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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拙劣伪书骗过了众多出版社与学者

一本拙劣伪书骗过了众多出版社与学者一本拙劣伪书骗过了众多出版社与学者

1998年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叫《岂有此理》的“古文精译”的书,封面上就醒目地印着“一部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经典”,连书脊上也印上“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经典”。封面上还印着:“作者被三代皇帝定为离经叛道,视为眼中钉/被迫逃亡数十载/真所谓/忠臣贤将不入眼/贪官酷吏任横行/一部/被前清多次查禁的奇书”,“(清)空空主人撰,王建忠译注,冯迪评点”。在王建忠写的《前言》中说:“要考证空空主人的生平是很困难的,我们只能大致推测他出生于乾隆中期。此人文字练达、老道,绝非泛泛之辈。……甚至惹得乾隆大为光火。……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八十八岁的乾隆寿终正寝,空空主人为《岂有此理》写了自序,匆匆将书印出。……全书按地支次序分为十二部分,……我们未加改动,以此表示对作者的尊重。”《前言》最后还说此书出版得到了蔡晖、苗怀民等人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过了八年,2006年2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此“奇书”,仍署“空空主人著,王建忠译注,冯迪评点”。在封面上也醒目地印着:“一部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奇书/作者被三代皇帝定为离经叛道,视为眼中钉,被迫逃亡数十载。”

在这八年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至少还有两家出版社竞相出版这本“奇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在2001年将它收入其铅印线装的大型丛书《中国历代禁书》第一辑第九十二卷(删去王建忠等人的所谓“古文精译”)。这部大型丛书由“国学大师”季羡林题写书名,各册封面都印着季羡林为学术顾问,李肇翔(网上说此人“获得首届全球杰出华人奖,震惊世界”)为主编。另外,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官网上可查到,远方出版社在2001年出版铅印精装的共百卷大型丛书《中国古代禁书文库》,这本“奇书”也收在内。这两部大型丛书都是特制特供的“国学礼品书”。

鄙人孤陋寡闻,当年并没看到这本“奇书”。而知有此书时已是2013年,因参加一个纪念顾炎武诞辰四百周年的学术会,看到好几位专家在论文中引用了这本书,并惊喜地得知:原先大家都说最早将顾炎武“有亡国,有亡天下”一段论述精简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的是梁启超(或麦孟华),现在不是了,而是更早在悠悠百年前的这位“空空主人”,出于《岂有此理》正文的第一句话!于是,会后我就设法找来此书。略一翻阅,深感疑惑,遂与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刘寂潮兄商讨,他也怀疑这是一本伪书。盖我辈长期关注有清文史,从未听说曾有这样一个被“三代皇帝”视为眼中钉,还“惹得乾隆大为光火”的“空空主人”,却能安然“逃亡数十载”,而且还出了书!如此奇人奇事,何以从未载诸史籍、笔记?再说,该书“丑部”题为《正义岂有此理》,“亥部”题为《文化岂有此理》,“正义”“文化”两词如此这般近代用法,在清前期就已有了吗?怀疑之下稍许一查,作伪之铁证就纷至沓来了。

首先,书中大量内容曾似相识,特别是一下子就发现书中大肆抄袭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如“子部”《人死言善》,全抄自该《随笔》卷七《烈皇惨诀》;“丑部”《人佛之间》,抄自《随笔》卷六《和尚破荤》;“丑部”《考弊》,抄自《随笔》卷二《贺知章》;“丑部”《盗亦有道》,抄自《随笔》卷一《郭婆带》;“寅部”《荆卿诗》,抄自《随笔》卷三《荆轲诗》;“寅部”《史不可信(四)》,抄自《随笔》卷二《书词与史笔迥异》;“寅部”《似与不似之间(一)》,抄自《随笔》卷七《古今人比儗》;“寅部”《似与不似之间(二)》,抄自《随笔》卷六《相似》;“卯部”《达人知命》,抄自《随笔》卷七《达语不可为训》;“卯部”《戒纨》,抄自《随笔》卷五《纨绔传》;“卯部”《知县念佛》,抄自《随笔》卷五《县令念佛》;“卯部”《好食说》,抄自《随笔》卷一《异禀》;“巳部”《象棋源》,抄自《随笔》卷一《象棋》;“巳部”《解经喷饭》,抄自《随笔》卷五《讲易》;“酉部”《鬼诗》,抄自《随笔》卷四《鬼诗》;“戌部”《伶谏》,抄自《随笔》卷六《优剧》。以上共落实抄袭《两般秋雨盦随笔》达十六处之多!

