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读史:
裴注与胡注(二)
成小秦
明胡应麟言:自裴松之《三国志注》成,史学中无可继者,独胡三省之注《通鉴》,宏搜博引,备録诸说,而斟酌事势,悬断是非,皆昭昭目睫于千载之上,俾温公未发之旨,开卷了然,真司马之忠臣,洓水之素相也。当温公之成《通鉴》,自谓得刘道原、范祖禹诸人,各任其事以奏其功,而不知三省之注,其功尤有大者,世或日用而弗知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一“读通鉴胡氏注”)
胡应麟识见高迈,读《资治通鉴》,必读胡三省注,然世以是为音训之学,不之注意。1937年,“七七事变”不久,北平沦陷,陈垣先生为保全辅仁大学而滞留,艰困中,“藏书渐以易粟,惟胡氏覆刻元本《通鉴》,尚是少时读本,不忍乞去 ......杜门无事,辄以此自遣。一日读《后晋纪》开运三年《胡注》有曰‘臣、妾之辱,惟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读竟不禁凄然者久之。......今特辑其精语七百数十条,为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其有微旨,并表而出之。”(陈垣《通鉴胡注表微》小引)所谓“表而出之”,即阐发胡注之微言大义。
“凡易姓之际,新旧势力转移,则平日受压迫之人即思报复,故上变告密之事恒有。”阶级斗争中,“上变告密”大抵滥觞于王莽时。
王莽居摄及受禅后,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时“吏以不得奉禄,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莽下诏曰:“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军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公府士驰传天下,考覆贪饕,开吏告其将,奴婢告其主,几以禁奸,奸愈甚。”(《汉书·王莽传》卷六十九)
《资治通鉴》卷四二亦言“上变告密”之风气:汉光武帝建武七年,司空掾陈元疏言:“及亡新王莽,遭汉中衰,专操国柄,以偷天下,况己自喻,不信群臣。夺公辅之任,损宰相之威,以刺举为明,徼讦为直。至乃陪仆告其君长,子弟变其父兄,罔密法峻,大臣无所措手足。”
胡注:王莽时,开吏告其将,奴婢告其主。变者,上变告之也。陪仆,犹《左传》所谓陪台也。
陈垣表微:凡易姓之际,新旧势力转移,则平日受压迫之人即思报复,故上变告密之事恒有。《与袁竹初书》言:“某等如章甫已敝,不足以荐履,恐萍齑豆粥之家,皆奴辈仇噬所及。”即指当时以告变之章,大捕四明遗老,以为迎接二王也。
《资治通鉴》卷九七载:晋穆公永和二年,石虎立私论朝政之法,听吏告其君,奴告其主。公卿以下,朝觐以目相顾,不敢复相过从谈语。
胡注:石虎之法,虽周厉王之监谤,秦始皇之禁耦语,不如是之甚也。
陈垣表微:秦桧之持和议,忠臣良将,诛铡殆尽。又兴文字之狱,许人告讦,凡私论朝政,皆贬窜之,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少涉讥议即捕治,以塞士夫之口。桧之法,石虎之法也。
“侯景之所为,特利用阶级之争,以遂其欲耳。”
《资治通鉴》卷一六一载:梁武帝太清二年,侯景募人奴降者,悉免为良;得朱异奴,以为仪同三司,异家赀产悉与之。奴乘良马,衣锦袍,于城下仰诟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
胡注:凡为奴者,皆群不逞也,一旦免之为良,固已踊跃,况又资之以金帛,安得不为贼致死乎!士大夫承平之时,虐用奴婢,岂特误其身,误其家,亦以误国事,可不戒哉!
陈垣表微:奴婢,专制时代产物也。侯景之所为,特利用阶级之争,以遂其欲耳。鄙谚有之,曰“有势不可恃尽”,亦忠厚留有余地之意也。元初,故公相家子弟免于困辱者鲜矣,身之盖有所见而云然也。
《资治通鉴》卷二五二载:唐禧宗乾符元年(874)上年少,政在臣下,南牙、北司互相矛楯,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州中兵少,加以承平日久,人不习战,每与盗遇,官军多败。
胡注:是后王仙芝、黄巢遂为大盗。史先言唐末所以致盗之由。
陈垣表微:人非好为盗,亦不乐从盗,盗之起多由于不足与不平。至于智识分子背朝廷而附之,则朝政之不浃人心更可知也。《朱子语类》百三十三载:“汝为本无技能,为众拥戴,势乃猖獗。建之士如欧阳颖士、施逵、吴琮者,善文章,多材艺,或已登科,皆望风往从之。置伪官,日以萧、曹、房、杜,自相标置,以汉祖、唐宗,颂其功德。汝为愚人,偃然当之。朝廷遣官军来平贼,大败,贼乘胜据建州。建人陆棠、谢尚有乡曲之誉。陆乃龟山婿,为士人时,极端重,颇似有德器者。贼声言使二人来招我,吾则降矣。朝廷遣之。既而为贼拘系,欧阳辈又说之日益切,因循遂为贼用。贼败,欧阳颖士、吴琮先诛死,陆、谢、施逵以槛车送行在。”见《斐然集》三十,言“士大夫为所笼惑者,比迹而是”。则当时朝廷必有贻人口实者,不然,佳人何至作“贼”哉!
