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苍苍茫茫。
山谷中,回荡着高昂清婉的笛声。寻声望去,一个小小的少年,披发左衽,正坐在峭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吹着短短的骨笛,身侧不远处懒懒地卧着一条雪白的大狗。
莫言斋系列之匈奴狼
纷乱的脚步里,一个青年急急忙忙朝少年走来,还没靠近,就大声喊道:盟罗,赶快回去!
少年不得不停了骨笛,皱了皱眉头,卧着的大狗忽地站了起来,足足有半人多高。那下垂的尾巴,高傲的头颅和闪着寒光的碧色眼睛,无一不在传递着一个信息:这其实是一匹狼。一匹雪白的狼。
那狼看了一眼来人和少年,转身绕过山岩,缓缓地走远了。
青年很快来到了少年的面前,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往山下飞奔而去。远处高高的峭壁上,一抹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盟罗笑了,那是他的附离。附离,他们阿古录族的意思就是如狼一般的勇士。它曾经很小,被自己裹在皮袄里,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四处张望。它很顽皮,咬坏了自己的皮袍和哥哥的箭囊。到了三四个月大,它长齐了四十二颗牙,野性也开始显露,向往自由的生活。终于一天,它彻底地消失在旷野上
青年叹了口气,对盟罗说:可能你再也见不到附离了,明天母亲就要带着你回中原去了。
回中原?盟罗大吃一惊。
是的。父亲正在和母亲商量这事呢。你知道这次单于交给咱们的造箭任务吗?
嗯。破甲狼牙箭、鸣镝箭共百万,半个月内完成。咱们族人都干了十二天了,还没完成一半呢。要知道一个熟练的工匠在材料都齐全的条件下,一天顶多能造二十几只箭。这个先不说,那箭头需要将矿石采出,砸碎,磁选,浮选半个月就要百万箭,简直是不让人有活路了。
对,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青年说,单于是有心废掉大王子,立新阏氏的儿子为继承人。这次造箭的任务,根本不可能按期完成,这只是单于为废除大王子而制造的一个借口而已。父亲说,大王子眼下在拉拢一切可能团结的部众,甚至奴隶,尤其是我们这些懂得制造兵器的锻奴。他许诺如果他能当上单于,我们阿古录部族就可以脱离奴隶的身份。盟罗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来大王子默度丝毫不摆架子地带着一群人,帮着自己的族人一起干活了。
兄弟二人来到父母的帐篷前,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帐内传出来。二人没有进去,立在帐外,屏声仔细倾听。
大王子有王者的资质和风范,值得为他冒一次险。当然,前景未知,成败难测。所以,我让你带盟罗和小部分选出的少年男女明早上路,悄悄回中原,如果我们这里胜利了,你们就回来,如果失败了还请你为我们部族照顾好这一点血脉。父亲停了一停又接着说,还有你自己,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再找个人吧。
盟罗的心嘭嘭直跳,他从帐篷的缝隙中往里看了一看,父亲是背对着他的,看不到表情。母亲带着深深刀疤的侧脸却被灯火照的清楚。
母亲低下头:你出了事,将来我到地下陪你。我这丑样子,只有你敢要。
父亲的手指抚过母亲脸上的刀疤笑:静姬,不是你自己故意毁掉这张脸,你也许是匈奴王的女人,比跟着我这个奴隶头子要强。
母亲靠在父亲的肩上:我是被匈奴人掳掠来的汉人,在他们眼里,我连奴隶都不如不说这个了,你下定了要帮大王子的决心?
