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正在热销的优秀通俗历史作品《盛世前夜——后武则天时代的政治缠斗》,书写了从武则天晚年到唐玄宗初年的八年历史。在这短短八年间,高层政治持续动荡,发生了神龙、景龙、唐隆、先天四次政变,更换了武则天、中宗、少帝、睿宗、玄宗五位皇帝。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该书用通俗流畅的写法和大量细致的史实,复盘四次政变的来龙去脉,展现各方势力在困境中谋求扭转劣势进而破局的种种对策。作者在书写第四次政变即先天政变时,更是在对史料进行详尽分析并充分利用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还原了一场来自财经战线的宫斗暗战,挖掘出了太平公主以食盐为武器,与太子李隆基进行政治斗争的历史。
为何选择蒲州
在三子李隆基与妹妹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后,唐睿宗二次登基,册立李隆基为太子,授予太平参与处置朝廷大事的重要权力。当时双方的势力范围划分:李隆基因前期直接领导唐隆政变获得了禁军指挥权,具有军事优势;太平公主依靠睿宗的支持在宰相班子中影响很大,具有政治优势。
由于对最高权力的争夺,太子李隆基与父皇睿宗、姑姑太平公主的矛盾日渐加深,双方甚至互挖对方墙脚。早年间身为睿宗班底的宰相姚崇、宋璟也因不堪太平公主的打压,加上李隆基的拉拢,悄然加入太子阵营,成为李隆基的心腹。
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太平公主公然提出废黜太子。姚崇、宋璟为稳固太子储位,向睿宗建议将太平公主和驸马武攸暨送到东都洛阳居住生活。睿宗迫于当时李隆基手握禁军精锐的军事压力,同意太平出京,但因顾念兄妹之情,且要防止太子借太平离京之时扩展势力进而威胁皇位,不愿将太平搬离到距离京师长安850里的东都洛阳。
而长安附近的同州、华州距离则过近,分别与长安有250里、180里的路程。太平若在同州、华州居住,因为距离的关系,仍然会有影响长安朝局的风险,无法实现李隆基坐稳东宫的目的。睿宗和太平公主不愿意选择洛阳,李隆基、姚崇、宋璟等人不同意华州、同州的选项,双方一时陷入僵局。没想到在诸人均不愿退让之时,当事人太平公主主动站出来表示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搬到距离长安320里的蒲州。
太平此议一出,太子一方也表示同意。蒲州和长安隔了一条黄河,地理上的分界可以满足太子与太平划界各安其位的心理需求。而太平之所以选择蒲州,有表层、浅层、深层三个原因。
表层原因是蒲州虽然没有东都洛阳在大唐城市中的地位凸显,不属于长安洛阳一线城市序列,但政治地位比三线的同州、华州还是要高得多,至少是接近一线的强二线。蒲州地处河东,世家大族甚多,将当地经营得相当繁华。从南北朝的北周时期开始,建都长安的皇帝就经常在此地修建离宫。李隆基开元年间和儿子肃宗时期,曾两次在建制上将蒲州抬升为和洛阳东都并列的中都。虽然蒲州后来被取消中都建制,但李隆基孙子代宗时期还曾考虑继续在蒲州建设中都。太平提出,蒲州的城市地位和自己的政治地位比较匹配,愿意来此颐养身心。
浅层原因则是,蒲州距离长安虽然比同州、华州远,但也只有320里,快马一天就能跑个来回传递消息,不十分妨碍她探知朝局变动。这点太子一党虽然心知肚明,但也勉强能接受。
而太平公主用表层、浅层原因掩盖的,是深层原因,即通过蒲州刺史掌控蒲州地界重要经济资源——食盐。根据历史学者李锦绣先生的考证,太平出居蒲州当月,时任蒲州刺史是其党羽裴谈。和太平公主因为姚崇、宋璟的建议而来到蒲州一样,裴谈被贬到蒲州任职,也是拜姚崇所赐。
当初景云元年(公元710年)八月,裴谈以东都洛阳留守长官的身份平定对睿宗皇位威胁颇大的李重福叛乱,调回朝廷回任刑部长官刑部尚书,但还没等因平叛有功受赏,就被御史台监察御史齐澣弹劾。齐澣给裴谈扣上不敬鬼神、对朝廷不忠和家风不正三大莫须有的罪名,使其先遭贬为汾州刺史,后改任蒲州刺史。而齐澣正是姚崇的心腹,他出任监察御史正是依靠姚崇的举荐。开元年间姚崇再次拜相后,还相继把齐澣放到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等更为重要的位置上,可见齐澣自始至终属于姚崇一党。
