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汉书》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继《史记》而作,将西汉二百年历史勒成一书。其出自多人之手,文字艰深,叙事完备,深具微言大义,于当世甚受推重。
《汉书》共一百篇,约八十万字,记载西汉史事。此书继《史记》而作,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包含十二纪、八表、十志、七十传。其中,“纪”以帝王为中心,依年月书载有关国统大事;“表”以表格陈列事件,以便观览;“志”犹《史记》之八书,详记典章制度;“传”记述社会各方面之重要人物。
汉 班固《汉书》南宋建安黄善夫刻刘元起刊本
四人踵继而成
后世多记《汉书》的作者为班固,其实此书出自数人之手,包括班彪 (班固父)、班固、班昭(班固妹)、马续四人。
司马迁《史记》成书以后,续作者甚多。唐代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指出班彪“采其旧事,旁贯异闻,作《后传》六十五篇”。东汉王充《论衡·超奇》云:“班叔皮(班彪)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浅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书》乙。”可见班彪续作史书,为班固《汉书》奠定了良好基础。另一方面,今见《汉书》百篇,而结合《史通》与《论衡》所言,班彪已经撰有“百篇以上”,全书有多少篇章确实出自班固手笔,遂成疑问。
班昭、马续皆有参与编撰《汉书》。据《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又说:“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这就是说班固撰写《汉书》未竟而终,八表及《天文志》共九篇由班昭撰写,最后又有马续完成的部分。由此来看,《汉书》实经四人之手共同完成,只说班固撰《汉书》,其实失之过简。
《帝鉴图说》之汉文帝屈尊劳将
诚为难读之书
《汉书》成书后,当世甚受推重。马融是西汉著名经师,亦只能追随班固之妹班昭授读才能明白,可见《汉书》之难读。《汉书》的文章如果没有专人传授,很难明白通晓,其难度与经学相仿。《三国志》有关于《汉书》师法的记载:
权欲登读《汉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有师法,重烦劳之,乃令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
孙权为江东霸主,为了让太子孙登习知近代治乱兴衰之事,便让他学习《汉书》。在东吴大臣中,张昭为人好学,且博览群书,孙权想让孙登随张昭习读《汉书》。张昭的小儿子张休与孙登是朋友,便把《汉书》授与孙登,教其“指摘文义,分别事物,并有章条”。
明 凌稚隆辑评《汉书评林》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吴兴凌氏刊本
因《汉书》为难读之书,所以为之作注的人数众多,堪比经籍的注释者。据《后汉书·延笃传》记载,汉桓帝时延笃“从马融受业,博通经传及百家之言”,当为最早注释《汉书》之人。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认为延笃撰有《史记音义》,陈直《汉书新证》依据颜师古注《汉书·天文志》引用的延笃注解,认为“延笃所注,别有《汉书音义》”。《后汉书·延笃传》又说“笃(延笃)论解经传,多所驳正,后儒服虔等以为折中”,可见服虔曾经参考延笃著述。由此可知,《汉书》在汉代的师承脉络当为:班昭—马融—延笃—服虔。
唐以前《汉书》旧注现在多已散佚,或只剩下零星片段,只有颜师古注流传下来。贞观十一年(637年),颜师古奉太子李承乾命为《汉书》作注,贞观十五年(641年)书成。颜注取材审慎,考证详实,对前人讹误多进行订正,对音读、字义的注释更为详尽。在颜师古之前注《汉书》的人很多,据颜注《叙例》记述,包括荀悦、服虔、应劭、伏俨、刘德、郑氏、李斐、李奇、邓展、文颖、张揖、苏林、张晏、如淳、孟康、项昭、韦昭、晋灼、刘宝、臣瓒、郭璞、蔡谟、崔浩二十三家。《汉书》颜师古注集各人大成,成一家之说,为世人称颂。《新唐书·儒学传》云:“时人谓杜征南、颜祕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杜征南即杜预,可见时人以为颜师古注《汉书》,即如杜预撰《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认为二人分别是《汉书》和《左传》的“忠臣”。《四库全书总目》谓“师古注条理精密,实为独到”“究不愧班固功臣之目”。
明 仇英《帝王道统万年图》之汉高祖
继《史记》而作的经典
司马迁《史记》所记始自五帝,终于汉武帝太初年间,此后汉史司马迁不及记载。班固《汉书》继《史记》而作,将西汉二百年历史勒成一书,其中汉初至武帝太初年间史事,与《史记》所载大抵相同。自晋代张辅以字数多寡讨论《史记》《汉书》以来,对两书的比较研究代不乏人。
