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
2020 年新冠大流行的那个春夏之际,有一天罗新走在空空荡荡的北大校园,意识到在北大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安静的燕园。这使他突然珍视起自己的办公室来,把这个过去主要用于堆书的地方收拾成可以工作的地方。同时,他也着手整顿朗润园岛上中古史中心前后两进的院子,侍弄起花花草草。
罗新 1985 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回到家乡湖北工作了几年,1989 年回北大读研究生时,没有回中文系,而是进了历史系,直到 1995 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后,罗新与人合著了《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后出版《中古北族名号研究》《黑毡上的北魏皇帝》等专著。
他真正为公众所知,是因为 2018 年出版了《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书中记录他背着包用 15 天走了元代历史上很重要的一条古道。时空交错,他试图辨认历史的踪迹,也努力认识和理解当下。这本书让罗新的写作有了公共性,获得了公众层面的关注。
罗新这几年开始减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次数,他坦言自己还是不太习惯做太多的公众发言和表达,更合适自己的方式是待在书斋里,“这也和历史学的学科特点有关”。在传统的理解中,历史学是一个和故纸堆相关的学科,似乎跟外界新近的变动没有太多关联。但在罗新看来,现代史学都是从问题出发的,而问题都是从现实来的。
罗新研究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在过去这段历史不太受人关注,在大多数人眼中,唐、宋、元、明、清这样持续时间长、文治武功更突出的朝代更具吸引力。罗新说:“只要我们把眼光从大一统的历史幻象、从帝王将相身上转移一些,就会发现这段历史特别有意思。”
罗新习惯从小的史料出发,找到更大的叙事,打破原有的“神话”。从《黑毡上的北魏皇帝》到最新出版的《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罗新让手里的史料变得鲜活而有力。在《漫长的余生》中,利用一方 20 世纪 20 年代出土的北魏宫女的墓志,他发现这个名为王钟儿的宫女背后是一个跌宕的大时代。
王钟儿一次又一次地卷入历史的大事件中,似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在罗新看来,个人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是帝王将相也没法做到,每一个人都身处历史中,无法抽离决定性的历史条件。
王钟儿的命运在历史中流转,历经了苦难,和当时的“子贵母死”制度纠缠在了一起。但是在罗新看来,自己和深陷苦难中的王钟儿迎面遭遇,并非仅仅为她的悲惨遭际所吸引,因为苦难本是人间常态。身为宫女的王钟儿,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弱者和边缘人,而关心弱者、为边缘人发声,正是当下历史学人的重要责任。
罗新在动身去四川陪 Paul Salopek 徒步的前一天,在线上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罗新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理想国 2022 年 7 月
《WSJ.》:《漫长的余生》其实是没有用故事的口吻来说王钟儿的一生,反而是把她放到了更大的历史环境当中,讲述其命运在历史中的沉浮。这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一开始以为是一本类似于《王氏之死》的非虚构作品,但事实上它不是,它背后有非常跌宕和繁复的权力在里边,怎么会采用这样的一种写法?
罗新:对于写历史的人来说,讲述不同的人物和时代,就会面对不同的材料,处理不同的历史资料。我猜想是材料和史实两个因素来决定我最后采用什么写法。
我面对的史料,比史景迁写《王氏之死》所面对的材料要更加稀薄,更需要特别的处理。史料中的故事本身是破碎的、零散的,直接铺陈材料是讲不出一个故事的。其次是史料缺乏细节,几乎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具体的故事。
这种情况下,我采用历史学的处理方式,那就是追随材料,以处理材料作为基本手段。读者看得出来,我不是在讲故事,我是在处理材料;材料处理好了,隐含的故事就显露出来了,材料能够透露的信息也就出来了。我不得不把讲述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因为如果不放在一个较大的背景下,材料本身过于稀薄,没什么可说的。
《WSJ.》:你的工作是发现一个被淹没在历史叙事中的人,还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存在于历史叙述中的人?
罗新:这个人在传统的历史中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墓志出土,我们完全不可能知道这个人。王钟儿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居然跟我们已经知道的历史、我们常常读到的历史里的许多人物与事件都有密切联系,这样,很容易把她放在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历史框架中重新讲述。
如果是一个跟已有的历史叙述毫无关联的人物,不管是出现在墓志、碑刻还是简牍文书中,我们也很难讲述她的故事,因为她和我们已有的历史认识难以建立起联系。而王钟儿是在我们熟悉的历史框架之中的,只不过被官方历史叙述抹掉了,现在我们只要把她的信息从墓志中提取出来,就看得见她与那个时代之间的密切关联,甚至因为她的出现,官方历史中本来已有的记载都会呈现出另一种色彩。
《WSJ.》:王钟儿更像是这一段大历史的一个注脚,她面对宏大历史时是无力的。但她跟大冯、小冯、北魏皇帝,都有非常微妙的联系,你觉得这是一种巧合吗?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讲,我们背后是否都有一个宏大的历史存在,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去审视过这些东西?
