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二十一日,宋高宗从杭州凤凰山南麓的皇城銮驾出宫,经过朝天门,沿着御街,一路向北。
玉辂停在了秦桧府第门前。
眼前这座当年自己赏赐给秦桧的大宅,华丽气派,不减当年。
那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绍兴十五年(1145年)四月,宋高宗赐了一幢别墅给秦桧,地址:杭州望仙桥东甲第一区。
但宅子的主人,此刻已是气息奄奄,病入膏肓。宋高宗的心情不免有点复杂。
874年之后,2019年11月18日,周一早高峰,望江路车来人往。我站在当年秦桧家的地砖前,冷风吹过,秋叶凋零。
从绍兴八年(1138年)登上相位开始,秦桧独相时间长达17年之久,地位始终不变。他并没有利用“绍兴和议”签订以后所获得的喘息机会,辅佐高宗,一雪靖康之耻,而是君臣沆瀣一气,坚持奉行对金屈辱投降的路线,变本加厉地实行专制腐朽的统治。
关于秦桧的家,可能杭州人会觉得陌生,但说起它的另一个名字,你大概会叫:喔噢,原来就是“格的”啊(杭州话:这里)——德寿宫。
真正的老杭州,不会把此德寿宫当做彼德寿宫——韩国料理店。宋高宗56岁退休当太上皇,就住在德寿宫,也就是“北内”,一住25年,和凤凰山南麓的皇城“南内”并置,形成两个政治中心的特殊格局。
而中河、望仙桥的位置,自南宋一直延续到今天,成为在杭州城里确定德寿宫的准确参照。
从1984年开始,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德寿宫遗址进行了4次持续35年的考古发掘,历经好几代人,跑这条新闻的记者,也换了好几拨。而南宋临安城考古的目标,就是为了复原“临安城地图”,讨论当时的城市规划,这件事,可以用艰苦卓绝来形容。
从2017年开始的德寿宫遗址第四期发掘,如今仍在继续。当年,我做过一次现场报道,大家对德寿宫的布局,宋高宗的养老生活,已经很熟悉了,但很多人忽略了一件事,在宋高宗入住德寿宫前,这座房子的前业主,正是秦桧。
但是,秦桧旧宅的遗迹,目前能初步确定的,只有两处。
一处,就是我站着的地方。2006年,考古队员在这个凹池里,发现了砌成几何图案的方砖铺地,25平方米左右,大约一个房间的面积,保存得比较好,这些方砖正是秦府遗迹。
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二室主任王征宇说,今年,他们又从这里往外拓,但没有其他发现,也就是说,只保留了这么一点秦府的方砖铺地,因为破坏太严重了。
另一处,也是最近的最新发现:一个厕所,初步推测为秦桧家的。
沿着和胡雪岩故居一街之隔的中河走,转过杭州市方志馆(汪宅)的白墙,看到老鼓楼停车场的侧门,考古发掘一直在进行。工地被百岁坊小区包围,楼上的住户每天都可以看到这里的一举一动。
眼前几乎是夯土,德寿宫内的重要遗迹“小西湖”只露出了一个边角,大部分区域很可能就在小区房屋下面,要完整揭示,目前看来非常困难,这也是古今叠压型城市面临的问题。
德寿宫内“小西湖”的边角
厕所又在哪里?
看到那口大缸没有?王征宇朝前方一指——那就是厕所,在望仙桥的东北方向。
一口大缸突兀地立在一些方砖之间,看起来像现在酿酱油,或者做腌菜的缸。
王征宇说,大缸原来的位置其实埋在下面,上面有一部分结构已经被破坏,它被水长时间泡过后,就浮了上来。
怎么知道是厕所?
平平看过去,是感受不到的,如果俯瞰,就能发现这是一个蹲坑——当你读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是不是依然表示怀疑,真的?