嗯。
那好,我听你的安排
盟罗看父母相拥着偎依在一起,没有了声音。又等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从大帐里走了出来。
父亲!青年和盟罗一起弯下腰行礼。
中年汉子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脸:盟罗,你一直被护在我和你哥哥的羽翼下,没有离开过族人。从现在起,你要学会如何保护好自己很多年前,我们部落战败了。从那后,阿古录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匈奴主的奴隶,我们根本没有反抗这命运的能力。但我始终相信,我们阿古录人会有自由的一天,因为我们也是中年汉子望着远方的原野,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气,狼的子孙。
盟罗又想起了他的附离。它总是在夜晚,循着少年盟罗的短笛声穿过山野,立在茫茫夜色里倾听他的心事。只是这一切,都终将成为往事。
天还没完全亮,盟罗就被母亲唤起,没有过多的解释,盟罗和父亲与哥哥就分别了。盟罗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跟着一脸平静的母亲和部族里的十几对少年男女,外加十个护卫悄悄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上,他们不敢靠近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敢靠近大道。白天隐蔽休息,晚上匆匆赶路。风餐露宿了近两个月,他们终于靠近了汉地边界。听母亲说,从前汉人由于内乱,国力不如匈奴强大,经常被匈奴人欺负。直到三十年以前,一个叫赢的王一统天下,率大军北上,将匈奴人击败。这汉地边界才得到了安定。可惜赢的王朝只持续了一十六年,赢一死,汉地就陷入了战乱,如今新的朝代建立,国力还弱,不能和匈奴人武力对峙。所以,边界上虽有通商往来,但大多数汉人对关外来的外族人,尤其是匈奴地界过来的人,还是非常警惕的,所以到了汉地,大家要小心,少开口,更不要惹事。众人都点头一一记下。
静姬从包袱里找出两套汉人的服装,一套自己穿着,一套让盟罗换了,将盟罗的头发仔细梳好,看了看,笑道:好个俊小哥儿。今天边界开市,和娘去商埠上转转,买几套汉人的衣服,顺便打听一下你父亲那边的消息。等一会到了集市,你不要说话,装哑巴好了。
静姬命族人原地安扎等待,然后和盟罗骑着马赶往商埠。天过晌午,两人才到集市外,有些商人已经做完了交易,准备回去了。静姬好不容易用皮毛换了些布料衣服,顺便刻意地和一些商户交谈。一些匈奴人见静姬是汉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深感有趣,倒愿意多聊几句。直到收市,静姬才勉强购全了需要的东西,准备离开。盟罗忽然发现收拾东西的母亲脸色惨白,心里猜测,母亲莫不是有了父亲的消息?难道父亲和哥哥出事了
回营地的路上,盟罗拉着母亲的马道:娘亲,告诉盟罗吧。父亲和哥哥不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母亲不要瞒我。
静姬看看儿子,将目光投向远方暗色的天空,半晌才缓缓地说:阿古录的营地着了大火,人们传说你和我及族里的一些弱小被大火烧死。造的箭也被烧毁不少,大王子监工不利,被送到月氏国当人质去了。一些阿古录族人受了罚,你父亲和哥哥被抓了起来,不知道生死。
静姬垂下了头,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盟罗抓紧了马缰绳,母亲的话如同炸雷,轰的他心惊。自己该怎么办?冲回去救哥哥和父亲?就凭自己?
盟罗心事重重地跟着母亲回到营地,一宿不眠。
天亮,静姬发现盟罗留下的书信,信上说,他要去月氏找到大王子默度,这个人也许是救出父亲和哥哥的惟一希望。静姬急得直跺脚,拽了马去追,喊哑了嗓子,但见黄沙蒙蒙,原野苍苍,那里有盟罗的影子。看看身边可怜巴巴的阿古录族少男少女,静姬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命令八名护卫继续寻找盟罗,并定于三个月后在关城商埠会合,只留了两个护卫,带领孩子们分批入关。
静姬一行入关还算顺利,她带着孩子们绕到偏僻的小巷中,开始打算下一步如何行动。逃出来时,盟罗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些上好的皮毛和宝石,统统交给了静姬。如今,静姬需要用这些东西做些经营,养活自己和十几对孩子。
忽然面前的一扇小门吱呀的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绿衣的美貌姑娘。
那姑娘看着静姬微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静姬盯着那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那姑娘模样,应该不超过二十岁,静姬想想被掳到匈奴已近四十年,如今都快五十的人了,不由笑了。
小姑娘认错人了吧,民妇命苦,背井离乡近四十年,如何认得姑娘你呢?
姑娘招呼道:先进来,外边不好说话。我知道你叫静姬,许多年前随做生意的父亲路过昆仑山,在山中一户人家借宿。当年你只有十三岁对吧?
静姬一惊:你是难道你认识公孙蛮?
那姑娘点点头:我就是公孙蛮。
静姬惊得倒退两步,那公孙蛮是那家的小女儿,当年比自己还大四五岁,和兄长一起住在昆仑山草庐中,是个温柔和善的姑娘,自己还和她同榻而眠了一晚。那可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自己已经年近五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这公孙蛮她居然容貌如初?难不成自己的运势真的衰微到这种地步,这青天白日的,也能见鬼?