太平和其党羽裴谈都因姚崇的缘故而被迫来到蒲州,自然都对姚崇有共同的仇恨。而此时姚崇已经投靠太平的死对头太子,太平和裴谈自然要把姚崇的账算到李隆基头上。因此,太平选择蒲州,有确保出居地刺史在政治立场上与自己完全保持一致的考虑。
开辟财经战场
在蒲州稳固政治战场基本盘的基础上,太平公主纵横捭阖,以食盐为手段开辟了与李隆基斗争的第二战场——财经战场。太平刚到蒲州不久,就于景云二年(公元711年)三月通过睿宗下诏“以蒲州刺史充关内盐池使”,让蒲州刺史裴谈兼任关内盐池使,负责关内各州府盐池所产食盐的生产、运输、销售等管理事务。
根据《新唐书·食货志》关于唐代盐池地理分布的记载,幽州、河东、关内道是唐代的重要盐池产区。河东主要是蒲州盐池,关内道主要是灵州、盐州、会州、丰州等地盐池。从地理上看,河东蒲州盐池与关内道盐池距离甚远,几乎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从管理上看,蒲州与关内道盐池完全是各自为政。
蒲州的安邑(今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安邑街道一带)、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解州镇一带)两大盐池自古以来就是内陆最大的产盐区,所产食盐主要供给京师长安。而关内道所产食盐主要供给关内道驻军和临近长安的重要军队朔方军。
朔方军驻扎灵州,主要是为抗衡复兴的东突厥而设立,自武则天时期设立以来一直活跃在西北边境,有“国之北门”之称。面向西北,朔方军的主要作用是防范突厥,拱卫京师。而面向东南,作为各镇军队中离长安最近的一支军队,距离长安约1250里的朔方军对长安朝局隐然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以以其野战军战斗力压制京城禁军军力。就某种程度而言,朔方军军心向背有时甚至能决定中枢政局的走向。
而此时担任朔方军总管的,正是太子一派的唐休璟。自古以来,食盐就是关乎民生的经济命脉所系,有“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之说,故盐被认为“食之急也”。根据李锦绣先生的计算,京师长安每年的食盐量大约为13.1万石,几乎都由蒲州盐池供应。故太平公主到蒲州通过刺史裴谈控制了蒲州盐池,就等于控制了京师长安的民生命脉。太平通过让蒲州刺史裴谈兼任关内盐池使,也掌握了主要供应朔方军食盐的关内盐池,卡住了朔方军一日三餐的脖子。
在这种经济形势下,太平公主通过蒲州盐池限产、提价,让长安出现食盐日常供应困难。此时睿宗已经让太子监国,向李隆基让渡了日常政务处置权。保证京师食盐等关系百姓民生的物资供应,正是太子监国的重要内容,长安百姓定然把吃不到盐的怨气撒到太子身上。而太子想从东南沿海调运海盐或从四川剑南大规模调运井盐,限于路途漫长,均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远盐解不了近淡。故李隆基只能就近寻求关内道盐池生产的支撑,而睿宗“以蒲州刺史充关内盐池使”的任命,则让关内道盐池也操诸太平之手,李隆基根本无法从关内道盐池调出半粒食盐纾解长安民生之困。
更重要的是,太平公主通过蒲州刺史兼任关内盐池使裴谈控制关内道盐池后,以减少食盐供应为武器威胁唐休璟统领的朔方军。唐休璟在军队士兵食盐困难的压力下,无力完成太子李隆基交代的掌控朔方军政治任务,被迫于景云二年(公元711年)上表请求退休。
接到唐休璟的退休报告后,睿宗圈阅“许之”,终于解除了来自朔方军的威胁。唐休璟退休后,睿宗很快派出右御史台大夫解琬出任朔方军大总管。而解琬在政治立场上属于睿宗一派,睿宗由此将朔方军这支对长安朝局影响最大的边军兵权牢牢抓在手中。
解琬上任后以实行精兵改编战略的名义裁减朔方军十万人,这应该是秉承睿宗旨意对朔方军中太子党羽唐休璟势力进行清洗。毕竟只有确保朔方军在政治上绝对忠诚可靠,睿宗才能在长安安睡。对朔方军的有效掌控,埋下了后来睿宗以其压制李隆基京城禁军进而试图废黜太子的伏笔。
