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李鸣曙先生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念高中时的语文老师、班主任,师大中文系毕业,不苟言笑,某次课余,教唱了首《侠客行》的插曲,才知道他严厉的外表下,亦有颗侠肝义胆烂漫心。
先生教了几年书,便离开了讲坛,在家乡县城云淡风轻地做官,我亦一时高校,一时公司,混迹于名利场。我与先生,除了在南京左手持杯右手擘蟹正经吃过一顿饭,其他都是蹭同学老慕的场子,与先生不时见面喝酒。虽然,不知道先生官到底做得怎么样,但至始至终未曾风闻半点差评。这个时代,要做个好官固然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愿意做好人的官,做官定然不致太坏。
疫情开始后几年,灯红酒绿之余,我得以在紫云居键户读书,埋头做点地方文化研究,先生亦行将荣休,有了自己的时间,常常二三知己,于紫云峰拾级啸歌。偶过紫云居,要么隔窗呼唤两声,碰上都有时间,也进门饮杯淡茶,如果我正摴蒲戏,先生亦会兴致勃勃,代为手谈几局……
先生是大同镇花桥村人,对于大同文化研究自然非常关注,常加指点。某日,《李资深传记资料三种》发表,先生来电,才知先生即李军长从孙,且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此后再聚,话题于大同掌故的权重便增加了很多。我亦不时怂恿先生,将所见所经历付之笔端,传诸后人。先生荣休之后,含饴弄孙之余,笔耕不辍,时常有高质量的文字,流传于逐渐凋敝的小城文坊。
先生听从了我的建议,于是有了他的《故园》三部曲。
三部曲由《湴泥冲之殇》《缵绪园—沉浸在水底的庄园》《李军长野史》三篇长文组成,是先生故乡的标志性记忆,写成于癸卯岁末的北京。物理上的距离拉长,心底的情感反而更加浓烈,对于一个已经消失的家园的怀念,让这些情绪饱满的文字,在愤懑之余,又多了些许惆怅。
这是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希望共荒谬同行,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地方,会不由自主地被裏挟、献祭于时代最大利益的供桌前,他们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湴泥冲是它的子民不可复制的伊甸,是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乐土,是生死替袭代代相传的温暖家园,那些看起来恒久的平静,在时代的铁流面前,是那么的脆弱无助,一个对于它的子民无比重要的地方,随时随地,突然之间,轻而易举地崩塌于当道者的荒谬和愚蠢,近在咫尺的家园,瞬间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子虚乌有乡。
这也是我为什么,在流连于历史和现实之间时,常常会有不可遏制的愤怒,和悲伤。
张青松
“李军长”野史
李鸣曙
“李军长”名叫李资深。
本文不记录李资深完整的人生,纯粹是本人在与老人日常生活相处时捕捉到的一鳞半爪,有些因时日过久已近漫漶,难免错讹;有些还带有传奇色彩,所以称为“野史”。
李资深(1908.4——1991.8)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爷爷共五兄弟,李资深排行老大,我爷爷老二,还有三个弟弟。我爷爷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大同镇一个大地主的佃户。长年累月辛勤劳作,积劳成疾,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
因为李资深和爷爷这层关系,李资深释放回家后,身边的子侄辈中,我父亲是教师,算是个文化人,他很多与外界应酬的事要依赖我父亲。因此湴泥冲修水库移民时,他特别向公社要求无论移民到哪,必须带上我父亲。考虑到李资深还有公职,经常要去市里参加会议,市政协的领导也经常与他有互动,所以就安排在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铎山公社花桥大队。这样我家就与李资深家成了邻居。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政治空气仍很紧张,李资深对过去的事仍然三缄其口,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年岁的增大,忍不住好奇心驱使,大家就喜欢向他打探一些过去的事,有时他也透露一些,也就有了以下这些故事。
后排右为李资深,左为李资深表弟,解放前任其秘书。中右为其妻子,中左为其二弟媳。小孩为其孙子。照片及其说明由本文作者提供
1.“李军长”的由来。