罗新:我们能够讲述她的故事,是偶然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墓志,我们完全没法知道她的存在,跟她相关的故事也没有讲的意义。但是因为墓志,她出现在了历史中,看起来有偶然性。可是偶然性又连接着某种普遍性和必然性。她这样的人必定数量巨大,有很多,只不过我们知道得少,现在知道的少,今后出土材料增加,可能还会出现一些。
我在书里写到,除王钟儿之外,还有跟她人生历程相似的一批高级宫女,也因为墓志出土,而为今人所知。利用这些墓志,可以简短梳理这些人的人生,可以看到她们的人生轨迹都差不多,许多遭遇、际遇比较接近,她们的存在就从抽象的理论上的存在变得具体、实际和可以感知了。
从历史叙述的意义上,这些宫女是幸运儿,因为她们在宫女中的地位很高,高到死后会有制度性的保障有人为她们做墓志,予以隆重的安葬。宫中宫女那么多,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留下墓志的。作为历史工作者,我们遇到这样的材料,不应该轻易放过,因为太难得了。
所以我觉得这个故事不讲不行,我必须要围绕王钟儿把这个故事讲一下。讲这个故事,要处理很多材料,当然必须严格遵守历史学的学科规范来处理这些材料。
《WSJ.》:王钟儿在面对宏大历史的时候,能动性其实是很小的,她只能身处其中沉沉浮浮。在某些特殊重大历史时刻,面对庞大的历史,作为个体的我们有所谓的掌控力吗?
罗新:日常生活,特别是现在的日常生活,制造了一个假象,让我们觉得自己在掌控自己的生活。其实从个人与时代、个人与国家、个人与集体的角度来看,在权力高度集中的社会,多数情况下,个体掌控自我命运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没有可能存在。几乎没有多少例外,甚至那些看起来位高权重的人,就像我在书里写的皇后、皇帝,他们的掌控力也是有限度的,他们也被时代所推动,他们做了很多重大的决定,但是这些决定的后果,并不完全是他们所期待、所预想的,时代与命运并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追逐权力、掌控权力的人,最终可能为权力所吞噬。书中所写的孝文帝、大冯等等,都是这样的。
日常生活的假象,到了某些时刻,比如刚才你说的那种重大历史转折,那些时刻、那些关头,真相涌现,让你把以前的假象撇到一边。
《WSJ.》:你如何理解这种无力感?当你看到现实生活中有这么多苦难,包括王钟儿的命运,你会怎么面对和排解?
罗新:看到苦难不难。只不过,生活的假象使我们有时候对苦难视而不见。我们更容易看到神话般的假象,比如有人如何如何得到了财务自由。过去十几年,似乎有太多这种假象,很容易刺激我们内心深处的道德弱点。
但是人生总会给你机会,让你有机会反省,让你把这部分假象放下,让真相显露出来。《圣经》里的话:“真相必给你自由”,它不是说“真理给你自由”,而是“真相必给你自由”,truth sets you free。当你看到真相,过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就先放下了。今天中午还听一个朋友说,我要努力在三五年之间实现财务自由。说得好像在自家院子里挖古代宝藏一样。总在梦境里是危险的。这几年就有了一个机会让大家看到现实。真实的现实才是有意义的,真想获得自由就得依靠真相。
看到灾难、看到苦难不难,难的是在灾难之中看到人们的生存意志与人性的力量,在苦难中还能保持人的尊严,还保有对自己的尊重、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爱,有道德底线。看到这些才是比较不容易的。
表达苦难不是目的,让我们意识到苦难中的人仍然是有人性的人,才是有意义的。在苦难中收获善意。人性深处的善,它的出现哪怕很偶然、很短暂,也是伟大的。
《WSJ.》:中国人有一种朴素的观点,觉得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再忍一忍,甚至也会笃定明天会更好。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段黑暗是靠“忍”和“熬”过来的?
罗新:某些特定的时刻可能确实是可以熬过来的。抗战时期,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是 8 年,那就就更好熬了,因为可以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在 1941 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有可能要赢了。但在这之前,其实大多数人大概不知道会赢,甚至不相信会赢。1941 年 12 月底以后,人们知道只要撑着,日本最终是要失败的。在那样的时刻,就是要混一天是一天,因为最终会熬过去的。如果我们在秦代,竟然知道秦始皇活不过他在位的第 36 年,也就是知道他会死在哪一年,那我们就等着。
对于普通人来说,在困难、危险的时刻,忍无可忍,忍那些不能忍的东西,是人性的一部分。当然,人性也让我们在某些时刻放弃忍耐,以更加尊严的方式结束生命。和忍耐、承受苦难一样,必要的时刻放弃忍耐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有时还是很光辉的一部分。但也许更重要的是,人性中那些让我们忍胯下之辱、忍不可忍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度过那些最危险、最黑暗的时刻。那些时刻过去了,可能情况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只不过从历史的角度,我们不能设想这个时刻一过去,什么都会好。那不一定的。但人有一种信任事物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天性。每个人对好的定义不一样,所期待的图景不一样,在各自认定的“好”之间可能会有矛盾。但是,只要我们都往那个方向想,大多数人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会以各种方式对未来的出现构成影响。
弱者当然都是无力的,这没有问题,我过去这样想,甚至也这样认识历史。这几年非常鼓舞我的是詹姆斯·斯科特的作品,《弱者的武器》《逃避统治的艺术》,我觉得很棒。按照他的论述,弱者的抵抗与反抗,哪怕只是想法、情绪,都会影响历史,都会为促成未来的历史走向发挥作用。
我不认为这只是迷魂汤,是为了让人高兴。我相信这个分析本身有很深刻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对未来怀有某种哪怕是显得天真、幼稚的幻想,也是有意义的。
《WSJ.》:在现代历史学的观点里,历史是被人塑造的,历史是叙事、是话语,真相是难以寻觅的,或者说是需要考察、分析才能得到的,你怎么看待这样的说法?历史有没有一个真正的确定性?
