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不是常规的历史著作,它有太多的个人色彩,文中常见“太史公曰”,作者总是习惯于这样进入文本,与人物以及读者对话。它无门无派,试图博采众长,但这远不如倒向一个派别容易青史留名,被埋没的风险极大。它许多的历史细节都无从考证或者经不起考证,着实为“一家之言”。但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却称为“史家之绝唱”,一部被天下读书人视为可以与《春秋》相提并论的史学作品。
究竟是为何?《太史公自序》一文或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虽为司马迁文末的后序,但它通常被视为《史记》的入门级文字。
《史记》的诞生背后,首先是司马迁对于其父司马谈思想性格的扬弃。《太史公自序》对“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等先秦六大家都进行了精辟的评论,大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尤其重点批判了儒家,流露出更推崇道家的倾向。这样的一种姿态,基本继承于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司马迁引述如下: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太史公自序》)
我们可以在司马迁的作品中体会到,他并不愿意成为某个学派的拥趸,同样对儒家保有明显的批判性。这一点应该源于司马谈。但是,与其父“习道论于黄子”的黄老背景以及倾向黄老之学不大一样,司马迁在写作《史记》时,引用孔子言论的力度,以及对孔子及其儒学弟子记叙的丰满程度,都是老子及其弟子所不能比的。也就是说,司马迁从儒家吸收的营养可能是要更高于道家的。
从性格气质来说,司马谈因为汉武帝未允许他参加封禅活动郁郁而终,他对于命运的抗争精神似乎少了一点。即《太史公自序》记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在司马迁身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精神,显然要更浓烈一些。
司马谈把希望寄托在司马迁身上,而司马迁也勇敢接受了这一使命。即“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自序》)
但很大程度上,这是一种对司马迁渺茫的寄托。司马氏家族在周时期世代为史官,但在漫长的春秋战国时期实际上已经失去这一传承,从军的、当游侠的、称王的兼有之,直到司马谈这一辈才重新拾起祖宗的事业。
即“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太史公自序》)
而且,司马谈还为司马迁预设了上追周公、孔子的高标准,要求司马迁继承六艺,很难想象现在某个群体或者家庭会重新继承先人的志愿,并且要求达到先人的高度,这似乎是天方夜谭的。
现在来看,司马谈似乎具有卓越的识人才华,所托皆已成功。但这并非偶然。我们恐怕不能随意说司马迁的天赋,毕竟司马氏的史官世家的传统已经断了。但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司马迁所耗费的精力,尤其是他对于《春秋》的研究是细致入微的。
汉武帝时期,国力已经有比较大的积累,加上积极对外进行军事行动,威势达汉兴以来之最。这是公认的。但也出现了中央集权被削弱,地方豪强富商势力兴起,以及文化上的儒道之争等问题。但这属于其次,且被汉武帝一系列的强力措施所掌控。由之而来的是,独尊儒术的文化专制主义。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作这样的一部史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在如此盛世中,又如何才能达到较高的水准?而且,司马迁要完成这样一部作品,也是需要有政治上的敏感的,因为司马谈因汉武帝而郁结,后来《史记》常被人当指责为报复汉武帝之作。
于是乎,上大夫壶遂与司马迁展开了一场对话,或者说辩论。据悉,壶遂“通晓律令,韩安国仕梁时见其贤,推荐入仕”,深受汉武帝喜欢,一度拟任为相,只是提前病卒。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太史公自序》)
壶遂问司马迁,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司马迁还是比较谨慎的。他先是引用了汉武帝身边的大红人,同时据说是他老师董仲舒的一段回答。董仲舒的回答是:孔子在仕途不顺的情况下采用著史的方式,讽刺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的乱臣贼子,借此宣扬王道。司马迁还引用孔子的话作为补充,孔子认为著史更有利于阐述道理。
这和最经典的孟子的诠释基本是一致的。所谓“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
但值得注意的是,董仲舒还没有特别强调或者明确的是,孟子提出的“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一论断,也就是说对于后世统治者的威慑。
相较而言,司马迁进一步把《春秋》放到六艺之中进行阐述,指出春秋与其他五艺的不同价值,即“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更具有整体的视野。
而且可以发现司马迁在孟子的基础上,更加强化了《春秋》对于后世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现象的鞭挞。他甚至诅咒称“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可见一斑。
为此,他说“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可以说,司马迁一定程度上拔高了《春秋》的地位。
壶遂听了司马迁的回答,想必是难以反驳的。所以,他的下一个提问更具锋芒,而且显然是在试探司马迁的作史动机。他的提问是:当今已非孔子所在的春秋乱世,相反是一个空前盛世,所论为何,又明何?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太史公自序》)
对此,司马迁先说了两个对“唯唯”,两个不对“否否”,说明了壶遂所问的复杂性和挑战性。这段回答更像是司马迁面对追问的偶得妙思,而不是如前者一般长篇大论,研究充分。
司马迁指出盛世著史的普遍性,并举例说明伏羲、尧舜、汤武时期均有此传统,此外将《春秋》“推三代之德,褒周室”的特点进行了一定的发挥,尽管它并不是《春秋》给我们最直接凸显的印象。具体来说,司马迁肯定了汉武帝时期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各方面的成就,但他认为还可以继续发扬这一时期的成就,恩泽更多的人。
综上,我们可以发现司马迁对于《春秋》的扬弃。司马迁认为可以不受《春秋》特色历史背景的束缚,强化史书的褒扬色彩,所以对于历史人物的成就都给予积极正面的评价。这一点在《史记》是充分呈现的。
但是,此时的司马迁还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姿态,似乎还差点什么。因为从《史记》我们可以发现,司马迁是在充分肯定汉武帝时期历史成就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扬了《春秋》的“刺讥”精神的。某种程度上,批判更加有力。这与司马迁在此时所言并不是完全吻合的。
此前司马迁对于司马谈、《春秋》有了两重的扬弃,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他对过去人生、生命的扬弃。如果没有这一点,前者可能均为夸夸其谈之言,难以创造《史记》之魂魄。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在从事这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的过程中,遭遇了“李陵之祸”,感叹“身毁不用”。于是,他总结认为凡历史巨作“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又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可以说,“李陵之祸”彻底断绝了司马迁可能从事其他事业的幻想,以及政治前途,毁掉了司马迁的“社交圈”,无可避免将他彻底边缘化。除著史之外,难以扭转人生。
但就像鲁迅所说,家道中落才看见世间的真相。正是有这次突然的危机,司马迁可能才能看清历史以及汉武帝时期的真相。司马迁此前认为《春秋》的价值是“六艺”之中最为独特的,所以,他可以进一步充分吸收其特有的“刺讥”精神,没有成为为盛世涂脂抹粉之辈,而是进一步发出追问,总结教训,写人所不写和不敢写,才能铸就了一个文化思想的汪洋大海。
值得思考的是,对于司马迁的这一段话,我们也可以举出反面案例,比如老子作《道德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看不出老子的郁结情绪。而且严格来说,《诗》《书》《周易》《春秋》《离骚》《国语》……这些作品的真正作者恐怕还是不清楚的,更遑论与作者的真实关系。可以说,司马迁为人生寻求意义以及合理性,进行了艰苦的思想探索。
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的”,但他仍然是最猛烈的文学战士。司马迁的动力源泉其实也并不牢靠,但他发出了历史的最强音。毛主席虽然高呼“人民万岁”,但他心心念念其实是改造和教育人民。或许就像鲁迅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不需要一切都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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