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至四月初,又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时节,杭州西湖周边茶山上的茶树枝芽快速生长,正是龙井茶采摘、制作两旺的高峰期。此时的西湖龙井积蓄了夏秋冬三个季节的精华,其口感、品相、香气皆呈上品,备受饮茶人士的追捧,特别是清明节前产的茶。
这个时节,江南烟雨中,风细柳斜斜。记者沿着清洁的柏油路探寻。村口立着“桐坞茶村”四个大字,再向前,村道两旁多是独栋小楼,不少都挂着灯笼、制茶工具。记者向路人打探,路人挥手指路,樊生华大师工作室就在村口不远处。
「Hi 中国人」樊生华 | 深山炒茶人
杭州市西湖区产茶的村落有个传统,每有客人登门, 总要沏一杯自家产的西湖龙井茶招待来宾。
工作室木制镂空大门常开,门前摊青架上摆满了圆匾。门内抵墙摆一方桌,围着太师椅和条凳。樊生华见有来客,习惯性地取茶倒水。
滚烫的清水倾泻而下,青绿色的茶片便在杯中旋转,待慢慢停下来,叶片已然舒展开来,杯中水渐渐有了绿色,香气便四溢开来,沁人心脾。
西湖龙井茶是我国十大名茶之一,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早在唐代陆羽撰写的《茶经》当中,就有杭州天竺、灵隐二寺产茶记载。
杭州虽是西湖龙井茶的原产地,但目前西湖龙井茶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人屈指可数,省级以上只有两位,一位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杨继昌,另一位就是樊生华。
在樊生华工作室的外屋墙上挂满了获奖证书,正中挂着一幅墨宝“匠心制作”,内屋便是炒茶间。炒茶一般从下午开始,上午是上山摘茶的时间。
沙沙的细雨落在茶树叶上,也落在斗笠上,不时有鸟鸣声回荡在山谷。
桐坞村属于西湖龙井茶原产地保护区,有上千亩茶园。自村落形成以来的数百年,桐坞村的村民祖祖辈辈就在这老焦山间种茶、摘茶、炒茶。记者跟随樊生华行走在茶园间,一念之间恍然隔世。
樊生华家中种植着两块茶园,共有六七亩地。早年间抽签分地,一块在山脚,另一块在山间。
茶山上的小路樊生华走了几十年,依旧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进山路边的几颗树长高了些。
过去,村里家家户户都种茶制茶,樊生华对茶最初的记忆也源自父辈。
六七岁的时候,樊生华就跟随家人上山采茶了。如今,已经很少有年轻人愿意上山采茶了,山上采茶人大都是季节性的外来务工人员。
“一芽一叶”是西湖龙井茶最标准的样子,也是炒出好茶的基础。采茶工上山采茶前,樊生华会给他们培训,采茶选叶的标准。樊生华对自家的采茶工没有重量要求,但是对青叶的品质有着苛刻要求。
雨天,雨水把摘下的青叶粘在手指上,减缓整体的采摘速度。这时,家里的亲戚常会过来帮忙,特别是在清明前后的十多天里。
采摘春茶的日子里,嫩绿枝芽在春雨的浸润下生长尤为迅速。今天还是“一芽一叶”的完美状态,隔夜就“超标”长成了两叶。因此,采茶工们每天都要把负责的地块全过一遍。
茶山上不同形态的茶园意味着不同种类的茶树。呈整齐条状的是43号茶树,一颗颗圆球状的是群体种,也被称为土茶树或老茶树。
樊生华家的茶园里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茶树。樊生华告诉记者,这山里的土壤以风化石为主,通气透水,极利于茶树生长。
中午时分,采茶工陆续从茶园返回。樊生华会前来查看采摘回来的青叶,检查采摘的品质。
有时,朋友也会拿来自家采摘的茶叶请樊生华帮忙炒制。但如果茶叶的质量参差不齐、达不到标准,他总会婉言谢绝。
樊生华拿着青叶向记者解释,你看这青叶采长了,第二叶根处的小芽可惜了。有时,樊生华看见别人茶园里生长“超标”的枝叶,嘴上也会叨咕"可惜了,可惜了!"