李资深是1975年12月经毛主席批准释放的最后一批国民党高级战犯。李资深早年投军离家,戎马倥偬,与家人联系很少,家乡的人只知道他当了国民党的大官,但不知什么职务。1975年正是电影《南征北战》风靡城乡的时候,电影中的李军长长相精干,在某种程度上与李资深有相像的地方,而且相传李资深也是与解放军作战坚守一座山头,最后在山头被俘的。《南征北战》写的也是国共争夺凤凰山和摩天岭,因此大家一口咬定李资深就是电影中的原型李军长。李资深借助《南征北战》在乡村的传播,四邻八乡就知道铎山湴泥冲有个李军长,方圆百里的人们络绎不绝赶到湴泥冲来一睹李军长的风采,好奇心驱使人们千方百计想从李资深口中套出更多的战争细节。政治空气的严酷,加之他也确实没看过电影,不知电影内容,面对形形色色来访的群众,李资深只谈自己过去的“罪恶”,一个劲地夸共产党和毛主席的伟大,对访客的任何提问,要么微笑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政治环境逐渐宽松,有人一直刨根究底。说到《南征北战》的张军长和李军长是如何的狼狈不堪时,可能是气不过,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资深说了一句:“国军也不是那么不堪吧”。于是大家更认定李资深就是电影中的李军长。电影中李军长那句“请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更是被反复模仿。实际上李资深的最后最高职务是国民党交警总局第八总队总队长,领少将军衔,但属蒋介石嫡系。
2.“半仙”指点人生路。
李资深年轻的时候,正是中国新旧交替、风云变幻的年代。前有辛亥革命,后有北伐战争,紧接着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军阀势力此起彼伏,政治人物轮番登场,在其背后角力的当然就是枪杆子,因此,从军既是那个时代热血青年实现人生理想的终南捷径,也是报效国家的必然选择。李资深两度从戎,深深刻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
李资深第一次投军是1928~1930年,是跟随自己的舅舅梁炳燊(桂系副师长),在国民党第八军十二师独立旅任文书、书记、办事员。后来,蒋介石以梁炳燊反蒋拥桂的罪名将其杀害。李资深一怒之下,扶柩将舅舅送回原籍,不再归队,就在如今的涟源三甲受聘两个完小任教。三甲是李资深舅舅的家乡,也是岳父(其实是大舅)的家乡。过了两年平静的生活。三甲有个算命先生,号称“梁半仙”。一日,李资深百无聊赖,步出学堂,来到“梁半仙”居处,见“梁半仙”端坐堂上。李资深也是年少心性,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半仙’,你算一下,我家里今天中午吃什么?”“梁半仙”竟然没有推辞,掐指一算,慢吞吞地说:“今天你阿娘因为要敬菩萨,搞了三个菜,一个肉,一个鱼,还有一个素菜。不信你可以回家问问看。”李资深闻言起身便走,回到10里外的家里,一问母亲,果然如“梁半仙”所言,心中大为称奇,火速赶到“梁半仙”家里,纳头便拜,报上生辰八字,求大师指点迷津。“梁半仙”也不谦让,默思半晌,然后说:“此非久留之地,必须行走东南。”李资深问:“去哪?找谁?”“梁半仙”说:“你只管出去,自然有人找上门来。此后10余年顺风顺水,必行大运。只是……”像所有算命先生一样,说到高潮处突然来个停顿,默然不语。李资深自然更是又急又奇:“怎么啦?”“梁半仙”说:“十多年后在北方会有一桩奇怪的事发生。”李资深急不可待:“什么事?”“梁半仙”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微笑不语。经不起一再恳求,说了句“不过晚年会好。”
许多年后李资深和我说起这事时,还连连啧啧称奇地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北方那桩奇怪的事是什么事,如今想来大概是我在河北昌黎被俘。没想到晚年被人民政府特赦,又有工资,确实很好”。每当说到这事,老人脸上会漾起孩子般的笑容。
辞别“梁半仙”,辞别教师工作,李资深竟不管不顾来到长沙。他认定两点,第一点,“梁半仙”的话语含玄机,比较乡村教书,肯定有道理。第二点,大城市的机会比小地方多。来到长沙后,找家旅店住下,晚上睡觉,白天便在大街闲逛。第一天过去,没什么。第二天过去,没什么。第三天正在意兴阑珊之际,忽然一个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在当兵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朋友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大街彳亍,当即问他在干啥。李资深于是把自己离开了部队,回家教了两年书,现在辞了职,什么事也没有的情况说了一遍。朋友兴奋地说:“回来吧,回来吧,现在部队急需有文化的人”。这样,李资深再次踏上了投笔从戎的道路,开始了他的开挂人生。朋友介绍他先在湖南陆军干部学校受训,两进黄埔(第一次在中央军校长沙分校受训毕业,第二次在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第八期受训)。从连长干起,担任过国民军军委会别动军司令督训处上校科长、国民军别动军重庆干部训练班上校大队长,期间参加军统。后任国民军财政部税警第十团上校团长兼浙江台州军警督察处处长、国民军中美合作所第八训练班上校总教官、上校训练组长,直至国民军交警第八总队少将总队长。
