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夫鱼
如果不是突然被告知自己被那个意大利老男人给告了诱姦童男罪,薛小姐还喜滋滋地蒙在鼓里,正给意大利老男人的儿子筹办十八岁生日宴席呢。礼物都买好了,一套高级西服。
薛家的女儿花钱从来没有不舍得的,何况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小鲜肉。
更重要的是,薛小姐本人就是时尚和品味的化身,这套斥了巨资购置的贴身西服充分表达了薛小姐入木三分的审美,以及审美背后两人坦诚相对的情义。
现在他老子这一纸申诉,就像热恋蜜油里的一记耳光,赤辣得狠。让这个明媚的三月早春都空气嗡嗡作响,不知身在何处。
本来该歌舞升平的几年,就是有眼睛盯着不放。
薛小姐坐在一九三四年春天的阳光里,看着手边《申报》刊载的那篇意大利人道貌岸然的诉状,着实是生气了。
二十四岁的薛小姐不是上海滩普通街巷里的寻常女生。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这薛家在香港营商成功、财富惊人,还有她妹妹薛锦回,凭着航空界某位要人(张惠长)夫人的地位,在沪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权贵之家了。你再去打听打听,上海滩三十年代第一个给旗袍镶上珍珠花边的是谁,就是被称为“上海交际花”的薛锦园薛小姐本尊。
《良友》画报中的薛锦园小姐照片
一九二九年,南京政府颁布《民国服制条例》,旗袍成为国家礼服之一,由此大为盛行。仅仅两年后,薛小姐就第一个穿出了珍珠花边的改良旗袍,名媛界一时喧哗。这种花边旗袍带领了一代风潮,几乎就是当时上海名媛竞相追逐的标配了。之后流行的裹显曲线的大衩或者无袖的阴丹士林旗袍,那都是几年后才出现的了,都是薛小姐玩过的了。
薛小姐的审美无法阻挡。薛小姐对男性的审美也同样澎湃。如果你去仔细搜寻,应该还能找到薛小姐当年强吻梅兰芳的小插曲,这个小故事成为当时的梨园佳话之一。
能被薛小姐看上的男人,应该是从心底感到由衷的喜悦才对。
这样说来,这个住在虹口狄思威路五百六十六号的意大利人尤维吾(Jovino),简直太把自己儿子当回事了。
一九三三年,北方的局势已然吃紧。三月,热河省长汤玉麟不战而逃,日军占领承德,逼近通县;五月,《塘沽协定》签订,蒋、汪事实上默认了日军可以长期占领我国长城外的领土。而此时的上海,风和日丽,夜夜笙歌。马照跑,舞照跳,咖啡红酒和中分油头都一丝不乱。
意大利人尤维吾一家也就在这个时候邂逅了旧识薛小姐。
按照尤维吾的说法,自己曾为航海家,迁到沪上做了中宁轮船公司的总经理。那日碰巧遇到薛小姐,得知薛小姐也举家迁来了上海,就住在公共租界的愚园路俭德坊,于是开始保持联系。
上海愚园路俭德坊
薛小姐平日无事,就来拜访得勤,和正在读大学、平日也无所事事的长子急时夫(Joseph)成为了好朋友。尤维吾的眼里,儿子急时夫当时才十七岁,还只是个半大小伙子,虽已风华正茂,但仍是个纯洁童子呢。
童子急时夫与薛小姐相处欢洽,薛小姐每晚必邀急时夫去舞场,两人必至尽兴方归。但急时夫那么天真纯洁,薛小姐又年长足足六岁,作为小姐姐,请客弟弟吃吃饭跳跳舞是没问题的,尤维吾老父亲觉得,除此之外其他的也就没有必要发生了。
上海新仙林舞厅
所以,这整件事一定是薛小姐捣的鬼。她主动的,她计划的,她引导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自己的爱子急时夫。老父亲尤维吾深深觉得,“薛锦园必认定此黄发碧眼之孺子,不啻宋玉复生、潘安再世,勾引成熟,竟然双宿双飞。童子何知,既与恋爱,遂益神昏颠倒”。
慈父尤维吾不仅这样想了,也这样在报纸上说了。在一个“每个人表面上从不骄傲、在心底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家的娃才是整条街上最靓的仔,因为充分继承了自己的基因”的年代,能心口如一且自信至此的,意大利人尤维吾可以算非常有勇气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三日《申报》刊载报道
尤维吾知道薛小姐有一部车,非常拉风。大概他也知道薛小姐和急时夫出去除了跳舞,也经常会开车兜风玩一玩。年轻人由小姐姐手把手教一下怎么开车大概是无伤大雅的,尤维吾绝不阻拦,偶尔开去郊区或杨树浦一带也就装作不知,彼此行个方便,但随便开车撞人就不好了,而且撞的还是日本人。不仅是日本人,而且还是日本兵。不仅是一个兵,而且连撞三个。
这不就惹出事了吗。
受伤的日本兵看开车的是一个意大利人,就向意领事署控诉。在日军压力下,意大利领事署不敢怠慢,找到了监护人尤维吾。尤维吾对于撞车的事茫然无知,想到儿子也许是和薛小姐同车,又联想到儿子之前貌似染患了某种隐疾,灵光一闪,突然大彻大悟。于是一纸诉讼告到特区第一地方法院,要求薛小姐承担责任。尤维吾的诉状写得极有感情色彩:
“童子无知,罔识自爱,竟为所诱,乃至成姦……近来急时夫竟为传染恶疾,雄壮之躯,今则形销骨立,身受其害,家庭安乐,亦为所损,害群之马,实社会之巨奸也……暮夜荒郊,男女同车,似此行径,当可测其用意,乃又不慎,撞伤日本兵士三名,今势必由急时夫担责,凡此损失,皆因被告诱姦所致。”