樊生华爱茶,恪守制茶的标准,那是他身为非遗传承人的原则。他坚持身体力行,把精华的茶文化传承下去。
吃完午饭,采茶工继续上山采茶。炒茶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一楼工作室的里屋就是炒茶间。过去村里家家户户都炒茶,都是在自家的屋子里。每年的采茶制茶周期很短,前后就忙碌四十多天,所以不会单独设置房间用于炒茶。
鲜叶摘回后要经过摊放才能进行炒制。炒茶的第一个环节叫做“杀青”。
拨开电源、预热炒茶锅。锅的边上有两个电源开关,每个控制一组电炉丝。
工作室总共放了七口炒茶锅,加上摊青架、簸篮、圆匾、畚斗把屋里填得满满当当。
樊生华从事西湖龙井炒制技术工作已经有四十余年的时间。他告诉记者,他用的这口锅,早先是烧煤,1978年改成电锅,电加热更容易控制温度,那时村里总共不过十来口电锅。
在电锅温度逐渐升高过程中,要不断擦拭锅底,并在锅中洒少许植物油脂末。待温度升到两百度左右,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金属的味道。关闭电源,撒入青叶。开始以抓、抖的手势为主,青叶受热,散发着水蒸气,挥发出树叶的清香。
樊生华强调,杀青一定要裸手翻炒。
炒茶的过程讲究品味道、观形状、闻香气。裸手炒茶可以在炒制过程中,精准地把控炒锅的温度,感受茶叶的形状。
对于手工炒茶的人来说,裸手炒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满手烫伤的水泡。因此,是不是手工炒茶人,翻手便知。
待青叶散发一定的水分后,逐渐改用搭、压、抖、磨等手势进行初步成型,压力由轻而重、压扁成型,炒至七八成干时起锅。这一过程约十五分钟,如果是雨天则要多两三分钟。
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室内的空气变得温润,空气中的味道也渐渐变成了茶香。
接下来还有回潮、辉锅、分筛等环节。
下午五点多,严磊从自家经营的商铺赶来工作室。他站在师傅旁边,认真观察着师傅的动作手势。
只要有时间,严磊总会来到工作室炒茶。严磊学炒茶已经有八年的时间了,他讲炒茶是茶区百姓的一项传统,也是他的爱好。
严磊家里也有茶园,只是面积不大,采来的茶叶炒完,一部分留着自己喝,另一些都送亲朋好友了。
严磊是2014年大学毕业后,才有时间开始正式学炒茶。他很享受炒茶的过程,乐在其中。
严磊讲,炒茶要求的是每一道工序都要发挥稳定,才能保证最终成品的质量。前天下午,六个小时他炒了不到两斤茶,看着炒制出的茶叶色泽、香味、形状都接近完美时,那一刻的喜悦是溢于言表的。严磊形容,那是一种人茶合一的状态。
严磊来自著名的灵隐村,除了名声斐然的灵隐寺,这个村子同样以产茶而闻名。
跟樊师傅一样,严磊的童年记忆里少不了采茶、炒茶的景象。他的脑海深处不仅有漫山遍野的茶树和飞舞的蝴蝶,还有深夜里父亲炒茶时的摇曳的身影:在自家搭建的一个简易棚子里,一根电线吊着一支白炽灯,昏黄的光线下,他陪着爸爸坐在那里炒茶。
那时,严磊四五岁的年纪,还没有时间的概念,依稀记得表的指针指向“3”,经常困得睁不开眼睛。
种茶的人家都知道,采摘下来的茶叶如果当天不炒完,第二天就会变质。所以,特别是在清明前后的十多天产茶高峰期里,是产茶人家最忙碌的日子,手工炒茶忙到凌晨是常有的事。
耳濡目染也是一种文化传承的方式。过去,每年都有春假,孩子们在家里帮忙,看着家人炒茶忙碌,多少都会了解一些西湖龙井茶制作技艺。如今,这样的机会没有了。樊生华很担心,他建议继续保留学校的春假制度,甚至还想出了非固定式的假期,每年采用不同的时间段,让新一代全面了解西湖龙井茶文化。
樊生华的家里从不缺少这种茶文化的氛围,但年青一代学业压力大,他也能理解。原先他想着,儿子在省内上大学,这样就有时间学炒茶。但也只是这么想想,并不强迫孩子做选择,结果儿子考去云南,毕业后才有时间学习。
刚刚上手学炒茶两年时间,上个月,儿子樊雪松就拿回了西湖龙井茶炒茶王大赛新锐赛亚军。樊生华嘴上没说太多,让儿子继续努力,却把儿子的奖状放在奖状墙的中心,摆自己奖状的前面。
樊雪松眼里的父亲是个随和的人,唯独在炒茶这件事上严谨到一丝不苟。樊雪松说,父亲没有要求过自己做什么,但自己想做想学什么,父亲都是十分支持。他讲,自己拿奖后父亲还是很开心的。但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目标,那就是:坚持手工炒茶,品牌化发展。
樊雪松大学专业的是酒店经营管理,对于家里西湖龙井茶发展规划,早已胸有成竹。樊雪松也清楚,自己在技术上和人脉资源上还需要积累。
他讲,父亲对用于销售的茶叶,整个制作过程都有严苛的要求。他炒的茶还过不了父亲那一关,所以都送给朋友了。樊雪松喜欢结交朋友,喜欢跟他们聊西湖龙井茶,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传播茶文化。
这些天,炒茶经常要忙到深夜。樊雪松讲,等忙完采茶季,要把短视频的工作抓起来,好好弄!
今年六十岁的樊生华,六七岁上山采茶,十三四岁学炒茶,一直到现在没有一年间断过。现在,除了工作室里的六个徒弟,樊生华还在杭州市旅游职业学校和杭州市西湖职业高中带课,有上百名学生。对于西湖龙井茶的炒制技艺,樊生华秉持着开放的心态,只要你肯学,能受得了炒茶的苦和累,他就愿意教。
在工作室里,樊生华有个老的搪瓷杯,杯子里从来都是泡着茶渣,他舍不得喝给客人用的整片茶叶。然而,让樊生华不舍的不只是茶叶,更有这制茶的技艺及其背后历史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好让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断送”。
祖国的每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宝藏,正是通过每一位像樊生华这样有技艺、有责任心的文化传承人,得以传承、发扬和被国人、世界了解。(中国网 记者 杨佳 摄影报道)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