不要怀疑。
补充几句厕所小词条。
中国的厕所,古代有几种叫法:屏、厕(亦作廁)、圊(亦作清)、圂(亦作溷)等等。刘邦在鸿门宴上开溜的厕所并不高级,等同于猪圈。而在室内,大家更熟悉“溺器” ,比如“虎子”。李零这样写:战国秦汉以来,古代称为虎子的溺器,出土实物多有之,壶口或作虎口形,或铜或瓷,有些还是金银器,奢侈豪华。唐以来,虎子改称马子,是避李唐先人李虎讳。宋代赵彦卫在《云麓漫钞》写过:“汉人目溷器为虎子。唐讳虎,改为马,今人云厕马子者是也。”
马子,后来引出了“马桶”。
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卷十三“诸色杂买”里记载:“杭城户口繁夥,街巷小民之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每日自有出粪人瀽去,谓之倾脚头。”
“马桶”二字赫然出现,“倾脚头”,就是收马桶,多么亲切的画面啊。
杭州考古发现的厕所很少,一只手不到。
2008年,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杭州吴山三茅(宁寿)观遗址,发现过一个厕所,但年代比较晚,晚清到民国,也是一个陶缸。南墙东部近地面处开了一个洞,墙体下面埋有一个夹砂陶缸,从形态上看,洞为排便设施,缸为盛便设备。
前不久,王征宇在杭州临安潘山遗址发现了一个五代吴越国到北宋时期的厕所,四周是墙,也是比较封闭的结构。门进来,就是前厅,上两步台阶,就上蹲坑了,底下也是一口缸,上面砌砖,形成一个蹲坑的位置。蹲坑不是直接放在缸上面,还建有斜坡,架在半个缸上面, 方便人蹲蹲,很符合人体力学啊。这也是目前杭州考古发现年代最早的厕所。
潘山遗址的厕所,右边这口下沉的缸就是了
现在的厕所,一个单间,前面一般有一块空地,后面一个马桶。秦桧家厕所结构,和潘山遗址的几乎一样,呈长方形,前面也是一块空地,后面是蹲坑,底下一口缸,就是马桶。南宋人拉臭臭也是拉在缸里的(南宋宫里人的马桶构造会不会比普通人豪华一点,目前尚无法得知)。
只不过,两只厕所缸的大小不同,秦桧家也是陶缸,比潘山的大一点,口径超过1米,“我们已经提取了缸里的遗物拿去检测。”
地砖材料也不同。潘山的厕所铺的是长方砖,秦桧家厕所铺的是方砖,等级高一点,但破坏严重。“潘山的蹲位还能看见,我们的蹲位已经没有了。”
而且,秦桧家发现左右一对,左右对开。难道是男女厕所?目前还无法说清楚。
“这只厕所的年代比德寿宫要早,为南宋早期,因为没有明确纪年,只能靠地层关系来推断,可能为秦桧旧宅里的。”
秦桧家到底多少大,文献没有明确的记载。
岳飞的孙子岳珂,写过一部记载两宋朝野见闻的史料随笔《桯史》,里面对秦桧老宅的地理位置,有过详细的描述:“朝天之东,有桥曰望仙,仰眺吴山,如卓马立顾。绍兴间,望气者以为有郁葱之符,秦桧颛国,心利之,请以为赐第。其东偏即桧家庙,而西则一德格天阁之故基也。”
1984年,临安城考古队正是在望仙桥到新宫桥之间的中河东侧,发现了一条南宋时期的南北向砖砌道路,就此揭开了德寿宫遗址的面纱。
望气者,就是风水先生,认为此地有“郁葱之符”——嗯,好到有王气。秦桧当然觊觎良久。
赐宅那天,宋高宗亲笔御书阁名:一德格天。把秦桧比作辅佐成汤建商灭夏的伊尹,以“天民之先觉”辅佐成汤,共同造就不朽功业。
我们都知道,宋高宗的过失和罪行中,最大的一条,就是与金人签订了屈辱的“绍兴和议”,杀害民族英雄岳飞。和议体制确立不久,宋高宗为维稳、吹捧和议体制——告诉大家这个体制对国家发展有多好,两人“同舟共济”,高宗放任秦桧专权,打击政敌,共同建立大型“形象宣传工程”。
比如,任何反对议和的人,一旦不服从,秦桧就给别人穿小鞋,包括万俟卨(音m� q� xi�)这样曾经最忠实的走狗。
南宋绍兴前期曾经做过宰相的赵鼎,因为力主抗金,坚决反对宋金和议,秦桧就把他一贬再贬,打发到了海南三亚的天涯海角,逼得赵鼎最后绝食而死。
再比如文字狱。
绍兴十四年四月,秦桧以防止有人借修史来诽谤朝廷为由,奏请高宗禁止私人撰史。高宗不顾立国以来允许私人修史的传统,立即表示同意,“(野史)尤为害事,如靖康以来,私记极不足信。”历史学家王曾瑜认为,绍兴体制下的绍兴文字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比较正规意义的文字狱”。
但是,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何忠礼却认为,宋高宗、秦桧搞文字狱的真实目的,与防止被俘虏北去的高宗生母韦氏,下嫁金朝贵族这一“宫廷丑闻”的传播有关。
秦桧独相以后,官方记载清一色都是歌功颂德之辞,用如今的话说,“彩虹屁”到肉麻的程度。
赐宅4年之后,宋高宗命人给秦桧画像,继续御笔题赞,几乎用尽最高级的形容词:“惟师益公,识量渊冲。尽辟异议,决䇿和戎。长乐温清,寰宇阜丰。其永相予,凌烟元功。”题毕,给朝臣展览一遍,然后藏于秘阁。
而府第东边的家庙,是高宗在赐宅第二年特许秦桧营建的,让他享受罕见的礼遇。
“高宗之所以选择了秦桧,因为他只能依靠秦桧,他急需一个言听计从而且有能力的权相帮助他巩固绍兴体制。面对抗议声浪,只有秦桧站在自己一边。所以,一旦有人反对和议制度,秦桧就是他的挡箭牌。”何忠礼说。
宋高宗
玉辂驻跸,皇上来了。
秦桧卧床在家,病中惊起,诚惶诚恐。
两人各怀心事。
秦桧去世前两个月,君臣还一起完成了一件“形象工程宣传推文”《先圣先贤图赞》。秦桧病得快起不了身,亲自为御制图赞与序文写题跋:“臣形留神往,泪尽辞穷。忧国有心,敢忘城郢之䇿;报君无路,尚怀结草之忠”,告别人世前,他依然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把自己塑造成鞠躬尽瘁的贤相,忧国忠君的名臣。
皇帝到底心里有没有数?
