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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名将全祖凯轶闻

湘军名将全祖凯轶闻甘建华一带路者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说:“瞧!不远了,不远了,就在那个山头上”。于是,我们拖着皮鞋,喘着粗气,攒劲往高山上爬行。

甘建华

带路者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说:“瞧!瞧!不远了,不远了,就在那个山头上。”

于是,我们拖着皮鞋,喘着粗气,攒劲往高山上爬行。风愈大,天愈冷,道路愈难行,四野的空气愈清爽新鲜。我们已经不知道城市在何方。

这是戌戍年正月初四,我们一家三口在茅洞桥拜年,听舅舅说知道镐大人全彰镐的墓地在哪里,且又是我的母系全氏先辈,于是萌发了前去拜谒的念头。舅舅一听我们有此闲情用心,乐得凑趣助兴,陪同着驱车来到十几里外的八石村。途中所见人物皆着时尚新装,大屋小冲不时响起迎送客人的鞭炮声。山峦叠嶂,层林尽染,偶有几枝腊梅探头探脑,想起南宋诗人李曾伯描写衡阳道间所见:“雨后春寒冽,山前夕照斜。身犹寻垒燕,声杂宿林鸦。过岭尚十里,隔村能几家。毋嫌茅店恶,窗下有梅花。”

八石村部所在地,八石完小也在这儿,早先是镐大人的屋场增福堂。昔日飞檐斗拱的华堂豪宅,二十多年前被全部拆毁平整为操场。这儿海拔114米,比茅市镇上高出26米,但在乡民的言谈中,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镐大人生长于斯,归葬于兹,出生地是山后一里多路的文吉皁(音zào,山凹之意),安息处是塘前远处的官家岭,可见其对故园山水的千般挚爱。

村主任名叫全春香,四十多岁年纪,一望而知是个能干婆。听明来意,兴高采烈,赶紧让人找来全氏五修七摊家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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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后来查找到的各种资料,得以勾勒出镐大人的基本面貌。谱名全彰镐,官名全祖凯,字文林,别号翊臣,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壬辰九月十六日,殁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正月十六日,历经宣宗、文宗、穆宗、德宗四朝,享寿66岁。早年投奔湘西田兴恕部,后为晚清重臣李鸿章部属,曾受到光绪皇帝陛见,与曾国藩、左宗棠、骆秉章、刘长佑、劳崇光、张亮基、沈宏富、刘昭岳、岑毓英、丁汝昌、张之洞等当世一流人物皆有过从。转战边关海防三十余年,屡有战功殊勋,历授贵州镇远、云南昭通、腾越、山东兖州四镇总兵,赏加刚勇雄勇骧勇叶普铿额巴图鲁名号,附带军功加三级,议叙一等军功加三级,纪录十次,钦敕花翎记名提督,诰授振威将军(从一品)。

巴图鲁是满语“英雄”和“勇士”的译音,明朝时女真人始用此称号,后成为清廷赏赐有战功之人的封号。就我所知,清季衡阳人赏加巴图鲁勇号者,最初是衡阳渣江彭玉麟,先为湘军水师提督,官至兵部尚书,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湘军四大领袖;再就是茅洞桥泉水江段起“(同治)二年,克鄱阳、彭泽,给瑚松额巴图鲁名号”;还有耒阳坪田村曾官乌鲁木齐提督的刘厚基和堂弟刘厚填。刘厚填也曾诰授花翎记名提督、振威将军,衡山新桥黄泥町唐星照(“一代女魂”唐群英之父)、衡阳头塘陆家新屋陆成祖、段起之兄段华亦获这两项封赠。

我们经老屋皁培德堂迤逦而上,只见山山岭岭零散的油菜花地,就像云端上一块块金黄色的锦缎,在风中招展散发沁鼻的馨香。沿途茂林修竹,飞禽走兽,村落人家,移步换景,人与自然相处如此和谐,天地间的风光美不胜收。而我们从衡阳来的路上,却很少见到这般绮丽的景致,奇怪这儿的节令怎么会比平川地区早。途中右侧有一个很大的山冲,年前被火烧得遍体乌黑斑驳,说是水皁放羊人家之所为,将枯萎的茅草烧过后,春夏会生长得更加青翠茂盛。在高高的山头上,有一方几分田的残荷,藕尚在塘中未被挖出来,既有西洋油画的表象之美,又有不拘一格的中国禅风意境。