在李资深的军旅生涯中,两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参加过台儿庄大战。台儿庄大战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名将荟萃指挥的一次经典战役,历时1个月,我军伤亡虽然达5万余人,但毙伤日军1万余人。这场用尸体累积起来的战役,极大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坚持抗战的信心,极大地改变了国际社会视听。是抗日战争爆发以来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军人的崇高职责和神圣使命就是保家卫国,哪怕喋血沙场,亦当在所不惜。李资深躬逢其役,既使其爱国情操得到了一次极大的激发,心智得到了一次极大的磨砺,战争指挥艺术也得到了一次极大的熏陶。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次战役,老人脸上始终掩饰不住一个亲历者的自豪。
第二件是1941年4月,日军进犯浙东沿海,突破海岸防御阵地,台州(今临海)失守。当时李资深正在此驻防,他指挥部队与日寇展开殊死搏杀,最后歼敌800多人,收复台州,取得临海战役大胜。这是李资深单独指挥的一次战役。1941年正是抗日战争进行最艰难的时刻,此次大胜,无论是对正在进行的战争还是对李资深的人生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此时的李资深年仅33岁,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为纪念此役胜利,他挥笔写下了“海阔天空”四个大字刻在台州名胜马头山的悬崖峭壁上。斯人已去,但风流并未雨打风吹去,“海阔天空”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至今仍在那悬崖上与潮汐同起伏,与涛声相唱和,与海天共长啸!
3.痛恨贪腐,爱惜羽毛。
洁身自好,不爱财,是湴泥冲人对李资深的一致评价。从两件事可以看出李资深自持之严。
一件事,李资深不积私蓄,不置田产,不讲排场。他的家人仅靠几亩农田出租维持生活。作为老大,有4个弟弟都在家种田,而且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解放以前没沾过他任何光,解放以后还因他受尽了歧视。李资深得势之时,公务之余,回家省亲,从不兴师动众,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与之比较是同村另一个名叫李资藩的堂弟,仅担任过湖南省的田粮局长(团级),为国民党某部编制,利用其负责军需之便,虚报冒领,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花钱如流水。讲排场,摆阔气,每次回家呼朋唤友、不问亲疏,必做三天流水席。解放时逃去了缅甸的景栋。几十年后老一辈人私下仍津津乐道。不过李资藩也做了一件好事,为院子里修了枇杷井和去往枇杷井的石板路。那气派远近闻名。况且修路架桥是中国人衣锦还乡的美德,因此也赢得了乡里的口碑。反观李资深,虽然官做得大,乡里都无受益,有人还颇有微词,只是李资深不以为意。
另一件事是治军甚严,痛恨贪腐。据传他手下一个中队长,利用职务之便作奸犯科,做盐运生意赚了不少钱,家藏银元无数。后东窗事发,李资深责令军法处严肃查处。军法处只判处中队长10年徒刑,上报李资深。李资深认为量刑过轻,发回重审。中队长太太送以美色,贿以金钱,李资深不为所动,最后将犯罪分子法办以儆效尤。
4.命运早就天注定——“北方奇怪的事”。