罗新:我们可以说得更清晰一点。如果说历史指的是过去发生的事,过去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不能在场了,无法穿越回去,也无法重新经历;我们更不可能体验全景式经历,像上帝一样看到每一个细节。即使能够穿越回去,也只能站在某一地点,以某一视角观看历史,能看到的只是一个角度的历史,不可能看到所谓的历史全貌。
所以过去当然是确定的,毫无疑问,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是确定的、唯一的、不可改变的。但是,我们无法看到过去。我们认识过去,依据的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各种碎片化的证据,一段录像、一个讲话、一份文件,一本日记、一张报纸,或当时所写的历史。我们靠这些材料来认识并书写这段历史,这些材料只是史料。
我们看不到过去,但我们能看到史料。史料是碎片化的。历史学训练如何处理史料,对史料做各种各样的分析、研究、论证,之后拼在一起讲述一个有意义的故事。史料自己不会说话,研究者让史料说话,用史料编织过去的某种景象。当然,这个景象不可以等同于过去,它只是我们想要讲述的过去(的一个面向)。
不同的研究者,根据不同的碎片,讲述在各自眼里不同的过去,这些讲述我们就称之为历史叙述。叙述本身是多变的、流动的、自相矛盾的、各种各样的、随时会有变化的,因此一定不是客观的。所以,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不是客观的,因为它是一种叙述。
只不过,历史学有一个严格的技术规范来保证我们不乱说。主要看你怎么使用材料,是不是选择性使用证据,是不是改变了、甚至编造了证据,是不是对反证视而不见,以及,证据与证据之间是不是有你所说的那种逻辑联系。这些规范使得我们讲述的历史,会受到同行的审查。如果你讲述的历史是胡扯的,别人马上就看出来了。
多样化的历史才是健康的历史。讲述不同的历史,是因为大家用材料的方式不一样,当然也可能见解、见识、境界不一样,关心的问题不一样。健康的历史一定是多样化的历史,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历史。时代的最强音是:多样性是唯一真理(Diversity is the only truth)。
《WSJ.》:在中国人惯常的理解中,觉得读历史是为了以史为鉴、关照当下,历史真的有这样的效应吗?历史研究或者历史写作,是有可能对现实予以关照的吗?
罗新:人做任何事情,做任何决定,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决定,劝说、鼓动别人的时候,理由与依据都是过去,都用历史来为自己现实的决定背书。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昨天的、前天的,都是过去,都是历史。人类的思维方式是历史式的,喜欢用这些形象的、关于过去的、经验性的东西,作为基本的思维材料。
历史因此很重要。你想总是用历史来想问题,你想得怎么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用的历史怎么样。
历史学训练我们正确地使用历史当作自己的思想素材。要让思考变得健康,就得使用健康的历史素材作为我们的思考基础。所以历史学的训练,主要是检查证据,检查你是不是正确地依据了历史。
《WSJ.》: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民间文本会和官方的文本产生对冲,这让我想到了民间史和官方正史之间的张力。历史上,民间文本曾经扮演过怎么样的角色?
罗新:这个词值得讨论一下,全世界各种文化中很少有正史、野史这样的概念。中国非常重视历史书写,国家权力干预历史的强度独树一帜,所以这类概念就特别突出。
正史的这个“正”字好像带有了道德性或合法性,近代以来,把正史这个词里隐含着的道德性放大了:“正”面对着的反义词就是“邪”、“歪”,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
所谓正史,就是官方控制的历史,是官方书写、审核通过的历史叙述。作为现代人,我们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讲述历史的权利,甚至也有这个义务。你有义务书写你们家的事和你自己的事,这怎么能叫“野史”呢?为什么要用“野”这个字呢?
其实“野史”就是历史,是你的历史。希罗多德写历史,就叫希罗多德历史;如果是你写的,那就叫你的历史好了。你的历史,是你自己经历过的、你自己认可的并相信的历史。只有各种版本都存在的时候,历史才是健康的。
在一些人看来,中国有伟大的史学传统,有二十四史,有编写正史的传统。换个角度看,中国有官方干预和垄断历史叙述的传统。可是,现代社会不能再这样了,从中华民国建立开始,已经不再是皇朝史了,是共和国时代了。
我们对自己的历史有责任、有权利。不要怀疑你写的历史有没有意义。你写的历史就是你自己,你的价值只在于你说的历史,你的价值你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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