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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红楼梦》“野史”、“真假”、“正面/背面”三个概念

说清《红楼梦》“野史”、“真假”、“正面/背面”三个概念《红楼梦》里有三句话讨论最多,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句“(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还有一句批语“凡野史俱可毁

红楼梦》里有三句话讨论最多,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句“(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还有一句批语“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

此三句乍看难解不过是因为现代人对古代语境的陌生,只要回到当时的文化圈子去看其实并不难懂,因为这种观点其实是当时部分读书人圈子里的共识,今天我们便尝试用古今语境对照的方式来解释清楚这三句话。

首先解释“野史”这个词,其实关于这个词的争议完全是现代人理解上的误区,古人和现代人对一些用词理解的差之毫厘造成了结果的谬以千里,我本人之前对这个词的理解也是有很大偏差,如果有看过我之前视频的朋友,在这里再次强调一下,之前说的是不对的。

在《红楼梦》的正文中“野史”这个词出现了四次。

第一回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本名。】再检阅一遍,【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十七回

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 【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

三十二回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四十三回

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近闻刚丙庙,又有三教庵,以如来为尊,太上为次,先师为末,真杀有馀辜,所谓此书救世之溺不假。】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在批语中“野史”这个词出现了8次

第三回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第十二回

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 【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 【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 【腐儒】。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第十三回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谓]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然后又出来见贾珍。

二十回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

二十一回

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二字奇绝!多少娇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

四十三回

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

四十八回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

四十九回

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

另外还有戚蓼生序和梦觉主人序中分别出现了一次。

戚蓼生序 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

梦觉主人序 至于才子之书,释老之言,以及演义传奇,外篇野史,其事则窃古假名,人情好恶,编者托词讥讽,观者徒娱耳目。今夫《红楼梦》之书,立意以贾氏为主,甄姓为宾,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幻即是梦。书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词无妄诞。说梦岂无荒诞,乃幻中有情,情中有幻是也。

从以上所有这些用法里不难发现,“野史”指的就是市井杂谈民间小说。

而且,在明清时期,这就是“野史”这个词的常规涵义。

明末以高产闻名的小说家冯梦龙就自号“茂苑野史氏”,其编纂的《情史类略》一书署名为“江南詹詹外史”,这两个名字显示出,冯梦龙定义自己创作小说的行为,是写“野史/外史“。

在其小说集《警世通言序》中有:

野史尽真乎? 曰:不必也。尽赝乎? 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其真乎? 曰:不必也。六经语孟,谭者纷如,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夫,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如是而已矣。经书著其理,史传述其事,其揆一也。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于是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 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而或者曰:“村醪市脯,不入宾筵。乌用是齐东娓娓者为?” 呜呼!《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如耳? 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丽其人,其真者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而赝者亦必有一番激扬劝诱、悲歌感慨之意。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 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 夫能使里中儿顿有刮骨疗毒之勇,推此说孝而孝,说忠而忠,说节义而节义。触性性通,导情情出,视彼切磋之彦,貌而不情; 博雅之儒,文而丧质,所得竟未知孰赝而孰真也。

此序言是否是冯梦龙本人所书仍有争议,对此我们暂不做讨论,但既然出现在序言之中,至少说明其内容冯梦龙是认同的。

这一段话冯梦龙把他本人积极创作“小说”——这种在当时并不入流的文体的初衷进行了解释,也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曹雪芹做《红楼梦》的初衷。

冯梦龙认为正统经史说到底不过是为教化众生,经书是为了传道,史书是通过记录事情来传道,它们的目的是一样的,然而共同的问题是——门槛太高!

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去探讨理学奥义,不是每个人都是知识渊博的儒者。

通俗演义野史杂谈便可弥补其不足。野史杂谈可以轻松流传于街头巷尾,而野史杂谈同样也可以起到教化劝惩世人的效用,那么即使野史杂谈所说并不一定是真的,只要其所传达的道理与圣人之言是相符的,就不必过于纠结其真假了。

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个小孩子受伤了却不呼痛,别人感到奇怪,小孩子说“我听人讲《三国志》说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去喊痛的呢?”

