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笔者应邀参加大报恩寺地宫发掘专家咨询会，参观了地宫发掘现场和窑岗村明代御窑遗址，深为大明皇家神秘宝藏震憾，颇有感悟，以为御封“第一塔”的大报恩寺塔地宫最有可能瘗藏佛牙舍利。

十四年前，山东汶上县宝相寺地宫的开启促使笔者着手佛牙史的研究，接触了大量佛牙舍利在中国流传的历史资料，最大的疑问是历史上流传的南朝佛牙下落何处？

佛牙舍利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荼毗后的牙齿。佛经记载，释迦牟尼灭度后全身化为细粒舍利，留有四颗牙齿，天上、海里各一，人间只有两颗：一在犍陀罗，一在羯陵伽。犍陀罗佛牙于1994年于山东省汶上县宝相寺地宫发现；羯陵伽佛牙于公元四世纪由王子陀多携稀摩梨公主藏于发髻中逃难到锡兰岛，而大报恩寺琉璃塔地宫很可能瘗藏着这颗佛牙。

1994年3月15日，在宝相寺宋代佛塔——太子灵踪塔地宫发现了犍陀罗佛牙。这颗佛牙是由唐朝和尚悟空于唐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带到长安的，唐德宗在大庄严寺修建佛牙宝塔供奉；九十年后，黄巢入长安，唐僖宗携带这颗佛牙到了成都，在大慈寺建“佛牙楼”供养；五代后唐时，蜀守孟知祥把佛牙送到洛阳；十年后，洛阳主管佛教的官员可肇把佛牙请到后晋的京师开封，献给石敬瑭；一百年后，北宋大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说：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在咸平县（今开封市通许县）发现了这颗佛牙，不久有人迎到京师，执政官王安石取入东府（汶上发现的佛牙上有“东府”二字）。和沈括同时代的王巩在《闻见近录》里也提到这件事，他记载说这颗佛牙最后由宋神宗迎进了皇宫。

宝相寺出土瘗藏佛牙的石函上有铭文记载：中都县（今汶上县）赵世昌于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在京师嘉王宫求得佛牙，安葬在宝相寺太子灵踪塔。这一发现承接了熙宁年间的佛牙去向，清晰说明了犍陀罗佛牙流传的全过程。

笔者发现，南朝一千多年来，佛牙舍利与南京有着不解之缘。佛牙舍利屡屡显现，且这些佛牙至今下落不明：

一、法献佛牙。《梁高僧传》卷十三、《法苑珠林》卷十二、《历代三宝记》卷十一记载：

南朝僧法献于刘宋元徽三年（公元475年）往西域取经，至于阗，得乌缠国所传来之佛牙一枚及舍利十五粒。回国后住南齐王都建业（南京），密藏佛牙，自行供养礼拜。永明七年（公元489年），文宣王因感梦（《法苑珠林》卷二十），才将此事传诸道俗。其后佛牙供奉于上定林寺。梁武帝普通三年（公元522年），忽有数人并执仗，初夜扣门，称临川（梁武帝弟萧宏）殿下奴叛，有人告云在“佛牙阁”上，请开阁检视。寺司即随语开阁，主帅至佛牙座前，开函取牙，作礼三拜，以锦手巾盛牙绕山东而去，不测所在。文宣指齐竞陵王萧子良，撰有《佛牙赞》并《佛牙记》一卷（《出三藏记集》卷十二）。

二、外国使节奉献的佛牙。《南史·夷貊传》记载：

梁中大通元年（公元529年）、四年（公元532年），盘盘国王谴使进奉表，累送佛牙及画塔；梁中大通二年（公元530年），波斯国谴使献佛牙。

三、陈霸先佛牙会。《陈书》卷二高祖、《南史》卷九陈本纪、《建康实录》卷十九、《册府元龟》卷一九四记载：

永定元年（公元557年）十月乙亥，高祖即皇帝位于南郊，庚辰，诏出佛牙于杜姥宅，集四部设无遮大会，高祖亲出关前礼拜。初，齐故僧统法献于乌缠国得之，常在定林上寺，梁天监中（公元519年）为摄山庆云寺沙门慧兴保藏，慧兴将终，以属弟慧志。承圣中（公元554年），慧志密送于高祖，至是乃出。

杜姥宅见《晋书》卷三二，成帝杜皇后传：八王之乱，后父杜遐遇害，无子，后母裴氏渡江，立第南掖门外，世称杜姥宅。遂为陈霸先密藏佛牙之所。

四、天界寺佛牙。《图书集成》神异典释教部纪事二引《诸寺奇物记》：

天界寺有佛牙，阔寸，长倍寸之五。万历中，僧人真淳献之尚书五台陆公，公因具金函檀龛盛之，迎供于寺之毗卢阁。牙得之天台山中。

《金陵梵刹志》卷十六录有姚汝循《天界寺佛牙碑略》。

汤显祖于万历十九年春有《报恩寺迎佛牙夜礼塔，同陆五台司寇达公作》诗：

驾御园开宝色空，水晶灯火映余红。焉知爪发青铜色，依旧长干木寺中。

汤显祖与陆五台同礼报恩寺佛牙塔，五台陆公指陆光祖。天界寺的佛牙，传自天台山，天台山得之何人？至今是难解之谜。

五、郑和佛牙。锡兰《佛牙史》记载，坎底市（Kandy）马拉葛瓦寺（Malagawa）藏佛牙（dalada）——据说是佛陀犬齿，此枚佛牙系四世纪由印度羯陵伽国传入锡兰。十四世纪初，南印度泰米尔人入侵，劫取了佛牙；波洛卡摩婆诃王三世（公元1302年～1310 年在位）时迎回；其后，锡兰仍战乱不止，佛牙亦随之不断迁地密藏。

