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第五位天子周穆王是一名“玩家”,喜欢出游,是中国最早的“旅游达人”。《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灵王令尹子革说“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大概意思的指他太放纵于欲望,游历天下,甚至希望各地都留下足印,言外之意是批评周穆王贪图游乐。屈原《天问》中也说“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周穆王有宏谋,又为什么而周游?他环行天下,是要寻求什么?
不过,至少汉朝至西晋之前很少有人知道周穆王远游的“底细”。
(1)《列子》中的周穆王
今本《列子》有周穆王篇,说“西极之国”来了一位高人,能够入水火,穿铁板、墙壁,使山川颠倒,移动城市,飞升上天,千变万化,还能解人忧愁。周穆王敬之若神,视之若君,为了巴结他,把自己的寝宫让出来给他住,拿出最好吃的东西给他吃,令宫中美女服侍他。但是,他却认为周穆王的宫室低湿简陋、食物腥臊、美女恶臭不可亲近。
周穆王便为其在终南山上建造了高千仞的“中天之台”;从全国招募一批最漂亮的女子,给她们化上妆,喷上香,戴上饰品,穿上绫罗丝绸,去服侍高人,又奏起美妙的音乐,等等,可谓是把能想到的世间享乐都想到了,能做到的做到了极致。但是高人仍然不满意,只是不得已暂时接受了。
不久,高人去找周穆王,说要带他游玩。他让周穆王抓住自己衣袖,一眨眼间,高人就带着穆王飞升上天,到了高人的住所,见到了天庭仙间极乐世界。
周穆王大受震动,请求回去,高人推他一下,他突觉失重,然后像是做梦一样,猛然醒来,见自己正坐在自己的宫殿的桌前,仆役们正给他进膳。周穆王问自己从哪而来,身边人说你一直就坐在这,可能刚才打了个盹吧。
周穆王因此精神恍惚数月,后来问高人到底怎么回事,高人说我只是带着你的精神出去了而已。
于是周穆王“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
《列子》是先秦书籍《,汉书·艺文志》载“《列子》八篇”。今本《列子》也有八篇,但是多认为原书已佚,是西晋时的伪作。
(2)《穆天子传》中周穆王的西游
西晋时与《竹书纪年》同时被发现的有许多竹简,其中一批共计五卷的书籍被命名为《穆天子传》;还有杂篇简文其中一篇是“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记载周穆王对小爱妃姬姓成国之女死后的情感。因为两者都是讲周穆王的遗书,因此东晋郭璞合为一书为六卷,并为之作注,就是目前传世的《穆天子传》,也是西晋汲冢出土的资料唯一一部完整流传至今的。
很多学者怀疑,《列子》特别是有关周穆王远游的记载是《穆天子传》出土之后成书的,其中那一段就是摘抄《穆天子传》。
所以,应该说,关于周穆王“肆其心,周行天下”之事,直到《穆天子传》出土才揭开谜底,它为我们展开了一副全方位的穆王行游画卷。
周穆王带着祭公谋父、毛班、井利、梁固、“天子之御”造父等率领“七萃之士”即勇猛的贴身侍卫或禁卫军和天子六师出发巡游。
造父就是《史记》中战国时赵(秦)国的先祖。若说楚国被周王室承认是“已经得到的却有恃无恐”(见;),那么秦就是“得不到的总是蠢蠢欲动”。在楚不服周时,秦正往周身上贴,因为秦还在“编制”外。《史记·秦本纪》称由于孟增哄开心了周成王得以“宅皋狼”总算成了“第三方聘用”(见),好歹在大厂或者接近编制了,孟增的孙子“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緌、騄耳之驷”而西巡狩,造父遗传先祖基因善于驾车,得幸于周穆王,当了他的“驾驶员”;《赵世家》则说“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
周穆王喜欢马匹。《穆天子传》说“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结合《竹书纪年》北唐之君来进献周穆王骊马,骊马生下騄耳之事看,这六匹宝马很可能是西方进贡或购买来的,他们经过造父的养殖、调教、驯化,成为天子御用,因此造父便在周穆王那里崭露头角,继而跟随在身边做专职“司机”。