须知,《两般秋雨盦随笔》曾得毛泽东青睐,近年许多出版社曾大量印行,决非僻书。查其振绮堂初刻本,书前有“道光十七年太岁在丁酉(1837)夏五月朔表弟汪适孙拜序”,汪氏序中说:“君之书成,而君之身杳矣。”可知梁绍壬未及看到成书便已谢世,而出书自当在1837年后。然而,《岂有此理》译注者王建忠却说:“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空空主人为《岂有此理》写了自序,匆匆将书印出。”请问王某:此时(公元1799年)这位“空空主人”凭什么法道,竟能抄到要在三十八年以后才问世的该《随笔》?即此一条,就可判定此书必伪无疑了!其他我查到的,主要都是常见的类书和笔记,亦可见伪造者的本事非常一般。如宋代的《太平广记》、明冯梦龙的《智囊补》、明朱国祯的《涌幢小品》、明张萱的《西园闻见录》、清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清戴望的《颜氏学记》、清阮葵生的《茶余客话》等等。限于篇幅,这里也不想一一揭示了。这本“奇书”的全部内容殆九成以上已可确认是抄撮自他书者。

当然,明清笔记中抄来抄去的现象不为少见;但这本所谓“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经典”则显然不属此类,而是今人蓄意的伪造!书中开头就是“亭林先生曰”“梨洲先生尝曰”,这样将顾、黄两人并提(这在乾隆时是极少见的,我仅知有程晋芳一人而已),无非是想用明清之际大思想家的言论来吊起当今一些人士的胃口,显然也算是一招。而更令人气愤和匪夷所思的是,这本《岂有此理》很多地方竟然还抄袭了真本《岂有此理》和《更岂有此理》二书!

原来,清代嘉庆年间,还真的出过一本笔记叫《岂有此理》,《更岂有此理》则是其续书,为同一作者所著,二者均未署名(因此,“空空主人”此名倒是伪造者的“创作”,但也太拙劣了,盖旧时文人自称“某某主人”,这“某某”均为实物,或是书斋、藏书楼,或是什么宝贝,绝不可能将“空空”置于“主人”前的)。该二书绝不是像伪书那样“按地支次序分为十二部分”,而是都分为四卷。真本《岂有此理》书前印“草庐藏版”,《自序》署“嘉庆四年孟夏书”,可知该序作于1799年农历四月;书末跋云“屠维协洽且月戏笔书成”,乃己未(1799)六月。又见一种同版刻本,书前亦印“嘉庆己未孟夏新镌”“绛雪草庐藏版”。可知书当刊于1799年。《更岂有此理》之《自序》署“嘉庆上章涒滩辜月五日书”,乃庚申(1800)十一月五日,可知后者隔一年亦完稿;书前印“嘉庆庚申五月新镌”“绛雪草庐藏版”。书当刊于是年。(又见同版两种重印本:一书前印“嘉庆甲戌新镌”“醒目斋梓”,则刊于1814年;一书前印“道光甲申新镌”,则刊于1824年。)

伪书《岂有此理》既然抄袭了真本《岂有此理》和《更岂有此理》,该伪造者当然是看过真本的。事实上,伪书的《作者自序》就是抄自真本的;但真本序是手书上板,伪造者可能不认识其中的字,或不知道有的地方该怎么标点,就删去了几句话(伪书中抄袭他书的地方亦时有删节,大概都是因为点断不了,于是干脆删去)。伪书中有抄来的《腊八粥》一诗:“霜降牵连五九风,粥名腊八菜名冬。调和百果成佳味,有碗先盛月暴背翁。”注释者不懂装懂,说:“月暴,皮肤坼烈或皱起。老年人后背的皮肤失去弹性,多坼烈和皱褶,所以称年纪大的男性老者为‘月暴背翁’。”乃因伪造者不懂“曝背”一词(原本“曝”之“日”字旁误刻为“目”,但绝非“月”),令人啼笑皆非!