再往前行百多米,坡度渐次增加两米,比起衡阳湘江河边的石鼓书院,刚好高出60米。官家岭上茅草稀稀拉拉的,几十棵松树围绕着一片坟茔,地下便是镐大人和他的妻妾及族人。主坟头的碑显然不是茅洞桥的粉砂石头,而是温润如玉坚硬如铁,估计从云贵大山中运来的。墓罗围呈圆形,墓栏上浅浮雕象、鹿、鱼、麒麟等瑞兽,还有花卉、花瓶、竹子图案,技法娴熟,工艺精湛,栩栩如生。并立三通石质墓碑,碑上有顶,主碑和子碑顶为重檐顶,前檐宽大,主碑顶中间置宝葫芦,两端饰神兽鸱吻,碑文为阴刻皇帝诏书,字迹已经漫漶不清。碑文上端正中浅浮雕一条人头龙身图案,人双手叉头,目视前方。碑文两侧各饰两条龙,龙头互相呼应,形态逼真。碑文下端饰三条锦鲤,似跃龙门状。碑文的上下方及外方饰缠枝花卉纹,象征着花开富贵天地同春。左边子碑碑文阴刻墓主身份:“诰授振威将军全翊臣老大人坟墓。”右边子碑碑文阴刻立碑时间及立碑人:“光绪己亥廿五年六月吉旦,奉祀男蔚起立。”旁有墓联两副:“千载仪型传旧德;万重纶綍换新猷。”“熙朝宠锡光前代;梓里姱修启后人。”左侧是一品诰命夫人继配饶氏之墓,右边次配萧氏不见墓碑。

虔诚地向这位湖湘先贤叩拜过后,给衡南县文物部门负责人打电话,询问是否知道全祖凯及其墓茔碑文,回答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一时无语,只得请他们赶紧将圣旨拓印保存,免得风水将其磨蚀殆尽。回家再查省市县志史料,均未见其人其名——可叹一代威名赫赫的湘军猛将,竟然被家乡的浮云无情地遮蔽了!

著名作家、历史学家唐浩明说:“凡有史册,就一定有湖湘人群的身影。”

《贵州通志·宦迹志》载:“全祖凯,字翔(翊)臣,湖南清泉县(今衡南县)人。随田兴恕积功至总兵。”考之田兴恕(1836—1877),实则比全祖凯还小4岁,而且早殁21年,享寿41岁。其人生于湘西凤凰县麻冲,16岁入镇筸镇标,因在守卫长沙城时,与太平军作战机智灵活,得到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激赏,擢升为哨官(一哨百人,哨官相当于现在的连长)。浏阳告急,骆师爷左宗棠命田兴恕收拢湘西散兵游勇驰援,这就是天下有名的镇筸军缘起。因为一举击退太平军有功,被左宗棠封为“虎威营”,后来又被曾国藩命名为“虎威常胜军”。

全祖凯初随田兴恕赴江南征战,事功首见于《左宗棠全集·奏稿九》,其中两处提到全祖凯的名字。咸丰七年(1857年)三月,湘军名将刘长佑在江西袁州(宜春)被太平军打得惨败,驻守万载的游击田兴恕率部前去助战。全祖凯时为拟保把总(清代绿营兵编制,统率百人左右),“怒马冲杀”于前,湘军此役大获全胜。初六日,“田兴恕见贼援厚集,急派全祖凯、毛克宽等率虎威军两营截之,毙骑马贼目一名”。

咸丰五年至同治十二年(1855—1873),贵州苗族张秀眉等率百万民众大起义,势力遍及150余州县,延续时间达18年之久。咸丰九年(1859年),贵州提督蒋玉龙因“不能申明纪律,致军心散溃”被革职,朝廷即令田兴恕署理贵州提督,翌年十一月正式委任提督,并诏授钦差大臣兼署巡抚,掌握了贵州全省的军政大权,其时才24岁。全祖凯得授贵州永安协副将,署镇远镇总兵。