高宗是来探病的,他深知秦桧的日子不多了,一边继续恩宠一边也想探点虚实。
秦桧病重,依然以朝服相见,一旁站在秦禧。
秦桧无子,秦禧是秦桧老婆王氏的哥哥王㬇的庶子,秦桧当做养子,他一路窜升到知枢密院事,垄断修史权,负责全面洗白父亲和高宗的负面形象。
病床前,秦禧胆子很大,发问:“代居宰相者为谁?”
高宗这次果断,甩了一句:“此事卿不当与!”
此时,秦桧的亲党也正准备联名上书,请求让秦禧当宰相,不仅被高宗拒绝,回宫当日,高宗就命人起草秦桧父子一起辞官的制词。
高宗到底还是擅于玩弄权术的。十月二十二日,他宣布秦桧进封建康郡王,秦禧升为少师,同时又宣布两人解除官职,退休——致仕,这一招够狠的,而秦桧的孙子也一并免官。
得知一门被罢,这天晚上,垂死的秦桧一命呜呼,66岁。
秦桧死了,这座大宅被收回官有。
此时高宗什么心思?
高宗的猜忌心非常重,多疑。秦桧死了,他对杨存中说:我今天终于不必在这膝裤里藏上匕首了。
何忠礼说,高宗害怕秦桧之死会动摇宋金和议,威胁到刚刚稳定下来的偏安政权。为此,他竭力表彰秦桧“力赞和议”,赠申王,谥“忠献”,还替他的神道碑题写了“决策元功,精忠全德”的额名。
同时,他对秦桧一家在生活上又照顾有加。秦桧死时,高宗“面谕桧妻,许以保全其家”,所以孙子秦埙直到孝宗乾道年间,尚以侍郎在外宫观差遣,居住于建康府的豪华赐第,过着每年收取十万斛租米的生活。
绍兴二十六年三月,当朝廷借反对秦桧而反对和议的舆论兴起,高宗特别下诏严申:“讲和之策,断自朕志,故相秦桧,但能赞朕而已。近者无知之辈,鼓唱浮言以惑众听,至有伪撰诏命,召用旧臣,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以此向群臣表明自己恪守秦桧所倡导的宋金和议,坚决抑制抗战派势力抬头。
高宗一方面决心摈弃秦桧集团,但是,他又不想真正纠正秦桧独相时的内外政策。他启用了那些赞成和议,但在与秦桧争权夺利的斗争中遭到排挤、打击的官员,让他们继续执行对金屈辱投降的路线。比如沈该、汤思退、万俟卨。
因此,有一句著名的话,秦桧死后,高宗在执行“没有秦桧的秦桧路线”。
而反观此后的南宋政治史,可以说,南宋得了秦桧“后遗症”。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虞云国在谈到宋高宗的绍兴体制时,曾这样说:“绍兴体制确立的专制集权格局,尽管在不同时段有强弱隐显之别,却几乎没有本质的变化。秦桧、韩侂胄、史弥远与贾似道的南宋权相专政,累计长达七十年,令人侧目,也为其他朝代所罕见的。”
南宋德寿宫遗址水渠遗迹(2006年发掘)
秦桧死后7年,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赵构禅位前,改扩建秦桧旧宅为新宫,成为自己养老的家,名德寿宫——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了。
秦桧不会想到,高宗有一天会入住自己的家。要是知道了,可能会笑醒。而高宗决定住进去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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