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谈,也谈不好。
其实要单论《水浒传》和《隋唐演义》这两部文学作品的水准,我想可能是没什么争议的。我个人看过小十遍水浒传,但是却仅仅草草看过一遍隋唐演义的原文,感觉实在味同嚼蜡,难以入戏。我幼时读水浒传,记得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有个经典的环境描写“那雪下得正紧”,我还记得我当时真真为林教头的悲惨命运揪心。而读隋唐,每当秦琼罗成们有难,我是断不会难过的,我觉得反正作者得让他们活着,要不故事继续不下去的。
鉴于这两部作品的差距太大,我冒昧将楼主的话题扩大一些,变成“水浒”和“隋唐”这两个概念系的对比,那么感觉还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
水浒和隋唐,是中国民间传统里的两个大的系统。在社会底层生活中都有他们深刻的烙印。民间比如草寇以宋江为祖师爷,盗贼以时迁为祖师爷;而每逢农历新年老百姓的家门上都有秦琼和尉迟恭的门神画像等等。
一般在民间有较大影响力的历史人物或者故事,其形成影响的基准路线大概为:历史->文学->曲艺->民间(当然,有时候曲艺和民间的界限比较模糊)。每一级的跨越,都经历了笔者、演播者的二次创作。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一般来讲,文学作品是曲艺节目的基础,曲艺节目会把文学形象夸张化、脸谱化以更适应演出和接地气。三国、水浒两个系统是典型的这个路子。但是隋唐就颇有些不同了。
隋唐演义这部书,仅仅一百回,可是讲了隋唐两朝的兴衰历史,从九老兴隋开始,洋洋洒洒, 一直讲到了安史之乱——300多年的历史,100回书就写完了。看官明鉴,三国演义100年的故事,可是浓墨重彩地挥洒了120回。这样,隋唐演义造成的结果就是故事进程太快,人物性格不饱满,而且由于进程太快,一个人物呆不了几回就战死沙场或者入土为安了。这些都是导致隋唐演义中的文学形象并不深入人心的原因。
这样一来,就给曲艺工作者出了道难题。以水浒和三国的文学性,艺人们可以不用在故事性上花费太多功夫,甚至人物性格也在那儿摆着呢,原著简直就是现成的话本,他们需要的只是艺术加工和少量的个人再创作。隋唐这书可麻烦了,情节枯燥干瘪,人物缺失单调,当务之急是要添置、加工故事情节。由于曲艺艺人基数大、派别多,这样以隋唐演义为蓝本的不同版本的隋唐故事就难以计数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落在纸笔上的隋唐文学,除了《隋唐演义》,还有《说唐》《兴唐传》《响马传》等等。
这几部书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剧情大部分以瓦岗英雄反隋兴唐为核心。也就是隋唐曲艺节目一般就叙述到前唐时期就差不多了,最远到个薛仁贵跨海征东,不像原著隋唐演义磨叽中唐和晚唐的历史。这个选择,我认为一定程度上是受当时水浒这种侠义英雄故事盛行的缘故。侠义英雄们配上争夺天下的背景,自然成为隋唐整套书最波澜壮阔、引人入胜的一段。事实上这个节选也是相当正确的——除了故事情节吸引人,老百姓对盛极而衰的故事也实在提不起精神。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拍了两次三国,诸葛亮死后的故事都草草收场的原因。
