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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丽(向秀亮)

向秀丽(向秀亮)编者按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思想史》。特此摘录,以飨读者。郭象又曰:向秀丽(向秀亮)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俛然而自得矣。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故捐聪明,弃知虑,魄然忘其所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秋水注)又曰:足能行而放之,手能执而任之,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思想史》。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郭象又曰:

向秀丽(向秀亮)

向秀丽(向秀亮)

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俛然而自得矣。

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故捐聪明,弃知虑,魄然忘其所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秋水注)

又曰: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执而任之,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为其自为,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此无为之至易也。(人间世注)

就郭象义,逍遥卽自然,自然卽放任,放任卽无知无为,此岂庄周论逍遥之原旨?其曰「恣其性内」,而郭象实不知性。

大抵郭象就宇宙论立场发挥「自然」涵义,有其透切明快处,然已不及庄、老之深至。及其推及到人生论上来运用「自然」涵义,则更不免过分偏陷。虽亦是推广引伸庄、老之所说,然庄、老实不如郭象之极端。郭象曰:

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秋水注)

此语甚是。人生亦占有大自然中之一分,人生自有人生之理,顺人生之理,亦尽可不害于自然,却不能专就大自然无穷之理来抹杀了人生有限之理。郭象好言理,而仍误于「不知分」。

故郭象言人生,亦处处与庄子违异。庄子言人生,实有他一套细密工夫,亦有他心中所蕲求的一番理想境界,而郭象则把这些工夫与境界都抹杀了。他说:

其理固当,不可逃也。故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则虽天地神明,国家圣贤,绝力至知而弗能违也。

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德充符注)

此乃成为一种极端的委天顺运的悲观命定论,近于王充,而绝非庄周之本意。庄子在人生消极处不得已处,如死、如恶疾之类。常有此一种说法;然把消极处不得已处一切委付于天于命,正要人在理想可能处积极处下工夫。

若一切委付于自然,只要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而且不可逃,如是则有自然,无人生。有遭遇,无理想。有放任,无工夫。决非庄子本意。

庄子内篇七篇,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卽观篇题,都知有一番细密工夫,又求能到达一种理想境界,并非纯任自然。何尝如郭象心中所想,一切付之自然而卽当?郭象又曰: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而横生休戚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德充符注)

此处只认有「理」,不认有「我」,乌可谓之「知分」。庄子以不幸之遇推之于命,是谓达观。郭象以一切性情知能都委之于理之自然,实为一种不负责任、不求上进之颓废心理。较之庄周原书,所距不知其几千万里矣。

郭象旣不认人生有工夫,亦不辨人生有境界。其言曰:

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鷃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

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

庄子以大鹏为逍遥,郭象则谓大鹏、斥鷃同一逍遥。依庄子当以大鹏为正,依郭象则大鹏、斥鷃各得其正。并以斥鷃为能下,朝菌为能短,皆决非庄子之意。故曰:

夫以形相对,则太山大于秋毫。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太山不独大其大矣。

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太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毫为大,则天下无小矣。

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鷃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

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齐物论注)

此段全用庄周语,似应无背于庄周之本旨,而实亦不然。庄周本专就人生言,人之智慧意境有大有小,然人当处其大,不当处其小。以物为譬,则人生当如大鹏,不当效斥鷃。

举人为例,则人当师南郭子綦,不当安于常俗。郭象则谓:斥鷃不羡天池,荣愿已足。则变成「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者,同一自然性足了。

当知小知小言,卽是在人的性分上不够格,故庄子必于人中分出至人、眞人来,必如此之人,始是性足,始是大人,始可谓有得,若斥鷃之人,蟪蛄之人,可悲可怜,庄子方力斥而屡斥之。

大人、至人、真人正与此等小人有异,乌得谓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

如然,郭象之擅于文辞,长于言辨,于此等处,宜非不知,此乃郭象之故为曲说,以媚当世之权贵,而博一己之荣宠者。

盖荘周卽是大鹏,郭象卽是斥鷃,内心之惭,亦借以自解嘲。故庄子称藐姑射之神人,而郭象明非之,曰: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卽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逍遥游注)

又曰:

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旁礴万物,无物不然。世以乱故求我,我无心也。我苟无心,亦何为不应世哉?