那公孙蛮伸手将有些哆嗦的静姬拉到门口道:静姬莫怕。我不过是遇到了异人,驻颜有术罢了。快带他们随我进来吧。
静姬感到公孙蛮玉手温热,看看她面色红润,身后有影,不由定了定心神。回头一看,那两个卫士听不懂汉话,正莫名其妙地盯着公孙蛮和自己,想想一时也没有安身的地方,便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跨入了小门。
院子不大,一溜青砖瓦房看起来干净整齐。那公孙蛮笑眯眯地拉着静姬穿过长廊,来到前边。远远的,静姬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正坐在树下对弈。静姬回头让卫士带着孩子们站在原地,自己随着公孙蛮来到那对男女面前。
那对弈的男女停下手头的棋,一起抬头看着静姬笑了笑。就听那男子道:我姓莫,字讷生。又一指对面坐着的女子道:她是我娘子。
那女子招呼静姬坐在身边说:叫我巳儿好了。阿蛮说你和她是旧相识了,前天在商埠看到你,吓了一跳,你们真是有缘啊。
静姬答应着,偷偷用眼瞅身边的公孙蛮。
静姬,那天跟在你身边的俊俏小哥呢?阿蛮忽然问。
静姬忽然红了眼圈:那是我小儿子,找他父亲和哥哥去了。
那莫生和夫人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忽然皱了皱眉头。一边的公孙蛮将这夫妻的表情看的清楚,脸色不由微微变了。莫生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静姬,你的事情,我们略知一二。你先暂住下来,一边等关外的消息,一边慢慢寻找可以长期定居的地方。另外,我们在郊外有几亩田地,需要人来照料,不如让你带来的少年男女们学学纺织耕作,帮我们点忙吧。
那静姬听了这话,真有些绝处逢生的感觉,赶紧谢过莫氏夫妻和阿蛮。只见莫生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四五个家人,居然说着匈奴语。静姬忙冲护卫和孩子们点点头,众人便由那四五个家人带着往后边去了。
莫生的夫人看看静姬和阿蛮说:你们两个多年不见,怕是有很多话要说吧?
阿蛮道:夫人说的是。但阿蛮眼下更担心静姬的家人。
莫夫人看看阿蛮,轻轻地道:知道了,阿蛮。不过,有的事情如江河入海,不可逆转。
阿蛮低下头: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试试。
莫夫人没有回答,只将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莫生看了看,似笑非笑地说:夫人要做双活么?怕是难啊。
静姬是个聪明人,从这三人如打哑谜般的对话中,似乎听出了些端倪。愣了半天,忽然笑了,拉了阿蛮的手道:我还要叫你阿蛮姐姐吗?如今我看起来要比你大三四十岁呢。有的事情是要认命的。不用替我担心。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聊聊,不要打搅莫公子和夫人的棋兴。阿蛮挽了静姬道:还是叫我阿蛮吧。我们今天还像当年一样,同榻而眠,好好叙叙旧。如今这世上,我的旧相识怕也不多了呢。
两人正要走开,就听那莫夫人忽然说了一句:阿蛮,十日后,寅时,月氏匈奴边境。
阿蛮看着静姬笑了笑,低低地回答:多谢夫人。
绕到后边厢房外,阿蛮和静姬两个坐在廊下促膝而谈,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静姬靠着阿蛮,渐渐入了梦乡。也难怪,这些天,她太累了。而且,这家乡的夜风,要比大漠和草原上的温暖轻柔许多。
而在塞外,圆月下,静姬的小儿子盟罗正靠在一匹白色的大狼的身上熟睡。几天来,这个小小少年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他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远远地甩开了母亲派出的护卫,正准备喘口气歇歇,忽然遇到了狼的袭击。暗夜里,那一双双的眼睛闪着血腥和杀戮的欲望之光。盟罗放了马,摸出腰刀,准备和那四五匹狼决一死战,忽然,一个白色的身影跳了出来,挡在他和狼群的中间,口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盟罗定睛一看,原来是很久不见的附离。它连回头看盟罗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就开始了狼与狼之间爪牙和力量的较量。嘶叫哀鸣中,血肉横飞。终于,伤痕累累的附离,傲立着发出了胜利的尖嚎,它成了这小小狼群的王。
从那后,狼王就不远不近地跟在盟罗的后边。新狼王附离聪明而强悍,不但狼群不再挨饿,连盟罗都有时候会沾光,得到一些新鲜的肉类和果实。
八九天后,盟罗居然在月氏境内的祁连找到了大王子。
其实,论起真来,这大王子也并不算太难找。因为这月氏国人人都知道匈奴的大王子在为月氏王牧马,这种长脸面的事当然是月氏人民的谈论热点。小盟罗都不用打听,只站在那大街上竖着耳朵听一听,就能知道所有的细节。那天,当盟罗见到那大王子时,这位堂堂的匈奴王长子正一个人默默地为月氏王的黑色爱马洗刷鬃毛。盟罗挽起袖子,上前帮大王子的忙。那大王子看到盟罗倒也不吃惊,只淡淡地道:胆子不小,不怕死吗?
