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著史,因受朴素的历史观念限制,往往只是述史、评史、考史,鲜有研究历史背后之逻辑的。但即便述史,也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吕思勉在《两晋南北朝史》中曾不止一次表示,汉末三国时期的历史,说是当时人们对人事的看法和记忆尚可,说是当时的客观历史事实则未可,我以为大有道理。
之前曾在不止一篇文章里写过,《三国志》记载中之不可靠之处颇多。当然,需要强调的是,这不是当年史官们的错,甚至不是当年统治阶级的错,尤其是在历史领域,利益牵涉太多,社会现实对著史的制约,必然要比历史的本来面目,更紧要些。然而,我们也有自由去发表我们的见解。
《三国志》中的历史记载,有许多地方经不起推敲。诸如官渡之战,曹操之兵力多少,诸如赤壁之战,曹操战败之缘由,等等,已是人尽皆知,无需赘述。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例如,《许褚传》中记载,说许褚早年率领村民抵抗盗贼寇略村庄时,曾经一只手牵着一头牛的尾巴走,这件事自然能够反映出许褚力大无穷这一优点,但同时也会映射出一个显然的疑惑:史官如何能够确定这件事情发生过呢?
陈寿著《三国志》,其史料来源主要是王沈之官修的《魏书》,以及鱼豢之私修的《魏略》。以王沈为例。王沈卒于公元二六六年,许褚卒于魏文帝曹丕在位时期,也就是说,王沈比许褚足足晚死了三十多年,即便考虑到寿命问题,也说明二位根本就不是一代人。许褚牵牛这件事,发生在他年轻时期,那时候他还没有追随曹操,而当时的王沈,几乎可以肯定还没有出生,试问:王沈如何能够确定许褚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呢?答案自然是,他不能确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亲眼看见。
由此可知,即便所谓的魏国官修史书,也是通过之前的记载或者口耳相传得知的。就许褚这件事来说,当年是不可能有一位史官专门去关注这件事的,因为许褚那时候完全是一位无名之辈。所以我们自然能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褚这件事,一定是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既是口耳相传,就不能确定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件事,即便发生过,这件事的过程和真相,也永远不得而知了。
类似许褚的这种事迹,《三国志》中俯拾即是,许褚这一案例说明,《三国志》中与此性质相似或相同的记载,都是值得推敲的。由此观之,吕思勉之言实在很有道理,《三国志》之许多记载,只能当做那个时代的人对那个时代的人物和事情的看法和记忆,不能当做客观事实本身。
但我们就不能从史料中得出任何客观事实了么,也不是。虽然史料中有许多这样不可靠的记载,但也有不少记载是可靠的。通常来说,史料中记载的可靠性有这样一个排序:当年的官方文件,比当年的历史事件可靠,当年的历史事件,又比事件细节可靠,而事件细节,又比人物对话,甚至表情和心理的记载可靠,当然,可能最不可可靠的,就是像许褚这样,在他还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我们今天要谈的,就属于第二类记载,即当年发生的历史事件之记载。
关于第二类记载,诸葛亮和司马懿的对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因为司马懿是一位跨越朝代的人物。司马懿在魏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晋朝,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这种角色,使他的身份非常有趣。一方面,他代表了一部分魏国的利益,另一方面,他代表了一部分晋朝的利益。而魏国和晋朝又是朝代更迭,有继承,但根本上是对立的。所以,魏国史官对司马懿的看法,与晋朝史官对司马懿的看法之区别,就非常有意思了。这篇文章,我们以历史上著名的上邽之战为例,进行分析。