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也许不一定是真的,这个故事却鼓舞了小孩子面对伤痛的勇气,由此推而广之,圣人所倡导的忠孝节义也同样可以借由这些或真或假的野史杂谈将道理教导世人。

于是冯梦龙提出了“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

而且冯梦龙进一步提出,野史传奇往往更能够触及人的内心与大众共情,对比有些看似知识渊博的儒生,满口治国济世仁义道德却不懂人的真情,虽然饱读诗书却并不真的懂得圣人教导的道理,他们口中的“正经学问”和我这“野史演义”相比,还不知道谁真谁假呢?

冯梦龙说:“野史尽真乎? 曰:不必也。尽赝乎? 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其真乎? 曰:不必也。”

曹雪芹说:“真事隐去,假语村言”。

冯梦龙说:“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

曹雪芹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冯梦龙说:“视彼切磋之彦,貌而不情;博雅之儒,文而丧质,所得竟未知孰赝而孰真也。”

曹雪芹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冯梦龙说:“触性性通,导情情出"。

曹雪芹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冯梦龙说:“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

曹雪芹说:“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冯梦龙说:“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

曹雪芹说:“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冯梦龙说:“其真者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而赝者亦必有一番激扬劝诱、悲歌感慨之意。”

曹雪芹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冯梦龙说:“通俗演义一种, 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

贾宝玉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的不成?”

冯梦龙说:“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

批书人说:“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

这是情教教主和情僧的隔空论道惺惺相惜呀!

说完了“野史”,辨完了“真假”,接下来说“风月宝鉴”的“正面和背面”。

曾有人问,既然这么看不起“小说”,为什么曹雪芹还要选择写“小说”呢?

准确来说,曹雪芹并没有看不起“小说”,他鄙视的是某些“写小说的人”,或者说某些“写小说的套路”,也就是他自己说的“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红楼梦》中不管是石头说的话还是批语,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用现代话说大概就是:

“从前的流行小说,写的不是些玛丽苏就是杰克苏,不是无脑工业糖精就是种马到处发情,谈情说爱必有恶毒女配从中拨乱……剧情是乱洒狗血故弄玄虚卖弄风雅不合情理……

我曹雪芹没有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虽然我《红楼梦》也是小说,而且是个断更几百年的天坑,但我《红楼梦》就是比你们都高贵冷艳。”

曹雪芹这么拉踩同行并非只有一次,书里借贾母之口也曾狠狠地踩了一把同行,不仅把写小说的,连写评书的,写戏曲的,都给损了一顿……

这到不是简单的文人相轻,因为曹雪芹并不是第一个批评这种现象的人。

早在创作《长生殿》的时候,洪昇就已经表达过相同的观点:

“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非曰匿瑕,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

洪昇做《长生殿》的终极目的其实是:探讨家国兴衰,讲述“乐极哀生”的规律,为的是警醒劝诫后人——当人沉迷于欲望之中,祸患便会随之而来,而人往往要等到灾祸临头才悔之晚矣。

洪昇也很无奈地表示,写传奇小说如果不做言情之文,就很难走红(哈哈哈,是不是说出了现代很多写手太太的心声?别管什么剧,职场剧战争剧权谋剧,没有感情线就很难有市场。

洪昇还抱怨说,写言情就写言情吧,还不好好写,只会乱撒狗血,都是些陈词滥调的套路。

于是洪昇说,我来给你们做个示范,怎么样把对历史对人生的思考与言情结合,写出既叫好又卖座既有深度又有市场的作品来。

大家看,《长生殿》的创作理念和《红楼梦》的创作理念是不是基本完全一致?