怕,可更怕没了父亲和哥哥。你能救他们,对吧?
呵呵呵,我自身难保,又如何救人?
你能。你能让我父亲和哥哥一心为你做事,你能来月氏忍辱牧马反正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大王子听盟罗这样说,不由笑了起来。忽然拍了拍手下正刷着的黑马道:这是匹宝马,跑起来如风般轻快。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匹白色的马接着说,那边的一匹也是。天黑时,你带着我的书信和信物,骑上那白马去匈奴,找左贤王。你父亲和哥哥在他手上,他是我的舅父,看在我的面上应该不会为难他们两个。
夜晚来的不算快,大王子写好了信,又将代表自己皇子身份的扳指退下和信一同交给了盟罗,正准备送盟罗出帐,忽然从外边闯进来一个血淋淋的身影,那人捂着肩头还在冒着血的伤口,扑在地上。大王子一惊,噌的一声将腰刀拔出握在手里,就听地上的人声嘶力竭地道:快跑,单于攻打月氏他们要杀你这人的声音还没落,远远的马蹄和喊杀就借着风声传了过来,大王子一把拉起地上的人,架在自己肩上,头也不回地说了声:盟罗,快上白马,我们回匈奴!盟罗被突然而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冲出帐篷,帮大王子将那血人横架在马背上,两人一起跨马扬鞭,飞奔而去。回头观望,身后不远处,火光映空,人吼马嘶,月氏人正扬着尖刀,带着长弓追了过来。
箭如飞蝗,大王子和盟罗暗叫不好,只得将身子伏在马上,只希望马儿跑的再快些,能逃出弓箭的射程,正在这危急时候,忽听的背后那月氏人惊叫连连,人仰马翻,盟罗往后一看,火把将后边的情形照的清楚,那些月氏人的马队混入了狼群,为首的那匹浑身雪白,正是他的附离。那些狼狡黠而灵敏,避开马腿和马头,只咬马肚子。月氏人受到了来自后边的突袭,有几分头昏脑胀,手里的弓箭在近距离里发挥不了作用,而尖刀又够不着马肚子下的狼,一时间大乱,完全没有了抵抗能力。大王子和盟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居然远远地甩开了月氏人的追击,往边境方向去了。
不知狂奔了多久,大王子和盟罗发现身后早没了追兵的影子,才长长出了口气。被大王子横架在马背上的那个血人早已经没了呼吸,二人停了马,将尸身掩埋,又骑马飞驰了半日,天色暗下的时候,匈奴月氏边界终于遥遥在望了。大王子忽然放慢了速度,低低地道:盟罗,驻守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右贤王的部下。我们要小心。右贤王和我庶母勾结,要扶持我弟弟当单于。他们找借口送我去月氏为人质,又挑唆我父王攻打月氏,害我的心已经昭然若揭,如今一定有很多人不满。所以等我回到匈奴,就可以立刻召集部众,名正言顺地废除我庶母。我庶母和右贤王心里很明白眼下的局势,所以会想尽办法阻止我回匈奴。等到了前边,我们先不要暴露身份,看情况悄悄过境。盟罗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却忍不住往身后的原野张望,试图寻找那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可惜那里除了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野草,什么也没有。
大王子和盟罗藏好马匹,找了一块大石头,躲在后边观看。也许是因为匈奴正和月氏之间有战争,双方在边境上都加了人手,戒备森严。两人俯下身子,静等了许久,居然没有找到可以过关的机会。黑夜完全降临了,火把通明。两人发现匈奴那边似乎又加了驻守的兵力。大王子瞪着熬红的眼睛道:看来右贤王得到我逃跑的消息了。他低头想了想,又接着说,盟罗先睡一会吧,我想想办法。盟罗皱了皱眉头,肚子开始咕噜噜地鸣叫。两个人逃出来的匆忙,连水都没有多带,更别提吃的了,身后还有月氏的追兵,如果过不了边境,等着他们两人的,就是死路一条。
大王子,把你的衣服佩刀什么的都给我。
嗯?你小子要干嘛?