伪书中的《势嘲》《荆轲论》《咏史》《溺爱戒》《活死人说》《人身小论》《书房公赋》《钱铭》《咏钱》《画史问答》《棋谱铭》《酒说》《讨船妓檄》《青楼曲》《鬼论》《升官图》等诗文,据查核,均是从真本两书里抄来的;伪书中的整个“亥部”《文化岂有此理》的两篇赋和十三首诗,更是全部从真本两书里抄来的。只是有大量删节或抄错的地方,而且把真本的篇目次序全部打乱了。

有趣的是,真本《岂有此理》及《更岂有此理》,在清代也确实曾遭到过一次查禁,但绝对不可能有“被三代皇帝定为离经叛道”“甚至惹得乾隆大为光火”这种事情,因为在历代奏准禁毁书目中,该二书影踪皆无。今知,在“三代皇帝”后隔了好几代的同治七年(1868),即真本《岂有此理》及《更岂有此理》出版后近七十年(据考,连作者也死了约五十年后),有江苏巡抚丁日昌在地方上查禁“淫词小说”,曾将此二书列入拟禁书目;翌年,苏郡乡绅余治的《得一录》在苏州得见斋刊刻出版,其中的“计毁淫书目单”中也列入了此二书。此外,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浙江士绅张鉴呈请地方当局销毁淫书,刊有《劝毁淫书征信录》,内中也列有《岂有此理》。

然而这真是岂有此理!因为这两本书的主要内容是俳谐游戏俚俗之作,或一些对正统说法唱唱反调之文,虽夹有少许略微不洁文字(如《人身小论》),但绝非猥亵一流,最多也就是在正统文人眼里不大“正经”罢了,与“淫书”则是浑身勿搭界的!这两本书本来就不可能印数很多。道光元年(1821)刊行的《皆大欢喜》一书中,还透露了此二书的作者死后,“其家恐以口过致冥责,遂毁其板,欲购而不可得矣”。再加上当地(此书作者是苏州人)官僚、士绅这样一禁,这两本书存世就很少了。但近代以来也颇有人看到过,特别是因为1930年代上海的大达图书供应社就多次铅印过《岂有此理》。如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郁达夫、舒芜及李梦生、宁稼雨、辛德勇等人,在文章、书信中都提到过此书。不过他们有的只看过《岂有此理》,而不知道《更岂有此理》。

寂潮兄更查得,1947年上海有一位学者子振(殆为笔名,其人待考)根据顾禄《清嘉录》及钱国祥《三邑诸生谱》、陆懋修《长元吴三邑科第谱》、曹允源《吴县志》等书,考证出此二书的作者是苏州人周宗泰,号(或字)竹君。周氏曾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应童子试,以胡宗师科试吴县栏第十三名入学为生员。后也曾应过乡试,似未售而以诸生终老。该学者子振还指出这两本书中也不尽是周氏之作,偶亦有掇拾旧文者,如《混堂记》一文即出自郎瑛《七修类稿》。

想不到近七十年前已有学者基本考证明白的两部书,在当今却还有人借以伪造,居然还骗过了大师、杰出华人和那么多出版社的编审人员。而那些出版社也实在太好骗了,居然连一张古籍书影都不用看,连一本禁毁书目都不用查,就大张旗鼓地多次隆重出版了一本自称是“古籍整理”的伪书!而且,该伪书又骗过了南京大学、华东师大、苏州大学等名牌高等学府的多位博导教授,在他们的煌煌论文中,都上当而引了这本伪书,用来论证将顾炎武名言最早精简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为此“空空主人”!

我们认为,这是当今学术腐败严重的一个例子,值得人们深思反省。而现在还应该做的,是缉查伪造者!距今不远,应该不难查清。那些出版社也无疑有着不可逃避的责任。现在,从中央到各部门都有巡视组,这种丑恶的事件难道不应该追究吗?而伪造者及所谓“译注”“评点”者和出版者所获的不义之财应该收缴,并受到处罚,以儆效尤。否则那才真正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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