一切皆因薛小姐诱姦而起,必得惩之,罚以巨款,“以维风化而彰法纪”。
薛小姐这厢,读完《申报》上的文章,想着第二天也去《申报》发表一篇。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字数,记者和编辑一定会同意,他们最爱这类互咬,美其名曰“让各位都有机会说话”,只要告诉他们,这意大利人有多贪,借钱不还,再借仍不还,别人还会以贷还贷,他倒好,伸手就来,她薛小姐上次拒绝了他,薛小姐不想再当这个洋人的提款机,何况她从没把这个洋人看做自己未来的公公,连一秒钟都没有想过。洋人也会感受到被羞辱,借钱不成的羞辱又在原先的羞辱上加了一层,于是要挟,没有用,碰巧出了日本兵这个事,就趁机在报纸上先发制人,胡说八道,下三滥了起来。只要告诉编辑这些,报纸一定会把这些事情发表出来。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四日《申报》刊载报道
报纸也真的发表了,就在第二天。是所有人爱读的反转,控诉和反控诉,亲洋与仇洋。社会舆论会产生分化,一派会站出来,另一派立刻也会站出来,一些人会拥护薛小姐,另一些人会猛踩薛小姐。渐渐的,会有知识分子和善思者站出来讲话,提醒大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被情绪主导,顺便给大伙指引方向,开启新的明灯。然后舆论又会重燃,更多的眼光会关注过来,口舌唾沫笔战,打得热闹。一切都会这样进行,就像以前一样。
阳光底下无新事啊。
至于最后官司打得怎样,谁赔的款,赔了多少,薛小姐和意大利人一家后来的关系,大概也就没有人会去关心了。
这是一九三四年春天的事情。薛小姐是个聪明人,但她聪明不过那个时代。
没有人去探究杨树浦路为什么深夜还有日本兵出没。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驻沪各国军队协防租界,日军负责公共租界北区、东区,以及北四川路以西的界外地区。当时日军在沪军队以海军陆战队为主,约1800人,司令部设在江湾路1号。
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旧址
一九三二年,中日双方签署停战协定,原则规定日军必须完全退入公共租界及虹口越界筑路地区。同年,日军司令部迁至北四川路20号,一年后又迁至江湾路10号。杨树浦的势力范围其实早就是划定的。
然而在那几个春秋,北方的风没有使劲刮到南边,半梦半醉的人们尚未惊觉。直到一九三七年,日军101师团在东京编成,这支几乎全由新兵组成的侵略军从神户港出发,在上海吴淞、杨树浦一带登陆。后来的事,也就都写进了历史。
走走看看
愚园路俭德坊:
1293弄是上海长宁区愚园路上的一条普通弄堂,在公用电话盛行的年代,居民喜欢用“电话间弄堂”称呼它,而它的正式弄名叫“俭德坊”。在三十年代因为属工部局越界筑路地带,各方管理松弛,一直是中共地下党、民主人士和汉奸交叉活动的地方,曾出现过不少中共高层的身影。
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旧址:
上海的四川北路、黄渡路口、东江湾路1号有一座黃褐色的城堡式建筑,即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旧址,也是抗日战争胜利前日本侵略军在上海的大本营。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此处成为日本海军统治上海的中心。其北大门现为对外营业的宾馆,南大门为南京军区航务军事代表办事处,广场中以隔栏区分开军用和民用的设施,军用部分不对外参观。
延伸知识
上海地院:上海特区地方法院时期的产物。一九三一年,在法租界成立特区地方法院及第二审法院,使得上海共有三个地方法院,并且各有其第二审上诉法院,列表如下:
管辖地区:公共租界
地方法院名称: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
第二审上诉法院名称: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
管辖地区:法租界
地方法院名称: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
地方法院名称: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
管辖地区:租界以外
地方法院名称:上海地方法院(设在上海南市)
第二审上诉法院名称:江苏高等法院(设在苏州)
文献来源:《回忆旧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著者:俞履德《文史资料选辑1979第六辑》
(原发于公众号“四马路轶闻录”:downtownstory)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