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太祖之迎天子也，袁绍内怀不服。绍既并河朔，天下畏其强。太祖方东忧吕布，南拒张绣，而绣败太祖军於宛。绍益骄，与太祖书，其辞悖慢。太祖大怒，出入动静变於常，众皆谓以失利於张绣故也。锺繇以问彧，彧曰："公之聪明，必不追咎往事，殆有他虑。"则见太祖问之，太祖乃以绍书示彧，曰："今将讨不义，而力不敌，何如？"彧曰："古之成败者，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易弱，刘、项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尔。绍貌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胜也。夫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谁敢不从？绍之强其何能为！"太祖悦。彧曰："不先取吕布，河北亦未易图也。"太祖曰："然。吾所惑者，又恐绍侵扰关中，乱羌、胡，南诱蜀汉，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为将奈何？"彧曰："关中将帅以十数，莫能相一，唯韩遂、马超最强。彼见山东方争，必各拥众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相持虽不能久安，比公安定山东，足以不动。锺繇可属以西事。则公无忧矣。"

三年，太祖既破张绣，东禽吕布，定徐州，遂与袁绍相拒。孔融谓彧曰："绍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逢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殆难克乎！"彧曰："绍兵虽多而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纵也，不纵，攸必为变。颜良、文丑，一夫之勇耳，可一战而禽也。"五年，与绍连战。太祖保官渡，绍围之。太祖军粮方尽，书与彧，议欲还许以引绍。彧曰："今军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先退者势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太祖乃住。遂以奇兵袭绍别屯，斩其将淳于琼等，绍退走。审配以许攸家不法，收其妻子，攸怒叛绍；颜良、文丑临阵授首；田丰以谏见诛：皆如彧所策。

六年，太祖就谷东平之安民，粮少，不足与河北相支，欲因绍新破，以其间击讨刘表。彧曰："今绍败，其众离心，宜乘其困，遂定之；而背兖、豫，远师江、汉，若绍收其馀烬，承虚以出人后，则公事去矣。"太祖复次于河上。绍病死。太祖渡河，击绍子谭、尚，而高幹、郭援侵略河东，关右震动，锺繇帅马腾等击破之。语在繇传。八年，太祖录彧前后功，表封彧为万岁亭侯。①九年，太祖拔邺，领冀州牧。或说太祖"宜复古置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太祖将从之，彧言曰："若是，则冀州当得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并之地，所夺者众。前日公破袁尚，禽审配，海内震骇，必人人自恐不得保其土地，守其兵众也；今使分属冀州，将皆动心。且人多说关右诸将以闭关之计；今闻此，以为必以次见夺。一旦生变，虽有守善者，转相胁为非，则袁尚得宽其死，而袁谭怀贰，刘表遂保江、汉之间，天下未易图也。愿公急引兵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荆州，责贡之不入，则天下咸知公意，人人自安。天下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太祖遂寝九州议。

裴注：

①彧别传载太祖表曰："臣闻虑为功首，谋为赏本，野绩不越庙堂，战多不逾国勋。是故曲阜之锡，不后营丘，萧何之土，先於平阳。珍策重计，古今所尚。侍中守尚书令彧，积德累行，少长无悔，遭世纷扰，怀忠念治。臣自始举义兵，周游征伐，与彧戮力同心，左右王略，发言授策，无施不效。彧之功业，臣由以济，用披浮云，显光日月。陛下幸许，彧左右机近，忠恪祗顺，如履薄冰，研精极锐，以抚庶事。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宜享高爵，以彰元勋。"彧固辞无野战之劳，不通太祖表。太祖与彧书曰："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夫功未必皆野战也，愿君勿让。"彧乃受。