多方艺人的再创作给隋唐体系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但是也引发了一个大问题:话本不统一。本身那年代交流途径有限,艺人们都是你创作你的我创作我的,造成了很多故事情节和人物细节偏差很大,说白了就是版本太多。比如李元霸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就有不下五种版本;裴元庆的结局,也众说纷纭。其实这些都是虚构或者再创作的艺术形象,真较真这些问题本无意义,但是老百姓他在乎这个。相比于后世关注与曹操的人性,诸葛亮和宋江的决策,人们对隋唐的关注点仿佛总是在争论“十三杰的排名到底是怎么排的”,“四绝到底是哪四绝”这种低端话题上,这就是拜版本太多所赐。
相比于水浒和三国,就没有这些问题。因为原本的文学著作气场强大,没有人敢在情节上动什么手脚,不同的只是不同艺人、派别在口传心授上的不同表现形式。统一的情节、人物也更有助于这些故事深入人心。换句话说,中国人自古,看的就是同一个三国水浒,听得可不是一个隋唐(甚至杨家将、岳飞传等等)。
第二个要谈的问题是故事背景。水浒的故事背景是北宋末年的宋江领导的农民起义,而隋唐的背景是隋末天下大乱各路诸侯反王兴兵抗隋。要说这两部书的历史吻合度,那实在都不敢恭维,恐怕都没有三成。但是同样是背离真实历史,其反响却不尽相同。宋江的农民起义,在历史上实在不算什么波澜,在史书中的记载也甚少,大概只留下了36个反动派的姓名,在梁山(今山东省济宁一代)折腾了一阵子,就被时任海州知府张叔夜伏击,兵败投降了。水浒传在情节创作上就很讲究,作者是在“不影响历史进程”的前提下创作、夸张宋江等人的英雄事迹。也就是说,你们再怎么折腾,也没出山东这个圈儿,也没把皇帝拉下来,最后也是被召了安。至于那些英雄故事,你就爱怎么编怎么编好了(当然,在招安后,梁山好汉抗辽那段书确实有些离谱,但是并不主流)。
但是隋唐的问题就很严重。首先瓦岗军起义,在隋末唐初的历史上还是很有一笔的。后来瓦岗军的秦琼、程知节(咬金)、李勣(徐茂公)还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但是另一方面,瓦岗军的影响在推翻隋朝的历史进程中,又远没有隋唐故事中渲染的那么夸张——这就有点背离历史进程,喧宾夺主的意味了。打个比方,你要是拿三国演义当历史,别人觉得你还是懂些历史的,毕竟七分实三分虚;要是把隋唐故事当历史,别人就会认为你特别浅薄或无知,用时下流行的话说,特别low。而水浒传呢,大伙都懂,没人把他当历史,压根就全是故事。
接下来谈谈故事的核心——人物。在中国民间世界,深入人心的艺术形象大体有两种:形象特别高大、行为特别端正的;另一类是性格非常矛盾,形象非常纠结的。诸葛亮、武松属于前一类,而曹操、宋江属于后一类。诸葛亮的智慧与忠诚、武松的侠义与勇敢,都是劳苦百姓喜闻乐见的优秀品质。这两个人在民间形象(非历史)中实在是挑不出缺点,于是千百年来光辉而高大。反观曹操,这个形象的矛盾就体现在他既奸诈而又真实,既凶残而又智慧,宋江亦类似——他们的好与坏大体相当,这就给后世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底层市井留下了太多的谈资。
说完了老百姓喜欢的再说说不喜欢的。我个人感觉老百姓最不痛快的一类人,还真不是大奸大恶,而是一个总体正面的形象中掺入了一点点负面的恶劣品质。而隋唐故事里,就颇有这么一些人。首推秦琼。按说秦二爷是个拿得出手的人物,黄骠马马踏黄河两岸,孝母赛专诸,交友赛孟尝。但是有一节:秦琼在北平府和罗成传枪递锏,互相传授武艺的时候,居然互相以防万一留了一手。你要说罗成就是个心细的人,留着回马枪这个绝招暂且不提,你秦琼是什么形象啊,谁见谁喊二哥二爷的正直汉子,怎么也耍鸡贼,留了这撒手锏这个“杀手锏"呢?这和全书中秦琼的光辉形象实在太不相符了,真好似吃着满汉全席突然间吃出一只苍蝇,很是不痛快。另一个重要人物李密也是如此:本身是个挺有才的人,瓦岗军的领袖,可是非给加上了好色这么个老百姓心中缺德冒烟儿的恶习;徐茂公神机妙算却颇有些阴柔城府,都让人感觉如鲠在喉。