《穆天子传》称,周穆王一行从洛阳开始西巡,某一天,“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于犬戎。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胡当是当时犬戎的首领。这里犬戎与周穆王互相礼敬,而且很快乐,周的七萃之士还与犬戎的勇士搏斗为戏。
周穆王继续西游,“至于䣙人”,“河宗之子孙䣙伯絮”迓迎天子,“属六师之人于䣙邦之南”;又去了河宗氏的大本营,河宗伯夭在燕然之山迎接,后来河宗伯夭与周穆王共同祭祀黄河,为周穆王的西游祈求顺利,然后伯夭为向导,西渡黄河正式开始西游。经过:昆仑之山、赤水、鸟之山、舂山、洋水、黑水、群玉之山、羽陵、铁山、玄池、苦山、西王母之邦的瑶池、弇山、温山、溽水、最远到旷原(西北大旷原)。旷原近处有“硕鸟解羽”“飞鸟之所解其羽”处。《山海经》载“大泽方千里,群鸟之所生及所解,在雁门北。雁门山,雁出其间”,“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可能就是此处。
然后折返,经积山、滔水、长沙之山、文山、焚留之山又到傰国,然后回洛阳。
途中先后遇见:主祭殷商的膜昼;周人远古同祖的宗人、到公亶父时本为同祖的两族又开始通婚的赤乌氏,赤乌氏说“赤乌氏,美人之地也”,“献二女于天子”,“以为嬖人”,送给周穆王两名美少女为嫔妃;曹奴之人;剞闾氏;鄄韩氏;特别是与西王母在瑶池之上“对唱情歌,互诉衷肠”,还约定下次再见,《山海经》描述西王母相貌说“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后来西王母成为道教中的神仙;智氏;三苗后裔的重邕氏;西膜之人,送给周穆王“以行流沙”的牲畜;巨蒐氏及巨蒐之奴。
沿途各国送给穆王牛马羊犬之类牲畜及农作物特产和美酒等,合计牲畜367420头,玉器万10000余,酒1210斛,粮食2520车等。周穆王回赠各类工艺品、珠宝、漆器、丝织品等,合计丝帛400余纯,贝带300余具,金银婴环230余件,朱丹4000裹,以及桂姜、兵器等其他物品。说明西方诸方国兼从事畜牧、农业,能酿酒,而周朝制造业较先进。
《列子·汤问》还记载了一件奇异之事。回程中,有一位叫偃师的西域异人求见,说可以给周穆王观赏一个假人表演,周穆王答应了。次日,偃师带着一个人来了,周穆王说,你不是说假人表演吗,怎么带个真人来了?偃师说,它不是真人,是一个玩偶倡优。周穆王感觉很奇怪,认为是真人。玩偶开始表演,跟真人一模一样。表演完毕后,玩偶还朝穆王的嫔妃包括盛姬抛了一个媚眼。周穆王大怒:胆敢调戏本王爱妃,来人啊,把偃师给我拉出去砍了。偃师自知触犯了龙须,赶紧说那真的不是人,于是便拆解了,果然是一堆零件组成的玩偶。
周穆王回去后“乃里西土之数”,即计算这次出行一共有多长距离:周至西北大旷原是一万四千里,从哪到哪多少里,加起来是两万四千里,而书称“各行兼数,三万有五千里”即加起来有三万五千里,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古本《竹书纪年》又称“穆王西征,还里天下,亿有九万里”,还有所谓东征二亿二千五百里,南征亿有七百三里,北征二亿七里等。古时亿指十万,则其出游里程以十万计,令人惊异。还有所谓“穆王北征,行流沙千里,积羽千里”等。
(3)《穆天子传》的奇幻
《穆天子传》自晋朝出土时颇受重视。唐时人多认为是记载君主言行的起居注,宋明时也认为是逸史,基本视为信史。但是由于道家、道教的宣扬,黄帝、西王母之类的都成了神仙,黄帝之宫、县圃、昆仑等也是仙境,又《山海经》也被认为荒诞,而《穆天子传》的记载与《山海经》中的人物、地理有相同的,还有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之事,又登临黄帝之宫、县圃、昆仑等;周穆王周游的里程极其夸张,即便按照古代的里约为435米,合今里500米约87%左右,周穆王总行程三万五千里则有1.5万千米,而按照《竹书纪年》更是有10多万千米,快到赤道周长的三倍了。因而认为该书具有神话色彩,很荒诞。清朝以来更是有很多学者斥之为伪书或者当成(神话)小说。