景云二年(公元711年)五月,进退失据的李隆基上书请求将太子之位让给大哥李成器,睿宗高姿态地表示“不许”,毕竟他此时仍然没有废黜李隆基的想法,而且需要用太子牵制在食盐斗争中大获全胜的太平。太子李隆基通过睿宗“不许”的态度,解除了被废的警报。同时迫于太平公主掌控食盐的经济威力,又请求让姑姑太平搬回长安居住。睿宗也需要对妹妹奖赏安抚,于是“许之”,同意太子所请,接公主回朝。
公主力挽狂澜
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四五月左右的睿宗,面临的政治形势相当凶险。李隆基不仅将姚崇、宋璟等睿宗心腹拉拢为自身力量,利用他们逼迫太平公主出京,更是命党羽唐休璟为朔方军总管。虽然睿宗很快识破姚崇、宋璟的真实面目,将二人赶出朝廷,同时通过提拔亲信等措施稳定在文官中的力量布局,但就军事力量而言,此时李隆基内有禁军势力支持,外有边军力量支援,而没有太平公主贴身支持的睿宗孤身一人在长安几乎成为孤家寡人,甚至被李隆基逼得做出传位姿态。
所幸太平公主力挽狂澜,在蒲州以食盐为武器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战,将李隆基在京内和朔方军的布局全部化解于无形之中。此举不但解救哥哥睿宗于危难之中,而且逼迫侄子李隆基接她回京,让他当初怎么把自己逼出去,今日就怎么把她请回来。
《盛世前夜》在政治斗争的明线之中,挖掘出太平公主以食盐为武器与太子李隆基博弈的经济斗争暗战,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敏锐的史学眼光。而更能彰显作者学术功力的,是作者在进行详细考察和综合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该阶段朝廷主要矛盾的崭新判断,即这一时期的政治斗争主线并非传统史书中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的姑侄斗法,而是姑侄斗争掩盖下的睿宗玄宗父子相杀。
在唐玄宗李隆基刻意篡改的唐代国史中,父皇睿宗李旦被打造成一个生性恬淡、不以大位为怀的政治形象。在官修史书的政治语言中,睿宗二次登基后的历史进程,被书写为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的斗争史,是太平公主权欲嚣张,步步紧逼,李隆基退无可退,被迫还手,一剑封喉。而睿宗面对儿子和妹妹的斗争,本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亲情反复和稀泥,最终心力交瘁,索性让位撒手不管。《盛世前夜》认为,在真实的历史进程中,李隆基确实是政治斗争中的一方,但另一方的太平公主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个木偶或打手,提着这只木偶、操纵这个打手的人,正是睿宗本人。
睿宗处理儿子妹妹矛盾的唯一出发点,就是是否有利于政治稳定和皇权掌控。哪一方敢露头挑战皇权,就是睿宗联合另一方打压的对象,故睿宗在食盐斗争前,先后执行了“拉太平打太子”和“扶太子制太平”两种策略。睿宗的这种矛盾处理手法,可以使双方的势力处于平衡状态,确保自己能够皇权不坠。
《盛世前夜》对睿宗时期朝廷主要矛盾的判断,更彰显了这本优秀通俗历史作品的学术价值。正如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孟宪实在为该书作序时指出的,优秀的历史作品,不能不讲故事,但不能只讲故事。需要用流畅的文笔介绍历史故事,同时将作者对历史的理解贯穿其中。这种将作者的历史理解融汇于历史讲述之中的书写方式,正如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蒙曼在推荐该书时所言,“让幽深的历史呈现出迷人的五色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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