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代始,各体文学无不受到谶纬的影响,如诗歌中的谣谶、诗谶、郊祀诗歌,散文中的天文赋、祯祥赋等。当然,与纬书关系最密切的当属小说,尤其是志怪小说。
学术界一般把志怪小说分为地理博物类(如《括地图》)、拾遗类(如《拾遗记》)、搜神类(如《搜神记》)。而这三类志怪小说皆可在纬书中找到相应的内容,如纬书中充斥地理博物知识,《河图括地象》与《括地图》内容并无二致。拾遗体志怪小说多杂传、杂事内容,如帝王感生之类,此类内容在纬书中自然不鲜见。而搜神体多宗教方术、神仙鬼怪之谈,纬书中有很多近似内容。正因为如此,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或直接采自纬书,或为谶纬观念主导下的创作。前者可称之为“谶纬类”志怪小说,后者可称之为“谶纬化”志怪小说。
关于谶纬类志怪小说,《博物志》直接征引了《河图括地象》《孝经援神契》等纬书中内容,《搜神记》中《舜手握褒》《孔子梦》等,《拾遗记》记载古代帝王的内容很显然也都是采自纬书,并体现五德终始的观念。如《搜神记·孔子梦》本事见于《孝经右契》,宣扬的正是刘氏火德和“玄丘制命”的观念。
关于谶纬化志怪小说,则见于志怪小说中涉及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以及在此观念指导下的天人叙事之内容。其事或许并非直接出自纬书,但其创作观念则和谶纬有关。以《搜神记》为例,干宝既认为“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然其休咎之徵,皆可得域而论矣”(干宝《搜神记·妖怪》),故其书中记载了诸多妖异之事。如“魏襄王十三年,有女子化为丈夫,与妻,生子”之类。类似的事情也广见于纬书,如《春秋潜潭巴》“贤人去位,天子独居,则女化为丈夫”之类。为了解说事件的象征意义,《搜神记》记载这些事之后,往往会征引《京房易传》之类的文献以资说解。如上引“魏襄王”条便引了《京房易传》“女子化为丈夫,兹谓阴昌,贱人为王。丈夫化为女子,兹谓阴胜阳,厥咎亡”,以此说明灾异之所起和灾异的后果。有时也直接征引纬书,如《搜神记》记载“历阳之郡,一夕沦入地中而为水泽,今麻湖是也”,接着便引了《春秋运斗枢》“邑之沦,阴吞阳,下相屠焉”说明其缘由和结果。
志怪小说为何如此钟情于纬书?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应该是志怪小说与纬书精神旨趣相通。纬书中充斥祥瑞与灾异、感生与受命、玄圣与素王等神异叙事,凭藉这些诡怪非常之人、物、事,纬书既可彰显天道之神圣,也可达到震慑人心之叙事效果。如《尚书中候》:“夏桀无道,天雨血。”“桀为无道,地吐黄雾。”《春秋考异邮》:“地生神虻,大如斗。”相信在流行和信仰这种知识的时代,读者读到这样的内容应该有心惊肉跳之感吧。此外,纬书中也有一些日常性怪异叙事,类似《河图括地象》“嶓冢山上为狼星,山上有异草,花名骨容,食之无子”之类。怪而有趣,如读《山海经》,并无惊怖之感。从精神内核看,纬书的这种叙事旨趣和志怪小说相契合。志怪小说所以名之为“志怪”,原因在于其叙事内容多为人耳目所未经者,具有神秘与夸诞之色彩,故鲁迅谓之“张皇鬼怪,称道灵异”。所以然者,或正如干宝所说,这些灵怪之内容能“明神道之不诬”且“成其微说”。所以即便是有“虚错”,干宝也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干宝《搜神记序》)。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志怪小说的作者有意识地选录了纬书中的一些怪异非常之事,并且不避讳那些“虚错”的内容。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何以志怪小说的作者多通纬。如张华,《晋史》本传称其“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干宝,《晋史》本传称其“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根据史籍记载,干宝精通《易》学,解《易》著述颇多。本传“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的“传”当为京房《易传》、夏侯胜《洪范五行传》之类,故干宝与谶纬关系密切自毋庸赘言。又《玄中记》作者“郭氏”,鲁迅以为托名郭璞,而李剑国认为正是郭璞。《晋书》本传称郭璞“妙于阴阳算历”,精通“五行、天文、卜筮之术”。缘此可推断郭璞通纬,因此其注《尔雅》《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多称引纬书。此外如葛洪、陶弘景等有道教背景的人物和谶纬关系也很密切,因为谶纬与早期道教瓜葛很深,现存的一些纬书可能出自道教人士之手。与之相类,一些佛教徒也多通纬,如支谦、康僧会等。受此影响,不仅汉译佛典与佛教论述中多谶言纬语,佛传故事中也多感生、异貌、谶应内容。
