哲学传统疏远日常世界的解释。对这种局2 限处境的洞察力，使心理学家和医生入迷，（2）更不用说现代著名的思想者了。其实，尽管令人头晕目眩的观念有其用处，也可能有教益，但它们仍然是模糊不清的。

确实产生的惟一问题是，整体世界与个人在世间认同的关系，这一问题表现为时空复杂性的增加，表现为它的现实与它的可能性的无法想象的丰富。这阻碍了个人对世界的成功调适，因为从内部来看，世界表现为无法对付的复杂性，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各系统努力在世界中维持自身的问题。

将复杂性视为基本问题的第二个好处是：其高度的抽象性和一致性模糊了心理系统与社会系统的类别差异，因而抹杀了心理学理论与社会学理论的区别。

一种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本身从属于特殊的规则系统。信任在互动框架中产生，互动既受心理影响，也受社会系统影响，而且不可能排他地与任何单方面相联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躲进比较一般的理论语言之中，在这里，诸如系统、环境、功能和复杂性等概念在高度抽象水平上阐述出来，以便既适合于心理学又适于社会学的阐释。搭科特·帕森斯也走出了同样的路，尽管朝着非常不同的方向，更加确切地说，走向结构的、一般"行动系统"的理论。01

因此，复杂性概念要以非常抽象的术语来定义。我们可以直接根据系统与环境的区别，而且根据系统现实化的潜力做到这一点。因而这一概念意指，通过系统形态开放的一系列可能性。2）这暗示着，可能性的条件（从而边界）是可以指明的，世界就那样构成了，同时，世界包含的可能性，超出可能实现的可能性，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个"开放的"结构。从一个角度来看，世界与系统的这种关系可看作是一个超载的、不断受到威胁的不稳定性问题。事实上，这是功能主义的系统理论的研究方式。从相反的视角看，同样的处境表现为一种“较高的”秩序，这种秩序的构成，是通过在世界中系统的形成而减少复杂性，这又提出了一个选择效率的问题。后一种研究方式是控制论系统理论的思考方法。

作者认为，从功能方面分析信任，而且能将它与其他功能等价物、社会机制相比较。哪里有信任，哪里就有不断增加的经验和行为的可能性，哪里就有社会系统复杂性的增加，也就有能与结构相调和的许多可能性的增加，因为信任构成了复杂性简化的比较有效的形式。

信任理论以时间理论为前提，因而引导我们进入这样一个领域：这一领域如此困难如此暧昧，以致我们在此不可能筹划它。虽然如此，系统理论中近来的讨论还办是提供了一些线索。它们涉及系统/环境分化与时间性的关系。

信任问题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未来包含的可能性，远远多于现在可能实现的、因而可能转变为过去的可能性。必定会存在的不确定性，只是由于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并非所有的未来都能够成为现在并从而成为过去。未来给人类的想象力加上了过重的负担。人类不得不生活在与这种永远过度复杂的未来相伴的现代。因此，他必须消减未来以适应现在，也就是说，减少复杂性。

任何特定时间所意指的边界，都能够而且确实必须被不断地突破。人们不可能中止经验并一直固执于同个主题。经验是自我激活的这一事实，是采纳世界复杂性并把它简化为有意义的行动指令的基本前提。但是，只是当经验改变边界并接受其他边界时，它才能超越它们。在这一经验运动之中，形成的客观的同一性，从一个经验过渡到另一个经验，预计会出现的未来经验和保存的过去经验：世界构成为经验的普遍视域，任何运动必须以之为前提，而且它决不可能被突破。

信任关系在社会情境中找到合适的立足点，这种社会情境的结构具有关系相对持久的性质，互惠的依赖性，不可预见的特性等。首要的考虑就是人们将会再次相遇。参与者将不得不继续相见。这就使违背信任更加困难，无论如何，任何违背都无法瞒过其同伴，也拿不出任何可以接受的理由。所以，由于社会系统的内在相互依赖结构，它们在异乎寻常的程度上依靠相互信任，同时它们也为信任的产生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这就是说，制裁的各种可能不但在等级关系情境中，而且也在平等者关系的情境中产生了一种普泛化的效果：由于对极端偶发事件的预期，它们使互动稳定下来。