正文译：

自从魏太祖曹操迎接天子刘协之后，袁绍内心很不服气。袁绍已经吞并了黄河以北地区，天下诸侯都害怕他的强大。魏太祖曹操正在东方担忧吕布，南面抗拒张绣，而张绣在宛城打败了魏太祖曹操的军队。袁绍更加骄傲，给魏太祖曹操写信，信中言辞悖逆傲慢。魏太祖曹操非常生词，出入举止与平常不同，众人都说因为与张绣交战不利的缘故。钟繇向荀彧询问，荀彧说：“以曹公的聪明，一定不会追究责怪过往之事，大概是因为其他的忧虑罢了。”荀彧就去拜见魏太祖曹操并询问情况，魏太祖曹操就把袁绍的书信展示给荀彧看，说：“现在我打算讨伐不义之人（指代袁绍），但力量不能比得过他，该怎么办呢？”荀彧说：“自古以来的成功与失败者，只要真的有才能，虽然当时弱小也一定会变得强大，如果没有才能之人，虽然当时强大也一定变得弱小，刘邦、项羽两人一存一亡，就足以看出这一点。现在与曹公您争夺天下之人，只有袁绍罢了。袁绍表面看宽厚而内心猜忌，任用人才却怀疑他们的忠心；曹公您通晓事理不拘一格，只要有才能就能合理任用，这是在气度上战胜了袁绍。袁绍迟疑不决，失误在错过良机；曹公您能够决断大事情，能够随机应变，这是在谋略上战胜了袁绍。袁绍统领军队而军纪涣散，军队法令不能确立，士兵虽然众多，实际上难以调用；曹公您军令严令，赏罚一定实行，士兵虽然少，但都争着拼死效命，这是在勇武上战胜了袁绍。

袁绍凭借家世资本，装饰举止展现出聪明的样子，用来收取好的美名、声誉，所以士人中缺乏才能而喜欢空名之人大多归附了他；曹公您用最深厚的仁爱之心对待士人，推心置腹而不求虚假美名，行为谨慎俭朴，但对有功劳之人却不吝啬赏赐，所以天下忠诚正直且讲究实效的人都愿意被您任用，这是在德行上战胜了袁绍。用这四胜来辅佐天子，匡扶正义出征讨伐，谁敢不服从您呢？袁绍的强大又能怎么样呢！”魏太祖曹操非常高兴。荀彧说：“不事先攻取了吕布，黄河以北地区也不容易图谋。”魏太祖曹操说：“对。我所感到疑惑不决的，就是又害怕袁绍侵扰关中地区，让羌人、胡人叛乱，向南引诱蜀汉地区（刘焉），这样我独自以兖州、豫州之地来对抗天下的六分之五的地区。这将该怎么办？”荀彧说：“关中地区的将领以十来计数，没有人能够统一起来，只有韩遂、马超的部队最强大。他们看到崤山以东地区正在发动争夺战争，一定会拥兵自重来自我保全。现在如果用恩德来抚慰他们，派遣使者去联合他们，即使不能长久地相互保持安宁，等到曹公您平定崤山以东地区时，足以可以让他们按兵不动。钟繇可以委托他主持崤山以西地区的事务。那么曹公您就没有了忧虑。”

汉献帝刘协建安三年，魏太祖曹操已经攻破了张绣，向东活捉了吕布，平定了徐州，就与袁绍相互对抗。孔融对荀彧说：“袁绍土地宽广兵力强盛；田丰、许攸，都是具备智谋、出谋划策之人，给他谋划；审配、逢纪，是竭尽忠诚的臣子，任用他们担任政事；颜良、文丑，在三军之中勇敢出众，让他们统领军队：恐怕很难攻克他！”荀彧说：“袁绍军队虽然众多而军纪不严整。田丰刚烈而容易冒犯上级，许攸贪婪而没有节制。审配专擅政事而没有谋略，逢纪果断而刚愎自用，这两个人要是留下来主持政务，如果许攸见人触犯了法律，一定不会放过，如果不放纵，许攸一定会叛变。颜良、文丑，只是凭借武力的一介武夫罢了，可以一战而被擒获。”汉献帝刘协建安五年，与袁绍接连交战。魏太祖曹操守卫官渡，袁绍包围了他。魏太祖曹操的军队粮食快要用尽，给荀彧写信，商议打算返回许昌来让袁绍撤退。荀彧说：“现在军队的粮食虽然少，没有像楚、汉之争在荥阳、成皋地区对峙。当时刘邦、项羽没有谁愿意率先撤退，现行撤退的就会处于被动局势。曹公您以十分之一的部众，划定地盘放手，掐住了敌人的喉咙让他们不能前进，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对方的情势显现而他们的势头已经耗尽，一定会发生变化，这是用奇兵的时候，不可失去了机会啊。”为太祖曹操就停止撤军。就派出奇兵袭击袁绍的其他营地，斩杀了袁绍的部将淳于琼等人，袁绍撤退逃走。审配因袁绍的家人犯法，收押了他的妻子、子女，许攸非常生气背叛了袁绍；颜良、文丑在交战的阵中被杀；田丰因为劝谏而被杀：都像荀彧所预料那样。

