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高贵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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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皇帝下马,是中华历史上的常规操作,从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孙悟空的“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无论是人是猴,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也只有开创“皇帝”这一职位的秦始皇,才做过“二世三世,至于万世”的梦。
无论是在字面意思上,还是在引申的含义上,高贵乡公都是被拉下马的皇帝。在他之前,有名的比如西汉昌邑王刘贺,东汉献帝刘协,以及他的前任曹魏齐王曹芳。不过被拉下马不算,还要赔上性命的,他却是第一个,先河既开,他以后被拉下马的同仁们,大多遭此待遇,在南北朝时更是如家常便饭,以至于刘宋顺帝刘准,竟然悲鸣“愿后身世世勿生天王家”。
高贵乡公叫曹髦,字彦士。“髦”有“英俊”“时髦”的意思,《仪礼·士冠礼》有云 “髦士攸宜”,《诗经》有云“誉髦斯士”。“彦”则是“有才学”的意思,《尔雅》有云“美士为彦”,《诗经》亦云“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可是“高贵”并不是对曹髦的评语,是他的封地名。曹魏的封爵体制里,“王”的庶子为“乡公”,正始五年,作为曹丕的孙子,东海定王曹霖的庶长子,曹髦受封为郯县高贵乡公。
嘉平六年,曹髦接到朝廷的旨意,要求他去当皇帝。帝位空虚,大臣柄政,以小宗入继大宗,从地方的藩王到京城去当皇帝,路上该怎么走,是一个政治问题。摆在曹髦眼前的是两个版本:
版本一:西汉初年,吕太后去世,以周勃为首的军勋贵族选择时为代王的汉文帝刘恒入继大统。刘恒接到通知后,一路缓行,步步为营,直至登极前,都是以臣子自居。即位后,也只是在关键位置上任用了几个亲信。
版本二:汉昭帝死后,大将军霍光选择昌邑王刘贺来当皇帝。刘贺一路狂奔,在长安城外换上皇帝该乘坐的车子,并且不愿哭丧。即位后,又招引自己原先的属官二百多人进京。二十七天后,他又被霍光从皇帝的位子上踢下来了,还背了一千多条罪状,以1.5起每天的犯罪频率,度过了他短暂的帝王生涯。
曹髦选择了汉文帝的版本,一路行为,可圈可点。到京后,表示自己奉郭太后诏令进京,不知道是要被安排做什么,所以不敢有任何僭越的行为。即位后,派侍从代表自己到各地巡视,刷了一波存在感,又授予司马师总督中外军事的权力,并将此次废立事件中出谋划策的大臣进行封赏。
曹髦以中兴夏朝的少康为榜样,还组织了一次宫廷辩论,评定少康和刘邦谁更伟大,最后主持认定少康胜出。这个时候的曹髦,是希望学习中兴夏朝的少康,把曹魏这个政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此刻的他,实际上最应该学的是中兴西汉的汉宣帝刘洵,韬光养晦,保存实力,等待自己的“霍光”司马师死了,然后收回权力,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很快,就有这样的机会摆在曹髦眼前。正元二年,毋丘俭、文钦在淮南掀起叛乱,是为“淮南二叛”。司马师率军平叛,因受惊吓,长有肿瘤的眼球夺眶而出。疼痛过度,奄奄一息的司马师回驻许昌,召唤司马昭接掌大将军印。曹髦当机立断,下诏要求司马昭留守许昌,让尚书傅嘏率军班师。可惜傅嘏本身就是司马氏的心腹,司马昭把曹髦的诏令扔到一边,自己率军回京。
曹髦只好接受既成事实,任命司马昭接替司马师的所有职权。甘露二年,又命令大将军司马昭加大都督称号,诸葛诞在淮南叛乱,是为“淮南三叛”,司马昭裹挟曹髦及郭太后征讨平定了这次叛乱。
曹髦即位后,民间多次发现黄龙或者青龙在井里。群臣都觉得是祥瑞,曹髦并不认同,认为:“龙,代表的是帝王,现在多次发现龙上不在天上,下不在田间,而是屈局在井里,不是嘉兆啊!”并且还做了一首“潜龙之诗”来自讽,司马昭听到了很不高兴。
甘露五年,加封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加九锡。
封相国或丞相、封公、加九锡,这是曹操曹丕父子当年准备取代汉朝时的程序,下一步就是封王、禅位。我们年轻的皇帝再也不能韬光养晦,等待这个新的“霍光”死去了。他没法再沉住气,召见了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等被废被辱,今天要和诸位一同亲自去讨伐他。”王经劝说道:“权在司马氏之门已经很久了,朝廷四方不顾顺逆,为之致死。现在宫廷宿卫空缺,兵甲寡弱,无所资用,讨伐司马昭,恐怕会有不测,希望您好好考虑下。”