同治二年(1863年),田兴恕因涉青岩教案和开州教案被罢职,朝廷任命沈宏富为贵州提督。沈宏富即著名作家沈从文的祖父,在江南与太平天国作战擢升副将,加云南昭通镇总兵,随同乡田兴恕入黔。全祖凯在沈宏富的麾下,以功擢升即接其任。据《贵州通志·宦迹志》载:“沈宏富奏办贵州东北两路贼匪,祖凯专任营务处。鼎山久不下,令祖凯统数营由石炭关毛坝进札山麓,断贼饷道。时老巢在湄潭,绕道来援,会营官刘名贵、周学桂等四营投贼,合攻中营。祖凯大败,妻小皆失。愤极,再率数营进。适沈宏富奉旨严责,自行督剿。复结降卒为内应。贼惮之。六月十五日,贼弃鼎山,城围始解。祖凯补昭通镇总兵。”沈宏富与田兴恕的关系密切,朝廷派员对其暗中监视,因此两年后主动请辞,定居凤凰古城。同治七年(1868年),因旧年枪伤复发去世,死时仅有31岁。其在道台衙门对面的中营街四合院,就是现在的沈从文故居。2011年3月18日,我与衡阳画家刘求存到访,感叹房舍依旧,将星和文曲星皆远去,岁月真的太过无情,天地草木亦为之悲泣。

民国时期云南主政者龙云、周钟岳,纂修《云南通志》即有十处提到全祖凯,不但赞其作战勇敢顽强,而且“所部严明纪律秋毫无犯”。全祖凯在云南战场上,曾有一胜一败引起我的注意。据《中国近代战争史(一)》记载,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刘岳昭督率所部湘军和新募黔勇两万余人,分三路向滇东北寻甸分进合击起义军。总兵全祖凯率部自功山进,先是小胜一场,嗣后久攻不下。翌年一月三十日夜,又遭义军火攻偷袭,部伍四处溃逃蚁散,云贵总督刘岳昭、云南巡抚岑毓英皆叹“寻甸失利”。《清实录·同治朝实录》疏曰:“全祖凯、贺联璧防守不力,并著查明,据实奏参。”《新纂云南通志》和《昭通少数民族志》,则分别记载同治八年(1869年),擢任云南提督留守四川的唐友耕率广武军6000人,会合总兵全祖凯等进剿义军,十月围攻鲁甸岩洞,十一月初八日进攻府属之黑石凹、五里坳、长寨、水营等处,杀声震天,尸横遍野,义军惨状不忍复述。

全祖凯的名字在《清实录·光绪朝实录》中多次出现。光绪三年(1877年)疏曰:“上年十二月间,昭通府属金沙江一带地方,有蛮匪分股滋扰大关厅、仁富乡等处,复有土匪乘机窃发,经署总兵全祖凯等督兵剿办,先后歼除,昭通一律肃清。”这表明朝廷并不糊涂,对其功勋给予了充分肯定。

《游蜀疏稿》是四川总督吴棠会同时任成都将军崇实、继任成都将军魁玉、四川提督胡中和等,于同治八年(1869年)至光绪二年(1876年)间,向清廷奏报关于平定川滇黔交界处回、苗、汉等民族民众动乱,及处理川黔等地教案的奏折底稿,学术界认为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书中也有多处提到全祖凯。

光绪六年庚辰(1880年),全祖凯由云南调防山东,着归北洋大臣李鸿章节制。“北洋口岸,南始烟台,北迄山海关,延袤几三千里,而旅顺口实为首冲。乃檄提督宋庆、水师统领提督丁汝昌守旅顺,副将罗荣光守大沽,提督唐仁廉守北塘,提督曹克忠、总兵叶志超守山海关内外,总兵全祖凯守烟台,首尾联络,海疆屹然。”(《清史稿•列传198•李鸿章》)是年九月初一日,李鸿章有函《复统领虎威军山东兖州镇全祖凯》,内容如下:“翊臣尊兄军门麾下:夙企英猷,未伸良晤,兹承惠翰,盛荷荩廑。就谂伟略勤宣,师祺集吉,引詹戎幄,允洽䵽轩。执事自滇徼量移,建麾东鲁之邦,辖境绥平,军民悦服。兹复督练虎威一军,扼扎东莱,为烟台后路声援。福帅倚重台旌指挥防务,借为海表长城。惟新军训练宜严,器械宜精。现虽进扎烟台,而该处口岸布置策应机宜,尤望豫为筹度,成竹在胸,临事必更有把握。此间津沽各口军情静谧,与东疆唇齿相依,俄约尚待徐议转圜,及此严整海防,于自强之道,固亦振兴之一机耳。泐复,敬请勋祺,统希台照。不具。愚弟。”(见《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顾廷龙、戴逸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从此信中可以看出,李鸿章用了“海表长城”四个字,对麾下一个总兵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晚清名臣、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曾一度对全祖凯产生误会,所幸旋即冰释。光绪六年十月初四日疏曰:“詹事府左庶子张之洞奏:‘调防登州之总兵全祖凯,新募之勇大半济南乞丐,土人有丐兵之嘲。’寻奏:‘全祖凯新募各勇,均有名册可稽,操练整齐,尚称得力。’”

