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金校尉”的意外发现
在开始今天的讲述之前,我们首先要请出的,是一位生活在西晋武帝时期的“摸金校尉”——不(音“标”或“否”)准。
看过《盗墓笔记》的人,对“摸金校尉”这个神秘的职业大概已经不再陌生。他们常年活跃于月黑风高之夜,出没于阴森恐怖的古墓之中,靠着对人情世故的特殊理解,和对风水知识的高度敏感,于无人处分金定穴,在险滩中博取富贵。
正是由于财富的来源不光彩,使得做这个行当的人即便是大富大贵了,也不敢轻易暴露身份,能够在青史上留名的“摸金校尉”更是屈指可数。我们现在能叫得上名字的,除了《盗墓笔记》中的胡八一,剩下的恐怕也就是这位叫不准的了。
大约是在公元280年前后,不准在汲郡盗掘了一座战国时期的魏国古墓时,一不小心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发现了一堆神秘的竹简。
作为一名不怎么专业的“摸金校尉”,这些被古人郑重其事藏于地下的竹简,却不怎么能够入得了不准的眼,反而可能因为耽误他寻找金银珠宝,被随手抛洒了一地。甚至到后来,因为带来的火把用完了,他竟然还把竹简当成火把用,导致大量的古籍残片就这样被他一把火给烧了。
不准在盗掘完古墓之后拍拍屁股走了,可他留下的作案现场,却给汲郡的地方官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朝廷派人前来查验现场,一口气就从古墓中又发掘出了几十车竹简,这可让小伙伴们都给惊呆了。
“荀和本”《竹书纪年》
当时的晋朝皇帝司马炎,在历史上虽以荒淫无道著称,不过在对待文化遗产方面,却有着难得的开明态度。他当即命时任中书监荀勗(序)﹑中书令和峤牵头,将散乱的竹简排定次序,用当时人们能看得懂的文字翻译出来,重新整理成书。
荀、和二人接到任务的时候内心是崩溃的,因为这批竹简是用一种形似蝌蚪的文字写成的,饶是荀和二人见多识广,面对这种比秦朝小篆更为古老的文字时,还是感到束手无策。
不过,不是常有句话说嘛: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当代没有能够辨识古文的专家,那就立刻开始培养;没有现成的教科书作参考,那就马上着手组织编订。荀和二人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将能够找到的古文材料都搬出来,组织学者边学边用,学以致用。
经过大概十年的努力,他们总算从这套汲冢残简中翻译出了七十五篇、共十几种先秦古籍。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部与《春秋》体例相似的十三篇《纪年》,也就是我们如今常提到的《竹书纪年》又或《汲冢纪年》。
“卫束本”《竹书纪年》
整理古书的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可意外情况总是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不期而至。
公元289年,主持修编工作的荀勖突然去世,而到次年,晋武帝也撒手人寰,历史开始进入了晋惠帝主政时期。因惠帝痴傻不能理政,大权落入了皇后贾南风手中,和峤因与贾后不和回乡避祸,不久也突然病死了。
荀和二人先后去世,使得第一次整理古书的工作不得不停滞了下来,只留下了一套未经修正过的底本,人们一般将这个本子称作“初释本”,有时也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称为“荀和本”。
“荀和本”虽然已经有了古书大略,但由于时间仓促,其中难免会有错漏,在当时就引起了很大争议。为了修补其中的不足,曾经参与过古书修订的秘书丞卫恒又勇挑重担,再次将主持古书考订的工作扛了起来。
然而不幸的是,就在他潜心修订古书的时候,“八王之乱”突然爆发,卫恒的父亲卫瓘(音灌)因卷入纷争被杀。而他自己在避难的时候,被哥哥的岳父坑了一把,最后也死于非命。
卫恒死后,他的生前好友佐著作郎束皙又接力考证,这一修就又是十年。到他去世的时候,整个工作实际上还没有完成,他的继任者又断断续续修编了十几年,一直到西晋灭亡,更加完整且准确的新版《竹书纪年》才算是重见天日。为了与之前的“初释本”相区别,人们一般将卫恒、束皙接力完成的版本,称为“考正本”又或“卫束本”。
《竹书纪年》亡佚之谜
《竹书纪年》从出土到考证完成的整个过程可以说是一波三折。而从内容上来看,其纪事体系也可以说是相当宏大。按照《晋书》的说法,《竹书纪年》的时间上限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下迄魏襄王、魏安厘王所在的战国中期,记录了差不多两千年的历史。
全书共分为六个部分,分别是:五帝纪、夏纪、殷纪、周纪、晋纪、魏纪。可以说是一部集合了夏、商、周三代春秋,以及《晋乘》、魏史记在内的古代史料合集,从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墨子所提到的“百国春秋”的确所言不虚。
尤其是我们之前曾经提到,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项羽的一把大火,将先秦时期几千年积累起来的文化财富焚烧殆尽。到汉代时,古代很多颇具盛名的著作,就已经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踪了。《竹书纪年》的出土恰好就弥补了人们的这个缺憾,对于一个致力于探究天人义理的学者来说,有生之年能够亲眼见证一部古史的重生,想想都会感到很幸福吧!