李剑国认为谶纬迷信为两汉志怪小说生长发展之基础与条件,此为卓见。(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但我们认为谶纬和志怪小说的关系可作进一步延伸,比如纬书中的一些怪异叙事标志着志怪小说之成立。这样说主要基于以下两点。其一是志怪小说既然直接征录纬书内容,则从文体学角度看,两者并无太大差异。今存《河图括地象》中许多内容可以目之为志怪小说,《尚书中候》之《考河命》《合符后》之类不仅情节完整且曲折有致。其二是纬书中的怪异叙事内容非常丰富,设若当时有人加以辑录,则谓之志怪类小说集未尝不可。事实上,魏晋时期志怪小说家也正是从纬书搜集素材。史称张华“好观秘异图纬之部”,其《博物志》乃“捃采天下遗逸”及“世间闾里所说”而成。《博物志》原有四百卷,因“惊所未闻,异所未见”,被晋武帝要求删为十卷。《晋书》记载晋武帝泰始三年十二月“禁星气谶纬之学”,那么他要张华删去的内容或主要是采自纬书的内容。这些纬书中的志怪叙事单独编成一部志怪小说集,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同样,王嘉的《拾遗记》“多涉祯祥之书,博采神仙之事”,故萧绮讥其“辞趣过诞,意旨迂阔,推理陈迹,恨为繁冗”(《拾遗记·萧绮序》)。文体相类,内容丰博,以纬书推研志怪小说之成立应该可行。
当然,讨论谶纬与志怪小说之关系,有两种现象值得关注。一是志怪小说中的谶纬类内容与谶纬化内容有一逐渐衍变的过程,即谶纬类内容逐渐让位于谶纬化内容。二是谶纬对志怪小说影响有一个从价值判断到叙事技巧的演化过程。早期志怪小说中的谶纬内容多为了彰显其政治德化意义,故叙述祥瑞或灾异时多会称引《京房易》等以助解读。而在后期的志怪小说中,情节性更强,爱奇尚怪的趣味更加明显。有时甚至在熟知的纬书内容基础上进行再创作,这样的小说更富艺术情趣,而政治宣扬的意味则相对被淡化了。如汉高祖刘邦与剑,高祖“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国家及民间政治神话中也盛传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那么这到底是把什么样的剑呢?早期的《汉旧仪》《古今注》关注的只是剑的尺寸,而《拾遗记》则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刘邦的父亲太上皇获得一把殷商时期的匕首,上有古字,锋利无比。后来太上皇游历山中,见工人铸剑不成,需得此匕首方可。果然,匕首融入炉中即铸成神剑,“烟焰冲天,日为之昼晦”。上皇将剑赐予高祖,高祖常佩于身,“星精为辅佐,以歼三滑”。尽管故事中也有取自纬书的内容,如《孝经钩命诀》:“萧何为昴星精,项羽、陈胜、胡亥为三滑。”但这已经不是主要内容了。故事主要目的是为高祖那把神奇的斩蛇剑找到一个依据,并以预言和验证预言的情节模式结构故事,使之首尾照应。
我们可以将这种利用谶言安排叙事的结构方式称之为谶验。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关键词,谶验具有内容和模式之双重功能,在中国传统小说叙事学中发挥着重要功能。从内容上看,小说中谶验有不同的类型,如天象谶、谣谶、梦谶、异象等,其根源在于阴阳五行观念主导下的天人感应。从叙事模式上说,谶验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展开,因而具有强大的结构功能,对于小说情节安排、人物叙写有很大的作用。再从审美情趣上看,中国人的谶纬观念根深蒂固,谶验因此成为中国人最欣赏的叙事模式之一,也最能彰显中华民族特色和审美情趣。
(作者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教授)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