盟罗开始脱自己的外袍:一会儿我穿着你的衣服,骑着白马先从东边冲过去。你躲在黑马肚子下面,抱紧马身子从西边冲入边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不成,你会被杀的。
比我俩都死在这儿强,哼,说不定死的还是你呢。不过,我希望你最好活着,这样才能救我父亲和哥哥。
盟罗把自己的外袍扔给了大王子。虽然盟罗只有十三四岁,但身量已经长到成人的高度,对大王子来说,那外袍也许不会太小。大王子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换衣服。两个人才穿戴整齐,拉过马匹,忽然,盟罗闻到一点血腥的气味,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瘸一拐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附离!盟罗低低地叫了一声,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附离几乎体无完肤,到处是刀砍的痕迹。那原本雪白的毛黏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团一撮的,不知是泥还是干了的血痂,脸颊上一道伤痕,不知是被什么弄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附离看了看盟罗,呲了呲牙,仿佛在笑他穿着不太合体的匈奴服装。然后艰难地一跳,越过岩石,直直冲向匈奴的守卫军士。夜色里,火光下,那些军士忽然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巨大东西扑过来,顿时慌乱起来,居然露出了一小块无人看守的空地。盟罗一下子明白了附离的意思,泪流满面,飞身跨上白马,轻轻说了句:大王子,救我父兄,善待我母亲和族人。便冲了出去。
士兵们正乱着,忽又看到一匹白马冲出,上边坐着一个身着匈奴服饰的人,都愣了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举起弓箭,哪里还顾得上那西边又冲过来的一匹黑马,只瞄准了刚才白马和马背上的人,还有那已经伤痕累累却还凶悍无比的白狼放箭。
箭飞如雨,鸣镝声厉,盟罗听到附离发出了凄厉的嘶嚎,不由打转马头,哭叫着附离,朝那声音奔去,根本无视正朝着自己飞来的箭雨。几只箭擦过盟罗的身体,血点点滴滴飞出,抬头,他惊恐地看到黑压压的,数不清的箭正带着啸叫迎面飞来,白马惊得立起,盟罗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青光,那些飞篁顿时失去了势头,如着了魔般纷纷插入了土地。一个绿衣女子仿佛从天而降,立在盟罗的马前,衣带在风中狂乱的飞舞。而那白马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匈奴士兵都张大了嘴巴今天晚上太诡异了,又是马,又是狼,现在又来了个诡异的女人?对面本来在看热闹的月氏国守卫们也都傻了眼。
那女子冷冷一笑:天下兵器,出我右者不多。几只破甲狼牙能奈我何?那女子一跺脚,地上密密麻麻的箭全飞了起来,忽的转了方向,射向匈奴兵士。顿时鬼哭狼嚎,众兵士连滚带爬的逃命去了。
盟罗傻傻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一阵头晕恶心,咚的一声栽下马来。那女子慌忙上前扶起盟罗,但见他面色发青,身上被箭擦伤的地方隐隐流出黑血来,不由暗叫不好。原来,那些箭上有毒,难怪那许多匈奴兵士逃的如此快。
你是盟罗?我叫阿蛮,你母亲的相识。那女子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
大王子附离
不用担心他们。女子打开瓷瓶,将里边的药水灌入盟罗的口里。
阿蛮姐姐和我娘一样,是汉人,不但好看,还很神气。盟罗现出了笑容,露着雪白的牙齿,但是脸色依旧青黑,呼吸也越来越弱。
为什么不管用?阿蛮摇了摇空了的瓶子。
阿蛮,盟罗的魂魄已经散去大半了。说话的人居然是莫生。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阿蛮和盟罗的身后。
夫人说寅时我应该早来的阿蛮抱着盟罗冷下来的身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使你子时来,有的事情还是改变不了,阿蛮不明白吗?莫夫人也出现在莫生身边。
难道命运不可更改?这就是盟罗的命?当初,我阿蛮的命,中正王震的命,我国家的命这天下的命都不可更改么?那为什么还要为这已经定下的结局而苦苦挣扎呢。阿蛮眼底露出不甘和失落的神色。
不可更改的不是命运,而是人类自己。莫夫人淡淡地说。
阿蛮低下了头。
莫生从不远处抱过中了箭的白狼,放在盟罗的身边,感叹道:这是狼族王者的后裔啊,只剩最后一口气,还在挣扎求生。
而此时的盟罗已经听不到这些人都在说什么了,他仿佛又坐在那白山黑水之间,自由地吹着骨笛,身边不远处,是懒洋洋卧着的白狼,父母和哥哥正向自己走来盟罗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然后渐渐暗淡下来,终于,生命的光芒完全消失了。
莫夫人看着坐在地上的阿蛮,还有盟罗和白狼,忽的将手放在盟罗的前额。只见她手下渐渐发出蓝色的光芒,那光芒渐渐蔓延到了盟罗的全身。莫生愣了一下,随后也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覆在了莫夫人的手上。
那蓝色的光芒越来越亮,盟罗的身体几乎完全变成了银白的发光体,闪着银蓝色的强光。忽然一声脆响,那身体化成了千万个光点,四处纷飞,忽然又聚在一处,成了一个硕大明亮的光球,飞上墨色的夜空,如同一颗明亮的星星。但很快的,那光球又飞了回来,落在了白狼的身上,然后从口里钻了进去。
莫夫人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莫生道:这小子舍不得白狼呢。不愿上天,非要葬身狼腹不可,怎么办?