中国人的个人崇拜,有一种完美主义的情节。诸葛亮在历史上,甚至在三国演义的字里行间,都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在戏台上、在艺人的嘴里,这就是个忠诚与智慧的完美化身。这种情节在66-76年对毛的个人崇拜达到了历史的顶峰。但是对本身人性矛盾甚至人格分裂的人,大家又很宽容甚至恋爱。唯独是这大善中的小恶、大义中的小奸,是老百姓最不待见的。
但是隋唐也有一个形象塑造的很成功,那就是程咬金。这个挺着草包肚子成天介大大咧咧却每每敢作敢当,本事稀松平常却往往逢凶化吉的逗比形象,堪称一套书的书胆,也是各种复杂关系势力间最好的润滑剂。后来杨家将中的孟良、岳飞传中的牛皋、明英烈中的胡大海,都好似程咬金的转世投胎一般。
综上所述,大概就是我认为的隋唐体系不如水浒体系在中国民间深入人心的主要原因。一总结就会发现,所有的缺点都是曲艺艺人们再创作时产生的缺点,其根本原因还是原本文学著作不够强势,底子太薄。其实按照我上面所说的“历史-文学-曲艺-民间”四部曲走下来的故事体系,其地位不会低,其重点就在于文学著作的质量要高。但是对不起,真正满足这四部曲的,恐怕就三国水浒两部(红楼西游性质特殊),剩下的无论是以隋唐列国、各类家将的袍带书,还是侠义英烈的短打书,大都是曲艺艺人们替原著找补,总有太多不周全、不艺术的地方。
于是我们再网上倒,追寻隋唐演义成书质量差的原因。我个人提供一个线索。实际上隋唐成书很晚。清乾隆时期,三国、水浒、红楼这些文学著作已经非常盛行了。如果再算上西游记,古典四大名著恰恰代表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四种主要类型,即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故事、才子佳人。刨去西游记,您大概能发现,隋唐演义好似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和才子佳人的拼凑版。前二者自不必说,隋唐中生硬地加入了不少佳人戏:比如王伯当与东方玉梅,罗通与图罗公主,薛丁山和樊梨花。这种大将临阵收美妻的老梗翻来覆去用,大伙也腻味。所以,我个人认为,这部书是作者刻意地往当时流行的文学体裁上靠拢,而又拼凑不成功的一部平庸生硬之作。
最后乱弹一点隋唐故事的好的地方。就是这个故事的生命力特别强。不同于原著隋唐演义完整地唐史流水账,经民间艺人再加工的隋唐故事后期,重点都倒向了秦琼罗成等名将的后辈的征杀战取的故事,后来又引出了薛仁贵出世,变成了一套彻头彻尾的家将书。一说家将书,大家都懂了,那真是绵延不绝,没完没了。杨家府演义就讲到十二寡妇征西,可杨家将,可是能降到第八代第九代杨门忠烈的故事。因此民间的隋唐故事也是绵延不绝,我们总是能听到几百回以前的英雄的后人依然为国效命疆场,尽忠尽孝,心中总有无尽的慰藉。
总的说来,如果翻开现在的隋唐评书话本(以单田芳的评书为基础),大概是有这么一条线:九老兴隋-瓦岗英雄-大唐惊雷-罗通扫北-薛礼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期间穿插着秦英征西。甚至后人又觉不过瘾,续了个薛雷扫北,真实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但是无论如何,隋唐和水浒都是中国民间经典传统故事,他们塑造了无数光辉的艺术形象,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源远流长的精华。虽然偶有忠君、神怪等封建思想的遗存,但是这些故事里那些忠义节烈的英雄,将永远是戏台上、收音机中和课堂上、连环画里的永恒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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