蜀汉建兴九年,诸葛亮出祁山,这是诸葛亮与司马懿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锋。从诸葛亮军到祁山堡时,史料之记载开始不同。
[1]司马宣王使费曜、戴陵留精兵四千守上邽,余众悉出,西救祁山。张郃欲分兵驻雍、郿,宣王曰:“料前军能独当之者,将军言是也;若不能当而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为擒也。”遂进。亮分兵留攻,自逆宣王于上邽。郭淮、费曜等缴亮,亮破之,因大芟刈其麦,与宣王遇于上邽之东,敛兵依险,军不得交,亮引而还。——《汉晋春秋》 [2]张郃劝帝分军往雍、郿为后镇,帝曰:“料前军独能当之者,将军言是也。若不能当,而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为黥布禽也。”遂进军隃麋。亮闻大军且至,乃自帅众将芟上邽之麦。诸将皆惧,帝曰:“亮虑多决少,必安营自固,然后芟麦。吾得二日兼行足矣。”于是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尘而遁。帝曰:“吾倍道疲劳,此晓兵者之所贪也。亮不敢据渭水,此易与耳。”进次汉阳,与亮相遇,帝列阵以待之。使将牛金轻骑饵之,兵才接而亮退,追至祁山。——《晋书·宣帝纪》
以上两则史料,记叙的是同一件事情,但内容天壤之别。《汉晋春秋》所述,是依东汉三国历史;《晋书》之作者房玄龄,更在三国之后三四百年。《汉晋春秋》和《晋书》对此事的记载,主要有以下几处不同。
首先,诸葛亮与司马懿交战前,曾与司马懿之将领郭淮和费曜交战,诸葛亮大获全胜。但这件事在《宣帝纪》中,变成了诸葛亮安营扎寨。也就是说,诸葛亮大败郭淮和费曜这件事,《晋书》只字未提,直接抹掉了。这一改动造成的结果,是司马懿不成功的战略部署,被史官一笔勾销了。《晋书》通过抹掉历史事实,掩饰司马懿的负面形象。
第二,诸葛亮正是因为大败了郭淮和费曜,才能割麦子,说明诸葛亮于敌国取食,是靠着自己的真本领的。但这件事在《晋书》中成了:“亮虑多决少,必安营自固,然后芟麦”。根据《晋书》记载,似乎诸葛亮之所以能割麦子,完全是因为魏国未曾设防之缘故。但房玄龄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诸葛亮是在上邽城周围割麦子的,上邽是司马懿当时的前哨,其作用如同街亭般重要,如此重要之处,魏国如何可能不设防备?《晋书》通过篡改历史事实,掩饰诸葛亮的正面形象。
第三,《汉晋春秋》记载,诸葛亮在割完麦子后,向上邽以东进军,并与司马懿大军相遇。然而《晋书》却说,司马懿在诸葛亮割麦子时,火速前往,诸葛亮割完麦子后,闻知司马懿到来,于是“望尘而遁”。这样一来,似乎诸葛亮是惧怕司马懿的,否则他为何要逃跑呢?但这甚至不用我们去揭穿,因为捏造史料,必然会有漏洞,房玄龄在这里露馅了。根据《晋书》所载,司马懿来救,诸葛亮逃跑,则诸葛亮必然是向西逃跑,但随后《晋书》又说,司马懿和诸葛亮在汉阳交战。可是,汉阳在上邽以东,这就匪夷所思了。难道司马懿自东向西追击诸葛亮,诸葛亮反而要自西向东逃窜么?《晋书》通过无中生有,捏造司马懿的正面形象,同时贬损诸葛亮。
第四,《汉晋春秋》记载,诸葛亮在上邽以东与司马懿排兵布阵,准备交战,后来因为双方都敛兵固守,没有交战,蜀国粮尽,退军。但这件事在《晋书》中,就成了赤裸裸的欺骗。房玄龄的笔触非常了得,他在扭曲历史的时候,也不敢太过,他只是将历史中的“双方并无交战”,改成了“诸葛亮与司马懿大军刚一交手,诸葛亮军就退军了”。房玄龄很机灵,他没有明说诸葛亮被司马懿打败,然而诸葛亮退军,就会给人一种诸葛亮被打败的印象。因此,房玄龄用微妙的笔法,使后世觉得,诸葛亮打不过司马懿,所以一触即溃。
类似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归结起来也无非是,我们读史之人,切不可尽信史书,需要有自己的批判。用吕思勉的话说就是:读史之人,非自出手耳不可。
参考资料:
[1]《三国志》
[2]《后汉书》
[3]《晋书》
[4]《中国历史地图集》
[5]《两晋南北朝史》
[6]《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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