你不可能信任一片混乱。如果任何事和任何其他的事都没有联系，或者任何事和其他事都有联系，那么泛化就不可能。换句话说，单独一个系统本身不可能产生高水平的泛化或信任。它们的成就的前提条件是结构化了的环境，即使没有像系统本身一样程度的秩序，以及对可能性的相同限制。环境的结构正是环境中其他系统的存在。正是由于特殊类型的系统，即人类，导致世界复杂性的扩大，而这正是信任问题的焦点：行动的自由。因而，信任首先并主要地延伸到另一个人，因为他被假定具有人格，构成一个有序的、而不是任意的行动系统的中心，你可以与其达成协议。于是，信任就是泛化的期待，另一方可以控制他的自由、他做出不同的行动的骚动的潜能与其人格保持一致，或者说，与他已经表现出来的、社会地可见的人格保持一致。

建立人格信任的第一个基本的前提条件就是：人的行动通常被设想为由个人决定的。回信任建立在属于行为的动机的基础上。信任依赖的行为经验必须表现为人格的表达和再确认。然而，只有这种在制度方面受"自由"对待的行动才归因于人格。

行动或行动的某些方面被认为是有意义的人格表达的问题，与其说是纯粹因果关系的问题，还不如说，是社会上显而易见的，规范化了的或者限定了的因果关系问题。社会期望决定了行动是否为归因于人格的表达。然而，这种期望的制度化，是一个选择的、简单化的过程，它强化了所选择的方面。

谁要想赢得信任就必须参与社会生活，而且能够把他人的期待发展成为他自己的自我表现。

因此，信任的巩固构成对社会秩序、一个自由的“他我"存在的基本问题的一个有利的解答，尽管这要在各种各样的条件下才能成功。人们不是将自己武装起来对付他人在各种可能性的全部复杂性中的不可预期性，而是试图通过集中力量创造和维持相互的信任来减少复杂性，并就当前比较狭义地规定下来的问题，从事比较有意义的行动。假设这一点较好地得到理解，那么这个环境提供的机会就会比较好地得到利用。

信任的问题就转变成一个认知的问题，而不顾它植根于不充分认知能力的事实。因此，这种“解答”可以系统地阐述为：在不需要它的时候给出信任。然而，真正的问题是这种信任，它还没有被证明是正当的，然而要证明自身是正当的，因而变得具有创造性。因此，首先，我们正在寻找的信任的内在基础，不可能存在于认知能力之中。我们把对信任的外在条件的研究与以下事实相联系：在一个超级复杂的世界中，人们必须在没有充分知识的情况下行动并主动地使自己卷入其中（p.103）。因此，在分析信任的内在条件时，我们也应以一贯的方式采取这个出发点。那么这将意味着，复杂性不仅被外在结构和过程简化，也被内在的结构和过程简化。

创立信任的方式多种多样，人们寻找普遍的公式是徒劳的（p.112）。相反，人们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多样的可能性，在社会中提供了避免信任破裂的保证。信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创立的。高度分化的社会比简单社会需要更多的信任使其复杂性简化，它们也必须随时准备好相应的比较多样的创立和稳定信任的机制；因此它们必须对系统固有的信任准备提出更多的要求，而且同时要比在初级社会更大程度地减轻放在那种信任准备上的负担。

某人应当信任还是应当不信任，最终采取何种态度，是取决于处境的客观特点，取决于常人的共同理解（p.113）。

通过超越可利用的信息和泛化的行为期待，信任使复杂性简化，因为它用内部保证的安全代替缺失的信息。因此，它仍然依赖与它平行发展的其他简化机制，例如，法律、组织以及语言的机制，但是不可能限于它们。信任不是世界的唯一基础：但是没有一个相当复杂的社会，就不可能建立高度复杂的但仍然结构化的世界观念，反过来，没有信任不可能构成相当复杂的社会。

作者简介：尼克拉斯·卢曼（1927年12月8日-1998年11月6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主要贡献是发展了社会系统论。著有《社会的社会》 、《社会的艺术》、《信任》、《社会的法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