莫生也摇了摇头道:由他吧,说起来这也算是阿古录人的光荣。不过这样的话,这白狼可就因为吞了天魄,有了人形了,只是可能不会有太多做狼时的记忆,希望他还能认出一些从前见过的面孔。
莫生话音才落,就看到那白狼身上的箭均化成了粉末,然后所有的伤口都迅速愈合,那狼猛地睁开了双眼,伸直了四肢,慢慢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那面孔分明是盟罗在十八九岁时的模样,身上穿着匈奴大王子的衣服。他咧开嘴笑了笑,一口雪白的牙齿,然后转着灵活的眼睛问: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阿蛮忽然开口道:你是阿古录附离。
我们是你的家人。你忘了?莫夫人接过话头道,直接忽视莫生的苦笑。
家人?我好像记得你们的脸我居然叫阿什么什么离?真麻烦家人?你们三个都是么?那白狼幻化的少年听莫夫人说家人二字,顿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原来自己有这么多亲人啊,呵呵呵,忽然觉得腰带里有东西硌的自己难受,摸出来一看是个美玉扳指,扳指上嵌了七宝,非常好看,便拿在手里把玩着说:咦,摸到了个宝贝要不,我改名叫阿宝得了。
一边说一边抬眼打量打量身边的阿蛮,忽然一脸坏笑道:眼熟,你是我姐姐还是妹妹?可别是我媳妇,我的老婆一定要美的一塌糊涂,不可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凿了个暴栗,那本来还在为盟罗满心哀伤的阿蛮,涨红了一张脸回答道:我是你姑奶奶。
莫生点头又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按辈份是姑姑才对。
莫夫人忍着笑吩咐:阿蛮,还有那个阿宝,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还有点事情要办。阿宝,你与常人不同,回头莫生要慢慢教你很多东西。这两天我们不在,你不要出去惹事。说完就和莫生往匈奴境内走去。
而阿蛮带着阿宝回到中原住处,见过了静姬。阿蛮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静姬,静姬哭了一场,但看到阿宝,微微有了些安慰。只是看到他和儿子如此相似,却又不得亲近,心里痛苦。阿蛮便故意多给静姬和阿宝一些相处的时间,那阿宝也有趣,会盯着静姬的脸发呆,也莫名其妙地和静姬有亲近感。
一个月后,莫氏夫妇回来,带来了消息,大王子射杀了自己的父亲、庶母和兄弟,当上了单于。阿古录人得到自由和封赏,代大王子死去的盟罗被封为雪狼王,盟罗的父亲加封为阿古录狼主。大王子派来接静姬回去的车马也正在路上。阿宝和阿蛮听了,便请求一起送静姬和族人回匈奴。莫夫人道:最好不过了。安排了践行酒宴,同大家依依惜别。
看一行人上路走远,莫夫人捻着酒杯,若有所思地说:匈奴一国崛起,从此这汉地就有个让人头痛的强敌了。
莫生却笑笑道:无强敌,便自大,风俗靡靡,终以至乱。这个时代,天下的国家大都逃不出这个套路。
莫生抿了口酒道:眼下,我操心的不是那匈奴,倒是如何教好那个阿宝。
是啊,那匹重生后还有些稀里糊涂的狼莫夫人笑了。
【后记】
关于匈奴狼大王子默度的原型是匈奴冒顿单于,而阿古录人的原型是比冒顿晚了几个世纪的阿史那人。他们和古罗马人一样,以狼为祖先和自己民族的图腾,从柔然的煅奴发展壮大到强悍的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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