“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岁寒之不易保。”“履霜坚冰,所由来者渐。”
《资治通鉴》卷五三载:汉质帝本初元年,夏,四月,庚辰,令郡、国举明经诣太学,自大将军以下皆遣子受丛;岁满课试,拜官有差。又千石、六百石、四府掾属、三署郎、四姓小侯先能通经者,各令随家法,其高第者上名牒,当以次赏进。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
胡注:此邓后临朝之故智,梁后踵而行之耳。游学增盛,亦干名蹈利之徒,何足尚也!或问曰:太学诸生三万人,汉末互相标榜,清议此乎出,子尽以为干名蹈利之徒,可乎﹖答曰: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谓其间无其人则不可;然互相标榜者,实干名蹈利之徒所为也。祸李膺诸人者,非太学诸生,诸生见其立节,从而标榜,以重清议耳。不然,则郭泰、仇香亦游太学,泰且拜香而欲师之,泰为八顾之首,仇香曾不预标榜之列,岂清议不足尚欤﹖抑香隐德无能名欤﹖
陈垣表微:《癸辛杂识》后集言:南宋时三学之横, 虽一时权相如史嵩之、丁大全,亦未如之何。至贾似道作相,度其不可以力胜,遂以术笼络。每重其恩数,丰其馈给,增拨学田,种种加厚,于是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及贾要君去国,则上书赞美,极意挽留,今日曰“师相”,明日曰“元老”,今日曰“周公”,明日曰“魏公”,无一人敢少指其非。直至鲁港溃师之后,始声其罪,
《资治通鉴》卷一七四载:梁世宗使中书舍人柳庄奉书入周。江相坚执庄手曰:“孤昔开府,从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时艰,猥蒙顾托。梁主奕叶委诚朝廷,当与共保岁寒。”
胡注: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何晏注曰:“大寒之岁,众木皆死,然后知松柏不雕伤。平岁众木亦有不死者,故须岁寒而后别之。喻凡人处治世,亦自能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后知君子之不苟容。”后之言保岁寒者,义取诸此。
陈垣表微:此眼前成语,《鉴》中屡见,何须注,而此独引以释之者,正以见保岁寒之不易也。《癸辛杂识》续集上,载:“陈宜中、曾唯、黄镛、刘黻、陈宗、林则祖,皆以甲辰岁史嵩之起复上书,时人号为六君子。既贬旋还,时相好名,牢笼宜中为伦魁,余悉擢巍科,三数年间,皆致通显。及镛知卢陵,文宋瑞起义兵勤王,百端沮之,遂成大隙。既而北兵大入,则如黄如曾,皆相继卖降。或言其前日所为皆伪也。于是有为之语云:‘开庆六君子,至元三搭头。’宋之云亡,皆此辈有以致之。”六君子始皆负盛名,而其中一二人晚节不终,遂予人口实,岁寒之不易保如此,故身之特书以自儆。
《资治通鉴》卷一八五载:唐高祖武德元年,先是建德陷景城,执户曹河东张玄素,将杀之,县民千余人号泣,请代其死,曰:“户曹清慎无比,大王杀之,何以劝善!”建德乃释之,以为治书侍御史,固辞。及江都败,复以为黄门侍郎,玄素乃起。
胡注:史言隋之故官,漸就仕於他姓。
陈垣表微:张玄素先辞后起,以江都之败否为衡,所谓投机耳。崖山既覆,宋遗民亦渐有初为告籴之谋者,如月泉社中之仇远、白珽、梁相皆是也。万季野之《书元史陈栎传后》云:元初南士既附,科目犹未设,一时士大夫无后进之路,相率而就有司之辟召。或庠序学官,或州县冗秩,亦屈节为之,如戴表元、牟应龙、熊朋来、马端临之属。以文学名儒,或俯首以丐升斗之禄,而生平之名节不顾矣。其最无可取者,如休宁陈栎,穷经讲学,当时亦称名儒,及科举一开,争先赴之,虽侥幸一举,所得几何?吾独惜陈氏以六十之年,而一旦丧其生平也。语见《群书疑辨》十一。季野盖为清初诸儒之应鸿博者言之。至于陈栎之应举,为身之所不及见,仇、白、戴、牟之就微禄,则身之所亲睹也。易曰“履霜坚冰,所由来者渐。”故身之唏嘘言之。
《资治通鉴》卷二六五载:唐昭宣帝祐二年(905),初,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司空图,弃官居虞乡王官谷,昭宗屡征之,不起。柳璨以诏书征之,图惧,诣洛阳入见,阳为衰野,坠笏失仪。璨乃复下诏,略曰:“既养高以傲代,类移山以钓名。”又曰:“匪夷匪惠,难居公正之朝。可放还山。”
胡注:柳璨言司空图既非伯九之清,又非柳下惠之和。且朝政如彼,而璨自谓公正。《通鉴》直叙其辞,而媺恶自见。
陈垣表微:以图视璨,犹粪土耳。璨乃倚全忠势,藉诏书斥之,邪正不明,媺恶倒置若此。《司空表圣集》有句云:“胡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柳璨之谓乎,噫!