光绪七年四月初八日之疏,则是明令“总兵全祖凯、蔡国祥新募勇营,着周恒祺酌量裁汰,以节饷需”,这也是清朝国力积贫积弱,中日甲午海战(1894年)即将开打的前夜。

我在幼小的时候,即不时听祖父玉林公和外祖父裕昆公念叨镐大人之名,这是茅洞桥人依其谱名的尊称。其人在当地的传说超过历代所有人物,甚至可以说扑朔迷离,莫衷一是。

曾有邑人网上发帖告白,全氏族人穿凿附会,说是全彰蒿早年家境贫寒,13岁时父死母亡,只得出外讨米叫化。年纪稍长,在归阳街上拜木匠为师,却又不是这块料,除了像程咬金一样会耍斧头,三年学徒期满无法出师:做桌子,桌子放不平;做风车,米和糠一起扬出去。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有人告诉他曾国藩在衡州招兵买马,准备平定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于是,他以恶作剧的形式给自己卜卦:背向将斧头摔到池塘里,如果浮起来就当兵呷粮,如果沉下去就投水自尽。斧头本来是铁打的,丢到塘里焉能不沉?孰知偏生意外,随手甩出去的斧头,不偏不倚砍中了池塘泄洪涵洞的木桩(一说塘中浸泡的瓜棚树木),可谓天不灭曹舍我其谁?蒿木匠走出茅洞桥,湘军得了一员虎将,居然官至山东提督。且不说这个民间演义如何拙劣,全彰镐错讹为“全彰蒿”,“山东提督”也是没影儿的事,单说“父死母亡”一项,便知纯系编造——因为家乘绝对不会记错,全宗屏夫妇可都是活过了古稀之龄啊!而且其家数代秀才,读书可是烧钱的事情,全氏家境殷实小康当在想象与情理之中,怎么会沦落到出外乞求遭人嗤笑的地步呢?

我对乡贤全祖凯的调查走访,得到了湖南省图书馆的帮助,尤其是衡阳市图书馆丁民主任的鼎力支持。他们先后搜寻传来《大清穆宗毅皇帝(同治朝)实录》《大清德宗景皇帝(光绪朝)实录》《清史稿辞典》《清史稿·李鸿章列传》《贵州通志》《云南通志》《娄山关志》《昭通志》《湘军记》《平黔纪略》《游蜀疏稿》《边城筸军》《清实录山东史料选》《中国近代战争史》《中华全二十六史·白话文版·第12册》等典籍,并一再赞叹全祖凯的确是湖南人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

全祖凯其人其事在家乡湖南,一方面文史学界罕有所闻,另一方面乡民杜撰各种轶闻,两方面情况都令人异常失望。据我考察揣测,此事需上溯光绪《湖南通志》。同治初年,湖南巡抚李瀚章倡修,后任巡抚卞宝第等玉成其事,曾国荃、郭嵩焘等编纂。是志同治七年(1868年)开局采访,十三年编辑,光绪五年(1879年)成书付梓,十一年刊竟行世。国人自古有“生不入志,活不入祠”的传统,因为入志、入祠并非自己生前个人私事,而应是其百年身后的哀荣。光绪《湖南通志》收录了罗泽南、沈宏富、田兴恕、段起、曾国藩等先烈,就连事功不及全祖凯、署寿春镇总兵保靖全玉贵(1832-1855)也入了是志。全祖凯当时在世,而且相当活跃,自然不能入志。民国时期,兵荒马乱,人心涣散,没有静心修志之处,湖南全省有分志无全志,各县很少有史乘。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曾经说过:“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历史的弥漫硝烟拂过之后,虽然迟来的我们,只是听闻前贤全祖凯的威名,亦可像陈独秀一样抱愧,并且“欢呼湖南人底精神”;或者像杨度一样高歌:“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我们惟愿以南蛮气质和士人精神,循着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等湖湘先哲的足迹,坚忍不拔地走出一条让后人敬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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