《红楼梦》中“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回,眼看瑞大爷沉迷情欲小命不保,跛脚道士便给了瑞大爷《风月宝鉴》,让瑞大爷不要只看正面的美女,要看背后的白骨(用的是佛家“白骨观”的典),不过是希望瑞大爷能够“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可惜,瑞大爷不听话,瑞大爷就要沉迷春梦,瑞大爷最终精尽人亡。

这岂不正是洪昇所说,“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

跛脚道人对风月宝鉴的描述是,“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

请各位细思。

何为“邪思妄动之症”?不正是“逞侈心而穷人欲”。

何为“济世保生之功”?不正是“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

为何要“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不正是因为“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

《红楼梦》中是有非常深刻的《长生殿》的印记的,如果大家感兴趣我们下次可以专门聊这个话题。

不可否认,“小说”这种文体有它本身特定的优势,“喜看理治之书者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类比现代就是,喜欢看管理专业书籍的少,爱看杜拉拉升职记的多,喜欢看中国改开史的人少,爱看《大江大河》的人多,喜欢看中国近代史纲要的人少,爱看《觉醒年代》《走向共和》的人多。

所以,虽然在那个年代,写小说被认为是不入流的,冯梦龙也好,曹雪芹也好,他们仍然坚持选择这种文体进行创作。

做个现代的类比,古人歧视小说就像大家曾经歧视网络文学,曾经一度,人们对网络文学的刻板印象是玛丽苏杰克苏的YY文学。

然后,跳出来个曹雪芹,他说,你们不要歧视网络文学,这东西你得看谁写,网络文学也可以写出严肃文学的深度,我来写一本《红楼梦》,和之前的网络文学都不一样,不玛丽苏也不杰克苏,不写恶毒女配不乱洒狗血,反映现实情感真挚,文笔绝佳思想深刻。(但是我断更,嘿嘿嘿,没想到吧?)

大家想一下,曾经备受歧视的小说文体,后来不也成了被学院派接受的严肃文学的文体了吗?曾经备受歧视的网络文学,后来不也出现了很多大神级的作者和非常优秀的作品吗?曾经网剧也是备受歧视的,现在网飞已经可以跟影院线对打了,一些优秀网播剧的质量并不逊色于上星剧。

我们中国人常说“文以载道”,最初这个“文”指的是非常局限的,随着历史的发展,会不断产生新的文体,甚至我们更激进更突破一点,我们可以把这个“文”字解释为创作形式。

一种新的创作形式在产生之初一定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内容上会偏于低俗,形式上会偏于粗糙,思想上会偏于浅薄,主旨会偏于娱乐向,但是它们都有共同的优势,就是具有更广泛的传播度。

然后,随着更多人尤其一些大神的加入,这种创作形式就会获得成长。

曹雪芹就像是那些最初从事网络文学的优秀写手大大,和那些最初去拍网剧的正经学院派导演,用现在话说叫作,大神下凡。正是这些人的加入,让曾经被歧视的所谓低俗的浅薄的小说、网络文学、网剧,成为了同样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成了被大众认可的艺术形式。

现在依然有这种现象,很多音乐创作者看不起网络神曲,我倒觉得,大家是不是可以想一下,短视频平台也许给音乐圈带来新的机会呢?与其歧视网络神曲不如想一下,是否有可能借助这样一个平台,为大众创造出既有更高的艺术价值又有传播度的作品呢?

文体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创作者有没有坚持“文以载道”的初心。

悟道是件很难的事情,比悟道更难的是传道。

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于是他去了地狱。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孔子作《春秋》。

司马迁“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于是司马迁作《史记》。

冯梦龙说“通俗演义一种, 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于是冯梦龙终生致力于小说创作。

洪昇说“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于是洪昇十年间三易其稿终成《长生殿》。

曹雪芹说“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于是他十年增删半生心血尽付《红楼梦》。

他们都是真正的传道者。

瑞大爷沉迷情欲至死不悟,贾代儒却转头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气得批书人一叠连声地骂贾代儒是“腐儒”。

批书人说“此书不免腐儒一谤”,不得不说,这批书人可能拿了预言家的牌。

道光十七年(1837年),江南按察使苏松太道周氏应吴县廪生陈龙甲等呈请,禁毁“淫书”116种,其《计毁淫书目单》开列如下:

《昭阳趣史》《玉妃媚史》《呼春稗史》《风流艳史》《妖狐媚史》《春灯谜史》《浓情快史》《隋阳艳史》《巫山艳史》《绣榻野史》《禅真逸史》☆《禅真后史》☆《幻情逸史》《株林野史》《浪史》《梦纳姻缘》《巫梦缘》《金石缘》《灯月缘》《一夕缘》《五美缘》《万恶缘》《云雨缘》《梦月缘》《邪观缘》(冯案:应即《雅观缘》)《聆痴符》(冯案:即《 痴符》)《桃花艳史》《水浒》(即《五才子》)☆《西厢》(即《六才子》)☆《桃花影》《梧桐影》《鸳鸯影》《隔帘花影》《如意君传》《三妙传》《姣红传》《循环报》(即《肉蒲团》)《贪欢报》(即《欢喜冤家》)《红楼梦》《续红楼梦》《后红楼梦》《补红楼梦》《红楼圆梦》《红楼复梦》《绮楼重梦》《金瓶梅》《唱金瓶梅》《续金瓶梅》《艳异编》《日月环》《紫金环》☆《天豹图》《天宝图》(即《天豹图》)☆《前七国志》(非《四友传》)《增补红楼》《红楼补梦》《丝涤党》《三笑姻缘》《七美图》《八美图》(即《百美图》)《杏花天》《桃花艳》《载花船》《闹花丛》《灯草和尚》《痴婆子》《醉春风》《怡情阵》《倭袍》《摘锦倭袍》《两交欢》《一片情》《同枕眠》《同拜月》《皮布袋》《弁而钗》《蜃楼志》《锦上花》(有解元吴文彦者)《温柔珠玉》《八段锦》(非讲玄门者)《奇团圆》《清风闸》《蒲芦岸》《石点头》《今古奇观》(抽禁)《七义图》《花灯乐》《碧玉塔》《碧玉狮》《摄生总要》☆《梼杌闲评》《反唐》☆《文武元》《凤点头》《寻梦柝》(即《醒世奇书》)《海底捞针》《国色天香》《拍案惊奇》《十二楼》《无稽谰语》《双珠凤》《摘锦双珠凤》《绿牡丹》《芙蓉洞》(即《玉蜻蜓》)《乾坤套》《锦绣衣》《一夕话》☆《解人颐》☆《笑林广记》☆《岂有此理》☆《更岂有此理》☆小说各种(福建版)《宜春香质》《子不语》(抽禁)《何文秀》(新出改正真本不禁)《野叟曝言》

其中便有《红楼梦》及若干红楼续本同人,从此名单中《红楼梦》同人作品之多,也能窥见清中叶《红楼梦》的流行程度,所谓《红楼梦》被清政府以文字狱的罪名封禁实属谣言。

《红楼梦》被毁禁是发生于清晚期个别地区的个别官员的私人行为,被毁禁的理由是“诲淫”。

大家看,这个江南按察使周氏和这个廪生陈龙甲难道不正是书中的“贾代儒”?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浙江地方官员指示,在省城收买、销毁“淫词小说”,冯梦龙的《情史》和《红楼梦》同列其中,这哥俩还真是难兄难弟……

同治七年(1868年),江苏巡抚丁日昌禁毁“淫词小说”,冯梦龙的《情史》和《红楼梦》再次位列其中……

作者写这样一段情节应该是预感到了《红楼梦》未来的命运。

冯梦龙也好、洪昇也好、曹雪芹也好,他们写书言情最终都是为传道,是为了“佐经书史传之穷”,是为了“补金匮石室之遗”,写的是离合际遇,说的是兴衰之理,为的是警醒世人。

选择野史演义小说戏曲的文体,不过是因为野史戏剧“触性性通,导情情出”,不过是因为“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不过是因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可世人多不见其“道”而只见其“淫”,故有“不要看这书正面”的告诫,故有“此书不免腐儒一谤”的叹息,故有“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的警示之语。

然而这世上,终不免还是有“瑞大爷”,还是有“贾代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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