昌黎,位于河北东北部,秦皇岛西南部。东濒渤海,南接乐亭,西隔滦河与滦南、滦州相望,北邻卢龙,是东北南下京津、连接海路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回顾李资深的军旅生涯,大部分时间均在南方活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1946年国民党与共产党在北方的激烈争夺即便开始。当年11月,李资深的交警第八总队由京沪路调至冀东接替美军及河北保安师,用于塘沽-唐山-山海关之线的护路和开滦护矿守备。随着国共对抗的加剧,形式急转直下,至1947年冬,第八总队的防区又突增了三个交警总队的兵力。李资深从兵力的陡增和政要的密集到来感受到大战正在逼近。首先是蒋介石亲至北平召集华北师级(包括交警总队长)以上的将领谈话,面授机宜。1948年春,又派上官云相、吴奇伟等高级将领乘铁甲车到华北和东北视察,路过昌黎时,召集总队长以上将领到车上谈话。6月23日上午,锦州东北副剿总范汉杰又来到昌黎,召集昌黎部队官兵训话。当李资深想留范汉杰吃中饭时,范坚辞不受,于下午1时30分匆忙搭火车离开昌黎,去了秦皇岛。敏感的李资深感到了情势的严峻和不妙,于是秘密交代有关人员订出走的火车票,没想到午后4时许接报,铁道已被解放军破坏,火车已不通。赶紧订机票,机票也订不到了。
眼见金蝉脱壳已无可能,于是只好作困兽斗。李资深立即部署部队按预定计划进入指定位置,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宣布全城戒严。
当晚7时许,城南就发生了战斗,接着城东、西两侧小高地相继响起枪声,这一晚双方战斗了一通宵。第二天(24日)拂晓,激战开始,进攻与反击异常惨烈,死伤甚众。
李资深深知这次身陷重围,但毫无惧色,反而决意死战。在这种心智之下,战斗陷入相持之态。包围战拼的就是消耗,武器弹药粮草的消耗。李资深困守孤城。此时的蒋介石大势已去,自顾不暇,怎还会想到昌黎的李资深?几日下来,颓势日显。顽固的李资深看到解放军的攻势越来越凌厉,而抵抗的枪炮声越来越稀落,知道颓势无可挽回,决心以死殉国,实现一个军人的最高使命。此时的指挥部已退守至一座山上,正当他作此打算的时候,山下的枪声突然停了下来,双方似乎进入休战状态。这样一连几日,解放军围而不攻,国军自然也无力突围。翌日,突然有人来报,解放军有人来见。李资深听说后把人迎到指挥部,通报姓名,原来是解放军指挥官王首道。
王首道是来劝降的。李资深说,接下来王首道与他谈了三天三夜。印象最深的是王首道跟他说:“蒋介石是浙江人,毛泽东是湖南人。我是湖南人,我就跟着毛泽东干。你也是湖南人,为什么不跟湖南人、偏要跟一个浙江人干呢?”见他思想不通,最后王首道留下了自己的通讯员,说,再等他三天,哪天想通了,就让通讯员下山传话。
每次说起这段往事,李资深嘴角总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微笑有对王首道的尊敬,也有自己作为军人无怨无悔的坚守。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老头子对我不薄。哪要三天,三分钟都不要,战场上见。”只是国军当时已是大势已去,苟延残喘,所以休战一时是一时。三天之后,战事重开,当解放军逼近国军指挥部的时候,李资深万念俱灰,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这时身边的警卫夺下他的手枪,把自己的衣服给李资深换上,拉出指挥部,混迹在乱哄哄的俘虏队伍中。
被俘之后,解放军一直在寻找国军高级指挥官的下落。一天,战俘在劳动聚集时,一士兵买了一条黄瓜,自己不吃,掰了一半给李资深,见李资深吃下后自己再吃剩下的半条。解放军战士见此情景,顺藤摸瓜,终于知道了他是昌黎战役的最高指挥官,于是将他先送到热河赤峰解放团,不久转到黑龙江哈尔滨东政解放军官教导第五团高级第一队。1953年11月,投入哈尔滨监狱劳动改造,直至1975年12月成为政府释放的最后一批国民党高级战犯。
世事就是如此出奇。十余年前,“梁半仙”既算定了他大红大紫的人生,也预言了会在北方发生一桩“奇怪的事”。因为半条黄瓜暴露了他的身份,被共产党投入大牢,又躲过了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也即躲过了死亡的劫难。在文革即将过去、政治逐渐走向开明的时候释放回家,先安排在邵阳地区政协任秘书,后来从邵阳地区划出一个娄底地区,下辖冷水江市。冷水江市成立了政协,又将关系转回家乡。在冷水江市政协担任常委,按月领取工资,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又应验了“梁半仙”那句“晚年很好”的话。似乎一切都有注定,一切都有命运安排。