曹髦将怀中的版令扔到地上说:“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惧?况不必死也!”于是进后宫和太后商量。王沈和王业奔跑着去向司马昭报告,因此司马昭有所准备。曹髦率领几百个宫内僮仆,鼓噪而出。在东止车门遇到司马昭的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司马伷的属下被呵斥逃散;在南阙下遇到中护军贾充,曹髦亲自用剑加入战斗,贾充的部众想要退走,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事情紧急,要怎么办?”贾充说:“司马公蓄养你们,就是为了今天,还问什么?”成济于是上前用剑刃刺穿曹髦的身体,从背上露出,曹髦当场死亡,时年二十。
陈寿在《三国志》对曹髦评价说:“轻躁忿肆,自蹈大祸”。我们难以读出这几个字里,陈寿怀着怎么样的感情,惋惜?不齿?不解?还是其他?陈寿原是蜀汉官员,在晋朝时完成《三国志》的编纂,所以对司马家族的事情,多有隐晦。陈寿原版的《三国志》,对曹髦之死,只简单记载为“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后面附了一郭太后下诏废黜高贵乡公的诏令内容,里面写着曹髦“情性暴戾”“忿戾”,还用弩差点射中太后,并且还要下毒鸩杀太后……幸亏还有《汉晋春秋》,还有《魏略》,让我们能够看到陈寿遗漏的史料,让我们知道这场天子喋血街头的战斗。
高贵乡公即位之初,司马师派钟会去查看,钟会给司马师的汇报是:武类太祖(曹操),文类陈思(曹植)。晋朝开国重臣石苞对他的评价是“非常人也”。曹髦在位期间,对此组织宫廷辩论,讨论古代帝王,研习《易经》《尚书》《礼记》等。他多次下诏奖励前线的将士,并且因国家不统一而自责。
我们的这位小皇帝,在品德和胸怀,眼界和理想上,可以说上追曹操,过曹丕、曹睿父子远矣。他继承了曹家的才情,擅长诗文,爱好儒学,并且精通绘画。他也继承了曹操的血性,不甘坐等废辱,拼死一搏,最终血染长街。
我们也许会为这位小皇帝感到惋惜,他有过珍贵的机会,当司马师和司马昭权力交接之际,但他虽然果断出手,却无人可用,最终也无可奈何;我们也许会嘲笑这个小孩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不会韬光养晦,可是在司马氏威权日盛、步步紧迫的情况下,韬光养晦能够挽救曹魏帝室的倾覆吗?
所以这个血性的小皇帝奋起一搏,以区区几百个僮仆,去讨伐掌握天下兵马的司马昭,他所凭借的,是身为皇帝的身份。虽然这个身份早已经是块橡皮图章,可毕竟司马昭会有所顾忌,这是他唯一可能成功的一点点机会,哪怕渺茫,可他仍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争取。成,则这个天下还是太祖曹操东临碣石、南迫大江的天下;不成,则撕破了司马氏的罪恶面目,向天下证明,曹家的子孙并没有向司马氏妥协!
于是他刃出于背,喋血长街。他的血,让“晋”这个朝代,背上了无法洗刷的原罪,有晋一朝,再不敢言“忠”,只“以孝治天下”。曹髦死后,司马氏掌控的曹魏政府,并不认可他为皇帝,将他降号为“高贵乡公”。而“高贵”这个词,却那么恰好地能够勉强评价我们这位小皇帝,身处末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坐等被“禅位”,或许是这位小皇帝正常应该做的,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他。可曹髦却奋起抗争,明知不可而为之,抓住最后一丝丝可能成功的希望,不惜以身蹈之,只“高贵”这个词,又怎么能形容地尽曹髦一生的作为呢?
曹髦的所作所为,也为后世被权臣逼迫的帝王们,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曹髦之前,如汉献帝刘协,他傀儡的一生,经历了董卓,李傕、郭汜,曹操,曹丕等一众权臣,最终交出了自己的皇帝印绶,以“山阳公”的身份,度过自己的晚年。而曹髦却用自己的献血,告诉后世,提线木偶、橡皮图章也可以有自己的抗争!几百年后的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便是以“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的信念,亲手刺杀了专权的尔朱荣。
甘露五年,曹髦号称是以“王礼”下葬,可葬礼上不过是几辆下等车架,并且没有招引魂魄的旌旐。百姓们相聚围观,指点着说:“这就是前几天被杀的天子”,有人掩面哭泣,悲不自胜。曹魏帝室的余晖落下,华夏大地迎来了西晋的糜烂,以及南北朝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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