然而吊诡的是,这本书是如此的重要,但却并没有得到好好的珍惜。从出土到最后失传,《竹书纪年》只流传了不到六百年时间。最晚到北宋时期,无论是荀勗、和峤编修的“初释本”,还是卫恒、束皙编修的“考正本”,就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竹书纪年》这么重要的古书为什么会失传?这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问题。到清代时,有学者朱右曾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学者锢于所习,以与《太史公书》及汉世经师传说乖牾,遂不复研寻,徒资异论。越六百余岁而是书复亡。”
大意是在说,《竹书纪年》所录的史实与传世文献的记载不完全合拍,尤其是其中提到的“尧幽囚、舜野死,伊尹放太甲、共伯干王政”这些内容太过于惊世骇俗,与儒家经学观念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常被视作是异端邪说,因此也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考证研究,最后渐渐被遗忘也是情理中的事。
朱右曾的说法虽针针见血,但也算十分客气了,有些暴脾气的就在此言论的基础上继续发挥,很不客气地把锅甩到了宋儒的身上。宋人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混乱之后,对儒家所描述的理想秩序心向往之,因而最是无法容忍离经叛道的书贻害后世。他们在编修《崇文总目》的时候,会不会像清代编修《四库全书》一样,借着修书的机会毁书,从而将他们视作异端的《竹书纪年》给禁毁了呢?
《今本竹书纪年》
对于这样的问题,如今我们恐怕已经无法找到答案了。但总而言之,这部从出土时就历经波折,后来倾注了无数学者一生心血,耗费了几十年时间才考证出来的古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想起来总未免令人扼腕叹息。
事情到这里还远没有结束。大约是在明代中期,突然有一部全新的《竹书纪年》横空出世,以刻本的形式流传开来。一部失传已久的书失而复得,人们自然会充满期待,但可惜的是,不少人拿到书之后经过认真考证,发现里面有很多致命伤,因此就怀疑这部所谓《竹书纪年》极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其中最直接的证据是,按照前人的描述,《竹书纪年》在进入春秋之后用的是晋国纪年,三家分晋后又改为魏国的纪年,而现在流传的这本书,却全都用周王室的纪年方式,跟古人的描述不一致。
当然了,这样的怀疑并不严谨。因为有人后来翻阅宋代图书,发现早在南宋初年,人们在引用《竹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更改后的纪年方式了。你可以怀疑这本《竹书》被儒家正统学派更改了纪年方式,但却无法证明里面的内容是虚构的。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怀疑一本书作伪很容易,可要证明他的确是伪书,就必须拿出铁的证据。西晋时出土的汲冢原简在后来的永嘉之乱时就已经被毁,原本的《竹书纪年》到宋代也已经亡佚,想要找出来进行比对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呢?
《古本竹书纪年》
还是那句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个问题虽然难解,但并不代表就真的没有解决方案,之前提到的清代学者朱右曾就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何不复原一下原本《竹书纪年》的原貌呢?
这种想法并非是异想天开。这是因为,在《竹书纪年》传世的那几百年里,有不少人读过这本书,而且还在他们自己的著述中,大量引用其中的内容——比如郦道元的《水经注》、郭璞的《山海经注》、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孔颖达的《左传正义》,都或多或少地引用了《竹书纪年》的记载——这些零零散散的资料就为还原《竹书纪年》的本来面貌提供了可能。
从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中寻找古书的只字片语,是一件极其耗时耗力的工作。但朱右曾没有退缩,他以坚韧的毅力终于还是把这项艰巨的任务坚持了下来,并编成一本《汲冢纪年存真》流传后世。为了将这两个不同的版本区别开来,人们一般都将朱右曾的版本称为《古本竹书纪年》,过去那本被怀疑是伪书的刻本,则被称为《今本竹书纪年》。
当然了,还原古书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不可能一蹴而就。受到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朱右曾手头上的资料总是有限的,所收集的资料也并不完备。到了近代,王国维、范祥雍等人又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考订修正、增补资料,分别编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范《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这才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古本竹书纪年》。
在主流的研究者眼中,《古本》的真实性和史料价值显然是高于《今本》的,但也有不少学者,对《今本》的价值仍然抱有很高的期许。至于究竟该如何看待《今本纪年》的真伪,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