近代以来,不少学者开始再次研究《穆天子传》,也吸引了外国汉学学者如德国夏德(1845-1927)、法国沙畹(1865-1918)、日本小川琢治(1870-1941)等的目光。不少人在肯定其史料价值的基础上,还进行地理考证。清末民国初期是近代研究《穆天子传》的伊始,但是一些学者受“中国人种西来说”影响,且存在过渡解读,加之该书的特点,以至于研究结果很夸张。如丁谦(1843-1919)《地理考证》、卫聚贤(1899-1989)《研究》等认为姬周来自西方,自西亚、中亚迁来,此行是因为怀恋故土去老家朝拜、祭祖了。顾实(1878-1956)《西征讲疏》则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西王母是周穆王的女儿,远嫁西亚今伊朗德黑兰一带开疆拓土,周穆王西征是去看望女儿。
如果按照记载,周穆王西游的最远处“西北大旷原”据周一万四千里合今6000多千米,约是洛阳到伊朗的距离,即周穆王真的东亚的中原到了西亚、欧洲交界处。实际上是不可思议的。
(4)周穆王到底去了哪
日本学者古田武彦《中国古代里单位之史料批判——以“短里”为中心》认为周朝的里有短里和长里之分,短里一里约76-77米,故而才有“一日千里”的说法。则1.4万里不过合今约1000多千米,约等于洛阳市到兰州市的里程,这周穆王还没出甘肃省。
也因此,周穆王的远游终点说法众多。
远者甚至到了欧洲,如顾实认为周穆王西征到欧州西部波罗的海一带,从东亚到西欧,几乎横穿欧亚大陆;卫聚贤认为到了欧亚两洲的分界线乌拉尔山。
再不济也是西亚中东,如丁谦。
也有认为是中亚,如岑仲勉(1886—1961)《西征地理概测》也认为周穆王去了中亚。
还有人认为到达今新疆自治区等国内地区:夏德认为似乎未出长城即在敦煌一带;沙畹认为“穆天子”并非指周穆王而是指秦穆公,也没有出国 ,最远是今新疆境内的塔里木河,属于荒诞之书。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也认为周穆王远行至新疆;小川琢治《地名考》认为在天山之南、准葛尔盆地。更近的,常征《新注》认为在今甘肃省、青海省一带;靳生禾《若干地理问题考辨》认为到达河套、阴山即内蒙古自治区中部。
(5)《穆天子传》揭示的真相
《穆天子传》是一部神奇的书,至少有一定的历史事实。那些很多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可以做出合理解释。西王母不过是西部地区尚处于母系氏族社会的女氏族首领,所谓豹尾虎齿可能是一种装扮,就像山大王喜欢虎皮座,或是打猎时的行动口号或欢呼声因语言不通故而称啸。飞鸟解羽,或是某一种候鸟栖息处,每年在那里换毛,长此以往,形成大面积的“积羽”。流沙千里显然就是广阔的沙漠地带。
而且书中的记载反而超乎我们的认识。考古之前,各类史书都没提及䣙国、䣙伯,然而根据考古信息确实曾有倗国,䣙即倗,隗姓,即鬼族方国,而《穆天子传》在考古发现之前就记载了䣙。又如人物毛公班,不见于其他古书记载(今本《竹书纪年》称毛公班等人帅师从王伐犬戎便本于《穆天子传》),却可见于青铜器“班簋”铭文。可见它记载了其他史书未记载的历史,真实度、可信度颇高。
当前或认为是信史,或认为虽非信史但确是具有很高价值的文献,但是至于是周穆王时代所记还是战国时所作则有不同说法。如王天海《的文献价值》认为该书有历史地理、古代民族、经济文化、语言文学、礼制民俗等方面的重要价值;郑杰文《论的认识价值》认为反映了战国时中原与西域的贸易通商及文化交流情况,具有战国时期中西交通史、西北地区民族关系史、思想史、经济史、文化史等价值;刘蓉的硕士论文《论的史料价值》认为史料价值极其宝贵。
《马可波罗游记》刚出来时,很多欧洲人认为只是一部小说,现在基本都认为确是游记。《穆天子传》与之有相似的命运。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认为该书其实一点也不荒诞,反而行文平平常常,像记流水账,读起来比较枯燥,正是一部价值不可小觑的历史文献。
目前基本认为周穆王西征最远到了汉朝所谓“西域”,而且其经行之地可能就是后来的丝绸之路。早于周穆王约四百年的商王武丁爱后妇好,其墓葬出土的玉制品,经检测,样品中几乎都是出自今新疆的和田玉。《穆天子传》再次证明,自古以来,我国中原和新疆等西部地区都亲为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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