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名瓒,元镇其字也①。性好洁。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尝留友人宿斋中,虑有污损,夜三四起,潜听焉。微闻嗽声,大恶之,凌晨令童索啖痕②,不得,童惧笞,拾败叶上有积垢似啖痕以塞责。倪掩鼻闭目,令持弃三里外。其寓邹氏日,邹塾师有婿曰金宣伯③,一日来访。倪闻宣伯儒者,倒屣迎之。见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颊。宣伯愧忿,不见主人而去。邹出,颇怪之。倪曰:“宣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吾斥去之矣!”初张士诚弟士信④,闻倪善画,使人持绢,侑以重币,欲求其笔。倪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去其绢。士信深衔之⑤。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小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一胜流。”急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诸人力为营救,然犹鞭倪数十。倪竟不吐一语。后有人问之,曰:“君初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云:“一说便俗!”
或又言:元镇因香被执⑥,囚于有司,每传食,命狱卒举案齐眉。卒问其故,不答。旁曰:“恐汝唾沫及饭耳!”卒怒,锁之溺器侧。众虽为祈免,愤哽竟成脾泄⑦。今人以太祖投之厕中⑧,谬也。
又闻倪元镇嗜茶,其用果按者名“清泉白石”,非佳客不供。有客请见且弥月矣,倪鉴其诚,许之。客丰神飘洒,倪甚欣洽,命进此茶。客因渴,再及而尽。倪便停盏入内,终不出。客请其故。倪曰:“遇清泉白石,不徐徐赏,定非雅士。”又倪有清秘阁,人所罕到;有白马,极护惜。会母病,请葛仙翁诊视。时天雨,葛要以白马相迎。既乘马,乱行泥淖中,人马俱污。及门,先求登清秘阁。倪不敢拒。葛蹑屐而上。咳唾狼藉,古玩书籍翻覆殆遍。倪自是遂废此阁,终身不登。或云倪有仙骨,葛以此破其迂僻,冀得度世,惜乎其不悟也。
倪元镇于女色少所当意。一日眷金陵赵歌姬,留宿别业⑨,心疑不洁,俾之浴。既登榻,以手自顶至踵,且扪且嗅。扪至阴,复俾浴。凡再四,东方既白,不复作巫山之梦⑩。
同时杨廉夫耽好声色,每会间,见歌儿足小,即脱其鞋,载盏行酒。谓之“金莲杯”。一日与倪会饮,杨脱妓鞋传觞。倪怒,翻案而起。杨亦色变,席遂散。后二公竟不复面。
注释:
①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别号懒瓒、倪迂、云林生、云林居士等,元末无锡(今属江苏)人。出身富家,不事生产,刻意文史,善画山水。所居有云林堂、萧闲馆、清秘阁诸胜。阁中藏书甚丰,时与好友啸咏其间。有洁癖。其画居逸频,诗文意格高尚。生平异名甚多,尚有东海瓒、荆蛮民、净名居士、朱阳馆主、萧闲仙卿等。著有《清秘阁集》。
②啖痕:疑当作“痰痕”,下同。
③金宣伯:名觉,字宣伯,倪瓒内亲。
④张士诚:小字九四,元泰州人(今属江苏)人。以操舟运盐为业。元末起兵陷泰州、高邮等地,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后据吴中,拥有两千多里地盘。又称吴王。拥兵数十万,后被明将捕得,自缢身亡。称王称霸十四年。
⑤衔之:怀恨。
⑥香:借指男女风流事。被执:被拘捕。
⑦脾泄:中医诊断之病名,即腹泻。
⑧太祖:此指宋太祖赵匡胤。
⑨别业:别墅。
⑩巫山之梦:指楚怀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以喻男女幽会事。
点评:有关倪瓒的记叙文字很多,《南村辍耕录》(陶宗仪撰)、《云林逸事》(顾元庆撰)、《寓圃杂记》(王锜撰)、《语林》(何良俊撰)中均有记载。此条经冯梦龙所纂叙与批点又补叙,简明而形象地把倪瓒的人品性情、音容笑貌生动地描绘出来,是一篇绝好的文学小传。在写他的洁癖、言谈和待人接物方面,都突出了他的奇特怪诞,读后令人越琢磨越想笑。
(选自《古今笑(插图本)》,(明)冯梦龙著,季静评注,2007年9月第1版,第15-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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