回顾李资深的一生,他的黄金时代是1933年第二次从军,到1948年6月被俘,短短15年。他在狱中改造了27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竟然以身陷缧绁为多。他以一个农家子弟的身份,倔起行伍之间,15年的历程从一介书生成长为一个将军,除了那个年代的风云际会,也有蒋介石的知遇之恩。第一次弃甲归田是因为舅舅被蒋介石杀害,第二次投笔从戎可以说一路飙升,所以他骨子里对蒋介石是感恩戴德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政治开明以后,他虽然对共产党的政策和贡献非常认可,对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家不吝赞美,但提到蒋介石的时候,从不掩饰自己的尊敬之情。言谈之中,他从不直呼蒋介石之名,总是称之为“蒋公”、“校长”、“老头子”。“老头子”是我多次听到的一个称呼,年少时很是费解,以为是李资深对蒋介石一个很普通的称呼。多年以后寻思,似乎并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国民党从发迹到兴起,就和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老头子”的称呼本为青帮内部徒弟对师父的称呼。联想1922年之前,蒋介石在上海做买空卖空生意时,就拜青帮大佬黄金荣为“老头子”,投拜师帖。蒋介石一辈子行事都带有浓厚的帮会色彩,与青帮有扯不清的瓜葛。相传1947年,黄金荣80大寿,正值国共两党大打内战的时候,蒋介石诸事繁忙。本来黄金荣在蒋介石从广州北伐到上海时,早就把拜师帖奉还给了蒋总司令,但蒋介石对黄金荣一直尊崇有加,黄金荣每年过生日,蒋介石都会问候。没想到黄金荣80大寿这天,蒋介石不但亲自赶来,而且一进门,以一国元首之尊,直接跪下磕头。可见蒋介石身上帮会的血液浸润之深。当年的李资深与蒋介石关系密切,称呼蒋介石为“老头子”,个中深意不得而知。一次,一个访客好奇地问他见过蒋介石没有,他哼了一声微笑不语。事后他跟我说,那人提的那问题太小儿科,不屑他回答。他说,“我就是老头子身边的人,我的部队全系美式武装,是国民党军队中最精锐的。”
5.杯弓蛇影的“特务”魅影。
1975年李资深释放时,政治空气还是很紧张的,农村的阶级斗争口号从未消停过,帝国主义亡我之心、蒋匪反攻大陆的宣传从未停止过。李资深虽然被政府释放,而且享受各种优待,但在那种高压的政治气氛下,仍是一个敏感的人物。一方面,四乡八邻的人们抑制不住好奇心,大老远跑到湴泥冲的缵绪园来一睹“南征北战”中“李军长”的风采。另一方面,基层组织又时刻担心“美蒋”特务上门联络。监视的眼从来没有闭过。李资深当然知道政治的厉害,所以对于上门求见的人,除了大肆宣讲共产党的伟大,社会主义的成就,就是悔过自己的罪行,每隔几天他就会跑到大队部和公社报告自己的生活情况。大概是临近年关的一天,那天天气晦暗,来客很少,难得的安静。下午4点左右,突然闯进一名男子,落座之后首先一阵沉默不语,突然问起李资深过去从军的事,打过什么仗?认识些什么人?哪些人还在?哪些人去了台湾?一连串的问题让李资深感到这个访客不寻常。他按惯常的套路避而不答,而大谈特谈其他的事情,可访客对李资深谈的似乎不感兴趣,只揪住自己的问题不放,这样主客之间就出现了尴尬的对视和沉默。来人一会把头埋在双手交叉的胸前,一会又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李资深。双方相持到下午6点,此时天色已晚,来人似乎没有起身走的意思。李资深借口上厕所,从后门出来,跑到我家和我父亲说了这件事,并要求我父亲想办法支开那人。当父亲陪着李资深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人已不知去向。叔侄二人商量,不敢怠慢,当晚就跑到大队部报告此事。大队干部当即就认为有“美蒋”特务嫌疑。据说第二天大队报告公社,公社请示上级,上级指示密切关注。公社要大队每天派两名民兵对李资深进行监护。于是“美蒋”特务上门联络李资深的消息又在民间神神秘秘传播开来。事情最后究竟是怎么水落石出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美蒋特务,而是利民煤矿的一个普通工人,因为好奇,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李资深的晚年过得很平静,也很幸福。应该说政府对他很优待,政治上一直兼着冷水江市的政协常委,好像到80高龄才辞去;经济上一直保持着较高的工资水平,逢年过节市政协还会派专人慰问;医药费基本能全报。生活上把他身边的一个儿子照顾在花桥的“菜农队”,相较种田的农民有较好的收入。考虑他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还把他在浙江的一个外孙女安排在冷水江就业。晚年生活他一方面利用自己的人脉,对台湾的故旧写了大量的对台广播文章,多次受到上级部门的表彰;另一方面他拾起了年轻时的雅好,每天练练书法。李资深的书法造诣较深,可谓五体皆能,尤以行楷见长。他以抄写毛泽东诗词为乐,常常写上五体为贴,送给亲朋好友,可惜彼时书法未成风气,老宅又翻修新房,散落民间的吉光片羽还真的难得一见了。
2024年1月北京
本 号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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