狗屠、胡酋识见如此
《资治通鉴》卷九载:高汉帝元年,沛公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为富家翁耶?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沛公不听。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所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胡注:樊哙起于狗屠,识见如此。余谓哙之功当以谏留秦宫为上,鸿门诮让项羽次之。
陈垣表微:王深宁曰:“淮阴侯羞与樊哙伍,然哙亦未易轻:谏留居秦宫,鸿门谯项羽,排闼入见,一狗屠能之,汉廷诸公不及也。”语见《困学纪闻》卷十二:意与身之同。
《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一载:隆安三年,魏主珪问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对曰:“莫若书籍。”珪曰:“书籍凡有几何,如何可集﹖”对曰:“自书契以来,世有滋益,以至于今,不可胜计。苟人主所好,何忧不集。”珪从之,命郡县大索书籍,悉送平城。
胡注:魏主珪之崇文如此,而魏之儒风,及平凉州之后始振,盖代北以右武为俗,虽其君尚文,未能回也。呜呼!平凉之后,儒风虽振,而北人胡服,至孝文迁洛之时,未尽改也。用夏变夷之难如是夫!
陈垣表微:由晋隆安三年,至魏平北凉,凡四十年,又至孝文迁洛,凡五十五年,共九十五年,而夷风未尽改也。“善人为邦百年,而后可以胜残去杀,”信矣!
《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一载:又,先是魏主珪围中山,久未下,军食乏,问计于群臣,崔逞为御史中丞,对曰:“桑椹可以佐粮;飞鸮食椹而改音,诗人所称也。”珪虽用其言,听民以椹当租,然以逞为侮慢,心衔之。
胡注:《诗》:“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注云:鸮,恶声之鸟也。鸮恒恶鸣,今食桑椹,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珪本北人而入中原,故衔逞以为侮慢。
陈垣表微:珪固多疑,然亦因夷夏观念过深,所以衔此。《癸辛杂识》续集下,言:“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永嘉人,甲午岁题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为人告之官,遂罢去。”“怎生呵”,“那般者”,为元时诏令常用语,盖由北语翻译而成,亦以其侮慢而衔之也。
得人心如是
《资治通鉴》卷七七载:魏高贵乡公甘露三年,司马昭克寿春,诞窘急,单马将其麾下突小城欲出,司马胡奋部兵击斩之,夷其三族。诞麾下数百人,皆拱手为列,不降,每斩一人,轭降之,卒不变,以至于尽。
胡注:史言诸葛诞得人心,人蒙其恩而为之死。
陈垣表微:诞在诸葛兄弟中所被詈为狗者,狗能得人心如是乎?方正学曾辩之矣。曰:“诸葛兄弟三人,才气虽不相类,皆人豪也。当司马昭僭窃之时,拒贾充之说,起兵讨之,事虽无成,身不失为忠义,岂非凛然大丈夫乎?世俗乃以是訾之,谓汉得龙,吴得虎,魏得狗,为斯言者,必贾充之徒,自以鬻国弑君取富贵为得计,论人成败,而不识顺逆是非之辨者也。”语见《逊志斋集》五。诞被詈为狗,见《世说新语·品藻篇》。
道并行而不相悖
《资治通鉴》卷二五0载:唐懿宗咸通三年,上奉佛太过,怠于政事,尝于咸泰殿筑坛为内寺尼受戒,两街僧、尼皆入预;又于禁中设讲席,自唱,经手录梵夹;又数幸诸寺,施与无度。吏部侍郎萧仿上疏,以为:“玄祖之道,慈俭为先,素王之风,仁义为首,垂范百代,必不可加。佛者,弃位出家,割爱中之至难,取灭后之殊胜,非帝王所宜慕也。愿陛下时开延英,接对四辅,力求人瘼,虔奉宗祧;思缪赏与滥刑,其殃必至,知胜残而去杀,得福甚多。罢去讲筵,躬勤政事。” 上虽嘉奖,竟不能从。
胡注:人情莫不爱其亲,莫不爱富贵。佛者弃父母之亲,舍王子之贵而出家,是“割爱中之至难”。又释氏为宏阔胜大之言,以为佛灭度后,诸天神王,供养庄严,皆人世所希有。后人又奉其法而尊事之,是“取灭后之殊胜”也。
陈垣表微:身之于二氏之学,夙所通究,故注中无矫激之谈。《中庸》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尊此者固不必以抑彼为能也。
文字:成小秦
图源:三国志13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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