汉献帝刘协建安六年，魏太祖曹操到东平郡的安民县解决粮食问题，粮食缺少，不能满足与黄河以北敌军对峙的需求，打算趁着袁绍刚被击败，利用这个空隙攻击讨伐刘表。荀彧说：“现在袁绍战败，他的部众有反叛之心，应该趁着他被打败时机，将他平定；但是离开兖州、豫州，远道出兵征讨长江、汉水地区，如果袁绍收集他的剩余残部，趁着我们大本营空虚出兵，那么曹公您的大事就完了。”魏太祖曹操再次到了黄河边。袁绍生病去世。魏太祖曹操渡过了黄河，攻击袁绍的儿子袁谭、袁尚，而高幹、郭援入侵掠夺了黄河以东地区，关中地区震惊不安，钟繇率领马腾等人攻击并击破了他们。这些事记载在《钟繇传》里。汉献帝刘协建安八年，魏太祖曹操记录荀彧前后的功劳，上表封荀彧爵位为万岁亭侯。汉献帝刘协建安九年，魏太祖曹操攻下了邺城，兼任冀州牧。有人劝说魏太祖曹操说：“应该恢复古代设置的九州，那么冀州所管辖之地就会扩大，天下之人就会服从您了。”魏太祖曹操准备听从他的话，荀彧说：“如果这样做，那么冀州应当拥有河东郡、冯翊郡、扶风郡、西河地区、幽州、并州的土地，划去的土地就很多了。先前曹公您攻破了袁尚，活捉了审配，四海之人都震惊恐惧，一定会人人担心不能保护自己的土地，掌握自己的军队。现在加入划分土地给冀州，他们都将会动摇。况且很多人用闭关的策略劝说关中地区的将领们；现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们会认为他们的土地将会被依次夺取。一旦发生了变化，虽然是保持善良之人，也会被胁迫做了不该做之事，那么袁尚就能延缓他的灭亡，而袁谭就会内心怀有二心，刘表就能保住长江、汉水地区，天下就不容易图谋了。希望曹公您快速率领军队先平定了黄河以北地区，然后在修复旧京洛阳，向南到荆州，谴责刘表不向朝廷进贡的罪责，那么天下人都知道曹公您的意愿。人人都感到安心。天下局势稳定下来，再商议古代的制度，这是国家长久的利益。”魏太祖曹操就停止了设置九州的议论。

裴注译：

①《彧别传》记载了魏太祖曹操的表文说：“臣听说以谋划作为功勋之首，谋略是论功行赏的根本，野战的战功不能超过朝堂之上做谋划的，作战再多的功勋不能超过治国的功勋。所以曲阜（指代周公姬旦）被朝廷赏赐，不在营丘（指代齐太公吕尚）之下，萧何被分封的土地时，比平阳侯曹参要提前。优秀的谋略和钟繇的计策，这是古今世人所崇尚的。侍中代理尚书令荀彧，积累德行和品行，从小到大没有后悔之处，他遭遇当时混乱，内心怀着忠诚之心，牵挂着国家安定。臣自从最初举义兵，四处出征讨伐，与荀彧同心协力，维护朝廷经略天下，他进言献策，在实施之后没有不凑效的。荀彧的功勋业绩，正是臣得以成就大事，他如同拨云见日，显现出的光芒超越了日月。陛下您到许昌，荀彧在身边主持机要事务，忠诚恭敬，守责顺从，如同在薄薄的冰层上行走，精心研究，迅速行动，以此办理各种政务。天下的安定，是荀彧的功劳。他应该享有高等的爵位，来彰显他的首功。”荀彧坚持推辞没有野战的功劳，不向天子呈献魏太祖曹操的表文。魏太祖曹操给荀彧写信说：“与您一起共事以来，拥立朝廷，您对我的匡正辅佐，您给我举荐人才，您给我进献谋略，您给我秘密谋划，这些已经很多了。战功不一定都是野战的功劳，希望您不要辞让。”荀彧才接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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