然则,体玄而极妙者,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以成尧、舜之名者,常以不为为之耳。孰弊弊焉,劳神苦思,以事为事,然后能乎?(逍遥游注)

此卽王弼「圣人应物而无累」之说,然郭象说此话时之背景与动机,则大有可议。晋书忠义传:弘农王粹,以贵公子尙主,馆宇甚盛,图庄周于室,广集朝士,使嵇含为之赞,含援笔为吊文,曰:

帝壻王宏远,华池丰屋,广延贤彦,图庄生垂纶之象,记先达辞聘之事,画眞人于刻桷之室,载退士于进趣之堂,可谓托非其所,可吊不可赞也。

又曰:

借玄虚以助溺,引道德以自奖,户咏恬旷之辞,家画老庄之象。

嵇含此文,说出了郭象当时之世态,与郭象之佞心。郭象乃一热中贪鄙之人,当时达官贵人,皆浮慕庄老,郭象慕贵达,故其注庄,腼颜昧心,曲说媚势。

庄子理想境界在「逍逍游」,不得已而始有「人间世」,郭象则只想不离「人间世」而求为「逍遥游」,此已一谬。

庄子以「逍遥游」意境而得「齐物论」智慧,亦以「齐物论」智慧而达「逍遥游」意境,郭象则以「齐物」混同于「逍遥」,于是大鹏、斥鷃同等齐列,是谓再谬。结果郭象自身的品德,大为当时人所鄙耻。

王衍云:「听郭象语,如悬河泻水,往而不竭。」但王衍终为石勒排墙杀却。郭象害了自己人品,还害了他所媚之人之事业,连带害了一世人。若真慕庄子,隐居藐姑射,做一真人,何至如此。

当时传说,郭象注庄窃自向秀。此说亦非无因。向秀与嵇康为友,而难嵇之养生论,有谓:

崇高莫大于富贵,富贵天地之情也,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不得相外。(难嵇叔夜养生论)

又曰:

生之为乐,以恩爱相接,天理人伦,燕婉娱心,荣华悦志,滋味以宣五情,声色以达性气,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同上)

以如此胸襟,如此吐属,而注庄子,眞是可怪。史称向:「为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其实向秀心中何尝有奇趣,向秀笔下亦何来有玄风?

自曹丕、司马昭之徒,为伪尧、舜,为伪周、孔,激起阮籍、嵇康逃离名教,崇扬庄子。阮之言曰:「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嵇之言曰:「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又读庄、老,重增其放。」

此等意气,皆针对当时实际人生之一种反动,与何晏、王弼提倡老子虚无自然,以力排两汉阴阳五行学说之乌烟瘴气,为针对当时流行的天神宇宙观之一种反动,两相会合。

而庄、老道家遂成时髦风尙。于是热中富贵之徒,乃于伪尧舜伪周孔之外,再来做伪庄老。向秀、郭象恃其才辨,为伪庄老文过饰非,岂有不受人誉扬?史称向秀随计入洛,文帝司马昭。

问曰:「闻子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对曰:

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晋书向秀传)

试问眞学庄子的那会说此话?郭象窃其说注庄子有云:

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遥游注)

又曰:

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守一家之偏尙,此故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逍遥游注)

向、郭如此曲学阿世,奖励政治人物放旷不务责任,而尊之曰尧、舜无为,此乃一种伪学。讲思想史,应该注意一种伪思想,此亦孟子所谓「知言」之学也。

今向秀注已失传,而郭象注则与庄子并行,读者对其间异同,不可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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