明本《大唐西域记》僧伽罗国附记及锡兰《佛教史》（C。 Dipayaksorn之泰文著作）等记载，明使郑和尝至锡兰取得佛牙。《西域记》卷十一：

今之锡兰山，即古之僧伽罗国也。王宫侧有佛牙精舍，饰以众宝，晖光赫奕，累世相承。大明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皇帝遣中使太监郑和，奉香华往诣彼国供养、礼请佛牙……

《明史》记载，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明成祖朱棣派郑和统领三万人的庞大舰队进行了第三次远洋航行。这次远航爆发了一场武装冲突。

郑和抵达锡兰国（今斯里兰卡）时，带了一块事先刻有汉、泰米尔及波斯三种文字的石碑，准备立在该岛。此时该岛的统治者是刚刚推翻泰米尔政权，登基不久的新国王亚烈苦柰儿。

对中国格外警惕的亚烈苦柰儿断然拒绝了郑和立碑的要求，并拒绝接受与明帝国的朝贡关系。他预感到，郑和的舰队抵达锡兰，很可能是冲着该国的圣物“佛牙”而来。在锡兰国，谁拥有了佛牙供养权谁才是合法的统治者。一百多年前，元朝舰队带来的刺激阴影在当地人脑海中还没有消逝。

汪大渊《岛夷志略》记载：1284年，忽必烈的铁甲舰队前往锡兰访求佛牙。使臣抵锡兰岛，入谒国王，求得“佛牙”二枚和佛发、佛钵。吐蕃喇嘛、忽必烈的“国师”八思巴见到带回的释迦牟尼佛牙舍利，欣喜顶礼，即兴写下了《释迦法王功德赞颂及祈愿文》。

亚烈苦柰尔对天朝使者极不友好，以至“欲害郑和”，双方终于发生武装冲突。第一次冲突以郑和军队被赶回船上而告终，郑和舰队未在附近海面停留，而是出乎意料地扬帆撤离。

但很快，郑和舰队突然又出现在锡兰海岸，并登陆设置据点。显然，郑和是为了完成某种未竟的使命而来。《明实录》记，亚烈苦柰儿向郑和索取宝物，不成，遂派五万军队攻击郑和舰队。郑和看到锡兰军队蜂拥而至，说“贼大众既出，国中必虚”，于是亲率两千精兵突袭锡兰王城，俘虏了亚烈苦柰儿，锡兰军队瓦解。

亚烈苦柰儿被俘后，随返航的郑和来到中国，囚在南京。但这位对天朝格外不敬的藩王却被明成祖免了死罪。至于空缺的锡兰国王位，则命立“其属之贤者”为之。

锡兰历史记载说，佛牙是被郑和舰队“抢”走的。

明编《大唐西域记》称，郑和赴“僧伽罗国”（今斯里兰卡）礼请佛牙。郑和的全体船员是多么欣喜有佛牙在船上，而且在返回中国的航程中佛牙是如何地保护他们：

佛牙至舟，灵异非常，光彩照耀。訇霆震惊，远见隐避。历涉巨海，凡数十万里，风涛不惊，如履平地。狞龙恶鱼，纷出乎前，恬不为害，舟中之人，皆安稳快乐……

永乐九年（1411）七月九日，佛牙迎至南京：

皇帝命于皇城内庄严旃檀金刚宝座贮之，式修供养，利益有情，祈福民庶，做无量功德……

如此看来，郑和“礼请”佛牙应该是明成祖朱棣的刻意安排——在此854年前，也是在南京城，南朝陈霸先就表演过同样的戏法。陈霸先接受梁敬帝“禅位”后，上演的第一出大戏就是自称找到遗失的佛牙舍利，“设无遮大会，帝亲出阙膜拜”。清代陈作霖《南朝佛寺志》认为，陈霸先请佛牙事可疑。陈霸先登基马上宣称从建康城的一座民宅“杜姥宅”中请到了“佛牙”，举办四部僧俗无遮大法会，亲自在门楼前向“神圣佛牙”礼拜，从形式上宣称继承着崇事佛教最盛的梁朝——陈霸先“受禅”心虚，是以“神圣佛牙”这个瑞兆来收服民心，宣示他“君权神授”的天命论而已。

朱棣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与陈霸先取得帝位情形相似，大概有心效法陈霸先供养佛牙故事，可谓用心良苦啊！

神圣佛牙显然是朱棣亟欲得到的一件法宝。朱棣的皇位是抢来的，在心理情结上有借助佛牙诏示其法统地位的期望。而此时中国的传世佛牙自宋代秘密瘗葬，隐世未出，如果杜撰一个佛牙出来又无法自圆其说，反而弄巧成拙，以武力求诸异邦的“知名”佛牙也就不足为怪、顺理成章了。

大报恩寺据说是朱棣为报父母恩而建，不吝奢华，一显皇家气派。文献记载，朱棣是在孙吴长干寺、南梁阿育王寺、宋天禧寺、元慈恩旌忠寺的旧址上兴建的“第一塔”，耗费白银248.5万两，就连郑和下西洋所剩百余万银两也耗于造塔工程，可惜朱棣到死也没有看到佛塔的建成。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明宣宗朱瞻基下旨，让时任南京守备的郑和“即将未完处，用心提督”，限期完工。大报恩寺建造历时十九年，其后期，作为监工官的郑和，奉旨领建此项大工程，想必瘗藏西洋舶来宝物不在少数，佛牙舍利作为至高无上的佛宝入藏地宫应不难理解。

大报恩寺的营建，与郑和下西洋密切相关，地宫的开启将验证我们所有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