古代典籍分类初分六部(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后归四部(经、史、子、集)。《汉书·艺文志》将《史记》置于六艺略春秋类,与孔子《春秋》相似。《汉书》也秉承《春秋》的正统儒家思想,以“正名”为务,观之可令乱臣贼子心生畏惧,具备《春秋》之微言大义。
作为《史记》的继作,《汉书》对于武帝太初以前的史事,多引述《史记》内容,偶有不同,或作补充,要点皆以《史记》为根本。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有汉人贾谊的生平事迹,包括河南守吴廷尉征召其入门下,贾谊在文帝朝最为年轻,作《鵩鸟赋》与《吊屈原赋》等,《汉书》也都有记载。区别在于,《史记》并未收录贾谊的政论文章,《汉书》因贾谊对西汉国策影响深远,故增录《治安策》作为补充。又如董仲舒,《史记·儒林列传》载录其生平,《汉书》在《史记》所记基础上补充《天人三策》,使董仲舒的学术思想更加明晰。
《帝鉴图说》之汉昭帝明辨诈书
《史记》一百三十篇,其中十篇早已有目无书,现在看到的实为后世所补。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葛洪《西京杂记》所记略同。《后汉书》载王允谓“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李贤在注中对“谤书”作了解释,“凡史官记事,善恶必书。谓迁所著《史记》,但是汉家不善之事,皆为谤也。非独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之类是也”,此等“汉家不善”之事,《史记》多有记载,故得“谤书”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三事《汉书》都袭取于《史记》,《汉书》也可以被称作“谤书”吗?徐朔方在《史汉论稿》中说:“《汉书》承袭《史记》这一事实生动地表明班固对司马迁的敬仰和崇拜。”《史记》已是“谤书”,而班固又不遗余力地加以袭取,以《汉书》续写《史记》,因而二书应当合看,这也是对《汉书》的一种读法。
冉昭德《班固与汉书》称赞班固能够“不为汉讳”。如《史记》《汉书》同写汉文帝,《史记·孝文本纪》称赞其“除肉刑”,《汉书·刑法志》谓“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汉书》不仅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颂,还揭露文帝施政轻用刑罚。朱东润《汉书考索》云:“《史记》写作的特长在于运用互见之例,常能使读者对于当前的人物,从不同的方面加以认识。这一特点,在《汉书》里是保留下来的,有时在运用上使人感觉到比《史记》更大胆、更灵活,因为班固所触及的人物,常常是几乎已经论定的,但是他提出的其他事实,我们不能不重加考虑。”其所言极是。
《历代帝王半身像册》之汉高祖、汉文帝
《汉书》的《春秋》笔法
班固《汉书》虽然尊显汉室,但仍不失《春秋》笔法,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如《汉书·五行志》多以自然现象与人事政事相关联,以灾异示警,规谏人君,其中有如下记载:
成帝河平三年二月丙戌,犍为柏江山崩,捐江山崩,皆廱江水,江水逆流坏城,杀十三人,地震积二十一日,百二十四动。元延三年正月丙寅,蜀郡岷山崩,廱江,江水逆流,三日乃通。刘向以为周时岐山崩,三川竭,而幽王亡。岐山者,周所兴也。汉家本起于蜀汉,今所起之地山崩川竭,星孛又及摄提、大角,从参至辰,殆必亡矣。其后三世亡嗣,王莽篡位。
此文所论涉及西汉的灭亡。西汉最后三个君主分别是成帝、哀帝、平帝。汉成帝刘骜即位以后,天下灾异频生,他“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导致日后西汉覆亡。成帝身体强壮,无疾病,却“暴崩,群众欢哗怪之”。《汉书·外戚传》又有所谓“燕啄皇孙”(赵飞燕姊妹毒害皇孙)的记载,故成帝亡嗣。其后,成帝侄刘欣即位,是为哀帝。他尊宠董贤,在位七年,于元寿二年(前1年)去世,享年二十七岁,无子嗣。及后,王莽擅权,立九岁的刘衎为帝,即汉平帝。五年后,平帝驾崩,或因王莽鸩杀。比合成帝、哀帝、平帝三世,即与上引《五行志》“其后三世亡嗣,王莽篡位”句相合。
《帝鉴图说》之汉文帝却千里马
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犍为(今四川南部、云南北部各一部分,治今宜宾西南)地震山崩,壅阻江水,造成逆流,导致十三人死亡,地震持续二十一天,余震一百二十四次。及至元延三年(前10年)正月,岷山崩,山石流进长江,同样造成江水逆流,三日后乃通。
汉人相信天人感应,因地震山崩堰塞长江,就产生了许多附会比说。班固援引刘向说,认为周人起于岐山而岐山崩,河水干竭,而周幽王亡国。成帝时灾异频生,汉室起于蜀汉,而此地山崩川竭,源头既塞,成帝、哀帝、平帝三世亡嗣,加之王莽篡位,国遂灭亡。前汉覆亡已成往事,唯以天意比附人事,意在向当时在位君主进谏。古代君权至高无尚,唯有天命可以制衡。君主应当留心天意,如果天降灾异,人君自当修德并施行善政,如此则国祚可续,不至灭亡。可见,班固此文深具微言大义。
作者简介
潘铭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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